“嗯……是的。不……嗯,我只是……想,说说话。”
“说说话?”
“是的……”
他的声音很小,瓦伦丁不得不靠近他,却闻到一股酒味。“你喝酒了。”
尼古拉没有回答。瓦伦丁于是知道,他的朋友一定是遇到了烦心事。“今天你不用上班吗?”为了岔开话题,瓦伦丁问道。
“霍斯塔托娃医生说最近不忙,我可以不用去了。”说完,尼古拉露出一个被酒精浸透的凄惨的笑容。于是瓦伦丁明白了,他的朋友这样颓丧的原因是因为那个美丽的女医生。瓦伦丁叹了口气。还是爱情,还是因为爱情。这东西可真是害人啊,在历史上爱情造成的死亡一定不会比瘟疫造成的更少。
8
我,尼古拉·塞奥罗斯,深深地爱着蕾妮·霍斯塔托娃。以前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自从那天傍晚——黑沉沉的、冰冷的傍晚后,我知道了。我作出了一个因为爱而产生的亲密的举动——替她整理头发,而她却在我们之间隔上了一层东西,于是我明白我被拒绝了。假如事情不是像当时那样发展,假如她说的不是“谢谢你提醒我保持医生的整洁”,而是“谢谢你的关心”,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炽热的、嘶嘶响的熔岩慢慢聚集在一起,压力逐渐增大,上面是几千米厚的岩石。地下在隆隆作响,膨胀已至临界,而地面上却毫无知觉。蠕动着,挤压着,只要压力再增加那么一点儿——
找到一个裂缝,一个封闭的主管道旁边的支流,包裹着地下烈火的粘稠熔岩从这里出去了,压力找到了出口。火山预报专家们在庆幸,没有炸毁半座山,没有喷射出几万米高的灰柱,没有螺旋形的火山弹,没有燃烧半个地球的火炬,没有,没有。该发生的被扼杀了。老普林尼从来没有想过在维苏威山旁边另开一个火山口。他不再拥有时间了。
三年前,我开始和她一起工作。最初我意识不到她的美。她的严厉和冷淡像一层毛玻璃,遮住了她的脸。偶尔,一些特别的东西——她对待病人的温情、她的细心、她在看到病人康复时的笑容——会像水一样泼洒在毛玻璃上,把粗糙石英颗粒间的起伏填平,于是在变得透明了的玻璃的另一边,我看清了她。不久,水分蒸发,玻璃变回乳白色,我又看不见了。我知道,即使我把那毛玻璃打碎,仍然有一层东西隔在我和她之间。
安东·霍斯塔托夫是十年前死的,死在波黑战争中。谁也搞不清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去那个鬼地方,炮弹并不认得你是不是外国人,反正他是死了,没有找到尸体,据说被和当地人草草埋在了一起。战争结束后蕾妮亲自去了一趟波斯尼亚,什么也没找到。据镇上的人说,她在出发前是冷漠、毫无表情的,回来后她还是冷漠、毫无表情,似乎她去找的不是丈夫分崩离析的尸体,而是一本书,一串项链。不过镇上的人也说,没找到是好事,如果找到了,看到了,没准人会发疯。
不过我知道她是不会疯的。蕾妮不是普通的女人。天啊!我真高兴!她坚硬得就像一块掺了镍和铬的铁,生活是无法腐蚀她的。我爱这块铁。我爱她,我害怕她。因为在她面前我感到自惭形秽,我达不到她那样的坚强,病人的血和呻吟让我痛苦,父母的无休止的争吵让我烦躁,漫无目的的生活让我惆怅。我崇拜她,我害怕她。我和她并没有站在同一个平台上。她在高处,看着远方。我希望能砸烂那个平台,这样我们就站在一个平面上了。我希望她变得软弱一些,这样我们就平等了。
她感觉到了。最近她总让玛思洛娃护士帮忙,而疏远了我。她想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明白,她爱安东,一直爱着,因此她不想再爱别人。可是十年了,这时间足够小树长大到待砍伐的程度,足够新砌的墙变得泥灰剥落。如果再过十年,我不保证自己还爱她,可是如果她现在能够接受我的爱,我相信自己能够爱她一辈子。可是,安东、安东,一个幽灵,不仅围绕着她,也围绕着我。
9
尼古拉显然是喝醉了,说起话来非常激动,最后自己把自己弄哭了。瓦伦丁看着从他捂着眼睛的手指缝里流出来的眼泪,忽然觉得很痛恨他。你伤心、痛苦,干吗非要跑到我这里来哭诉呢。你以为我会给你什么劝告或者帮助吗?傻瓜。
他骂尼古拉,也骂自己。在瓦伦丁心里,也和尼古拉一样,纠结着一些让他很不舒服的东西。某个影子一直在他的心里游荡,忽远忽近,远到无法看见,近到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可瓦伦丁甚至不如尼古拉,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那个东西叫什么,爱情?关心?崇拜?
有时候他宁愿逃得远远的,不看,不听,不想。他读书,进入另一个世界——与他自己所处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呼吸新鲜的空气、吸取养分,让自己变得强壮,再回到现实世界,准备好接受它的打击与挫折。
当他离得远的时候,就会发现别人的世界居然是滑稽可笑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世界也是如此。生长、毁灭;崇拜、鄙视;爱、恨。一切都在变,每样东西都可以是任何其他的东西,也可以什么都不是。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英俊的,谦逊的,温和的,可如果你离他远远的,他和你在山路上行走时绊倒你的一根树枝、在洗衣服时冒出来的一个彩色肥皂泡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是树枝,就是肥皂泡,当然,肥皂泡也是树枝,一切都是另外的一切。
这种感觉让瓦伦丁很生气。他讨厌自己的想法。赫伯特……不是应该不同的吗?他怎么可能是任何像树枝那么沉闷笨拙或者像肥皂泡那么华而不实转瞬即逝的东西呢?但他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一样的,一样的……
“我是个蠢货!”瓦伦丁突然大声说。
不过这声咒骂并没有引起尼古拉什么反应——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趴在柜台桌面上。瓦伦丁拿起尼古拉手边的那瓶威士忌,看了看酒瓶里摇晃的深褐色液体,喝了一大口。那股火烧火燎的味道很呛人,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10
朱利安和斯蒂芬约好第二天见面,到时朱利安会把采访玛尔梅时拍摄的照片交给他。在他走后,斯蒂芬继续研究图表。时间过得很快。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中午,太阳照在窗楞上,大白猫邹伊在睡觉,窗台上最后一点儿发黑的积雪在融化;下午,树木干枯的枝桠拉出斜长的影子,从房脚爬到房顶;傍晚,雪水重新凝固,影子被黑暗湮没,灯光亮起来了,回家,吃饭,睡觉。明天一切再重新开始,积雪融化再冻结,树枝无休止地爬上爬下,灯光点亮后又熄灭。
斯蒂芬坐在饭桌旁边,用叉子戳着豌豆。他的眼睛越过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头顶,看着墙角的一个洞和蜘蛛网。一年前没有那个洞,一个月前没有那个蜘蛛网;一个月后将没有那个蜘蛛网,一年后将没有那个洞。二十七年前没有他自己,二十七年后有没有他不知道。谁会知道呢?某个把他看作洞和蜘蛛的人……?
“斯蒂芬!豌豆掉了!你在想什么?”
他吃了一惊,发现叉子戳到盘子外面,豌豆在地板上打滚。
“没什么……”他回答,弯腰把豌豆拣到餐巾里。
掉了,拾起来;丢弃了,找回来;擦掉了,重写出来。我们可以弥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人死了还有灵魂,上天堂;豌豆呢?也是如此?天堂上也有豌豆么?
想到这,他笑了起来。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看着儿子,有些担忧地说,“斯蒂芬,你该找个工作了。”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插嘴说:“我看他是闷得有些发霉。”
“是啊,可以提炼青霉素。”斯蒂芬回了一句,接着擦擦嘴巴从餐厅逃跑。
工作?他不需要一成不变的工作。他要的是变化,是无数可能性,就像他正在探索的白狮一样,是人、灵魂、神、大自然,任何东西。
第二天,阳光叽叽喳喳地叫着“早晨,早晨”,斯蒂芬一睁开眼睛,它们便插进了他的骨髓。窗户大开着,外面是春天,墙壁上晃动着斑驳的绿色影子,如五月常春藤层叠的叶片。大白猫邹伊不见了,远处可以听见它的喵喵声;窗台上一只白乌鸦在扑棱翅膀;空气中飘散着淡淡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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