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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手里的绢子一圈一圈地在食指上绕,眼风慢悠悠地荡,荡到苏慕脸上晃了一圈儿,笑意更深:“我这一瞧,果然如戏里唱的,也是不大巧。”

“你可别同我打哑谜,”三太太笑着呷了一口茶,伸出指头轻戳了五太太一下,嗔道,“我是个没念过书的,不似你们断文识字,你可要同我说道说道,怎么个不巧法儿。”

五太太媚眼一转,咬着嘴唇瞧着我笑:“这戏里头说呀,‘早知她来,我便不来了,今日她来,明日我来,这样日日有人来,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太冷清,岂不正好?’”

带着昆腔的一席话说完,她的眼神带着软软糯糯的尾音直直地抛向了对面的苏慕。

她的眼神让我有些心惊,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手心里的冷汗燥得慌,望向苏慕,她却没有半分反应,连瞧也没有瞧五太太一眼,只淡淡地偏转过头,垂眸饮了一口茶。

五太太也不觉没趣,只笑嘻嘻地瞧着她。三太太无可奈何地摇头笑:“来得这样迟,偏偏还爱说笑。也亏得老爷太太疼你。”

五太太的尖下巴低了低,扶了扶耳边光亮的发髻,笑道:“我本说新年里头,今日要早些来,偏偏老爷拉着我挑络子,这才迟了。”

我心里一跳,剪春细细叮嘱过我五太太轻狂,却不曾想如此乖张。

三太太的笑意尴尬地凝在脸上,捂着暖壶的手挪了挪,也没再接话。我抬眼瞧苏慕,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三指去捏茶盏时,搭在茶托旁,略微地停顿了一下。

屋里静默了下来,大太太这才半睁了眼,脸微微一斜,丫鬟按摩的手便停了下来,立在大太太身旁的大丫鬟习秋上前一小步,福了福身子,笑道:“太太早晨同我说天儿寒了,又是新年里头,这月各位太太小姐们便不用日日起早来请安了。太太心里头知道你们想着,说你们保重身子,阖府安泰,便也是对太太的用心了。太太今日乏了,各位太太小姐早些回去吧,仔细落雪地滑。”

我忙跟着厅里的人起身,福身行礼,方退了出去。

积了雪的苏府自是极好看的,青砖瓦缝覆了皑皑的白雪,余下的簇拥在枝头,偶尔落下零星的一两点,屋檐下支棱着冰柱,缓慢又断续地滴着新化的雪水。

剪春为我披了大红猩猩毡子,怕落雪,用斗篷兜了,本想让我细细游赏一番,我却半点没有心思,只一心想着五太太似笑非笑的表情,苏慕淡漠如水的应对,还有静默的空气里莫名的一丝寒意。

府里的人便如身边被雪罩住的雕梁画栋一般,美得惊人,却半点瞧不分明。

我一路想着,半晌才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屋里的银炭暖暖地烘着,剪春将帘子放了,又替我解了披风外衣,我坐在小几旁,接过她递来的暖壶暖手。

“六太太。”一个眼生的小丫头子捧了一盏青瓷盅上来,躬身走到我跟前,将瓷盅搁在小几上,揭开盖子,里头是梧桐子大的蜜丸,蜡黄的颜色,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我还未开口询问,小丫头便伶俐地回道:“这集灵膏是我们大小姐差我送来的。”

“大小姐?”我心内一动,又问她,“可还有嘱咐什么没有?”

丫头又福了福身,甜津津地回:“大小姐说早晨瞧您的气色不大好,面色虚白,怕是体寒,这集灵膏是拣了人参、天冬、茯神细细研磨了用桑柴火熬的,最是滋养不过。您平日里头用蜂蜜调了吃便是。”

原来她早晨瞧我的那几眼是这个用意。我将一小碟集灵膏搁在手里,竟觉得比方才握的暖壶还暖些。

后来剪春才告诉我,苏慕留过洋,本是学医。

☆、(四)

至开春我也再没见着五太太,天儿冷,几房太太也不往花厅去吃饭了,只令厨子做了往自个房里送去用了便是。我的院儿同五太太的挨着,每日清晨天蒙蒙亮便能听见她依依呀呀地吊嗓子,剪春怕我休息不好,暗地里有些恼,虽不敢开口,掩门的声音却日渐大了些。

我并不言语什么。老爷疼她,即便再怎么使性子也自是可爱可怜的。

好在我的瞌睡并不是很多,有时也搬了贵妃榻到廊下听她唱曲儿。我自小听戏不多,也并不太懂得,只是听她唱了许久,便也能哼上一两句。

有一句她唱得尤其多。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

我问苏慕这叫什么,苏慕愣了半晌,告诉我,是昆曲名段——《思凡》。

老爷并不算宠我,我的院子来的人便极少,三太太偶尔约我去摸骨牌,却见我不大有兴致,便也邀得少了。唯苏慕时常来,我身子原本不大好,却不想麻烦府里请大夫,苏慕有心,便时时照料着,一来二去,也熟络了许多。

我从未同大户人家的小姐打过交道,苏慕是头一个。我不晓得是不是所有大家小姐都像她这样,不扭捏,不作态,却举手投足优雅温润,不说话时安安静静地笑,说话时一双泉水般的眼总是盯着你,嗓音像从古井里溢出来,妥帖地淌进你的心里。

她时常来我的院子翻书,就坐在东北角的院墙底下,那里并不算顶清净的地处,偶然还能听见隔壁院子五太太同小丫鬟的嬉闹声。

我原本想劝她进屋,却有时见她盯着院墙上方正嫩嫩发芽的枝干发呆,便想着她兴许偏爱这一寸梧桐香。

梧桐原本是栽在隔壁的,年纪有些大了,长势很好,华盖从围墙上探出来,至夏日便能生得蓊蓊郁郁,我院儿里倒也能蹭得几分阴凉。

我同她话说得少,多半时日她在梧桐底下瞧书,我便在廊下烧着炉子同丫头们绣花样,丫头们顽心上来,总是要笑闹开,我便将她们都遣了,余下我一人瞧她安安静静地坐着。

我瞧她瞧了一整个晚冬。

苏府很热闹,但每次我披着毡子瞧着她,便觉得极其安宁,像周遭的人事悉数静止的安宁,这样的安宁跟静默的死寂又不同,它是活的,有生命力的,跟着我的血液脉搏轻轻跳动,又从心底长出隐秘的欢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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