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处有几颗零星的黄豆洒在地下,另有一枚埋在桌前蜡芯子上;桌上有一只茶壶与两只杯子,有一只杯子豁了口,壶里有水,但不多;屋子的最里角有一只一人高两人宽的柜子与一把方椅,方椅之上被褥衣物杂堆,柜子里面却只有三只杯子与几个包药,杯子与桌上两只杯子花纹相同,药包是那日决明子手中的那挂,一包是配好的活血生肌的伤药,一包是明目清毒的补药;东墙下的一盆金菊有一朵被烧焦了一半,较之甚远的南面窗下有一株焦了一半的冬青,连着的半角窗棂被熏黑。
真真好一出请君入瓮啊!果然还是误会了他。看这满屋子的贼迹,想来设局之人并不怕被人拆穿。涂清澈蹙眉轻叹,默然无声。
一炷香燃尽,雨渐收了。
门内悄然无声,几人候得久了,心中不免活动起来。四儿挠头唤了几声不见回答,叩门仍无人应,焦急地推门而入,却只看见一室狼藉,哪还有涂清澈的身影。
雨雾鲜茶幡,寒烟淡远山。入秋的雨总这般令人生厌,才收住不久,又细细密密地织将起来,看那模样不知要到几时才停,当真难缠。涂清澈摸了摸半湿的猞猁裘,紧步钻进路边的茅草屋里。
屋内有薄尘,不像有人住,亦不像是空置。涂清澈背上痛痒难耐,自寻了一只方凳坐于门前,瞅着面前连绵的雨幕胡思乱想。他心底又有一个脆弱的声音道,这样辛苦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倒不如死了干净。
未几,一个白胡子老头端着碗茶颤颤地走过来,笑道:“小娃儿,喝碗热茶吧。”
涂清澈道了声谢接过,捧着大白碗,双眉微蹙望着远处微微出神。
倚在门前的白胡子老头一口气没喘顺,按住胸口剧烈的咳了起来,咳完又忍不住笑起来。涂清澈见他笑得开心,禁不住道:“老人家,有什么喜事叫你如此开心?”白胡子老头眯了眯眼:“老老汉这一大把年纪,哪还会有什么喜事哩。只是想到方才喘岔了气,险些被俺自己害死,觉得好笑,便笑将出来。”
涂清澈倾身微笑。
白胡子老头嘿嘿笑道:“小娃儿,你一定是在笑俺蠢哩。俺才要笑你蠢,小小年纪竟瞎学啥苦大仇深的腔调,不趁着年少及时行乐,到俺这岁数便是要啃块骨头都啃不动哩。”
涂清澈轻笑出声。
白胡子老头哈哈笑道:“老汉俺不知你有何伤心事,料你也不肯说与外人。可若要论命苦,这天下的人可没有能及得上俺的。”
涂清澈轻咳一声,但笑不语。
白胡子老头自顾自地道:“俺打生时死了娘,七岁时爹被抓了壮丁,二十娶了老婆子,两年后得一子一女,闺女十四岁被王财主看中拉去当小妾,还没一年闺女就被财主家大小老婆作弄死了,老婆子思郁成疾在床上躺了两年也去了,只剩下俺跟狗儿,狗儿争气,上京赶考得了功名,唉,不想又被政事牵连送了命去。如今……就只剩下俺一个啦。”
涂清澈敛笑轻叹。
白胡子老头看着门前细雨又嘿嘿笑开:“算命先生说这是老天爷给我安排的‘命’。命不命的俺不懂,但俺高兴俺还活着,还能看见花草儿,能闻见肉香。狗儿死那年,俺曾想过,俺是为啥而活着,嘿,后来俺想明白了,活着非要为了什么活么?活着不就是为了活着么!老天爷安排好的事俺没办法,但俺要哭要笑,老天爷也是没办法哩!既已挨了这么多苦难,何苦还要与自己过不去哩?”
涂清澈一愣,咳了几声旋即笑开:“是啊,活着不就为了活着么,人间诸事艰难,何苦还要与自己过不去。”
绵雨其后,晴空愈加苍翠,那暖意却是被飒飒秋风驱散的一去不复返了。
涂清澈回到家中,搬了两壶酒坐在慕容舒的坟前,瞅着四周寸草不生的黄土,自黄昏日落一直醉到东方破晓。
前尘往事此时回思起来竟梦一般零落遥远,涂清澈抓一把黄土,看着它从指缝间簌簌滑落混入坟前的土丘旁渐渐地辨不分明,不由得微微笑了,既已零落不堪,那就当做是梦一场吧。
涂清澈猛咳一通,喘了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许是一夜未眠受了些风寒,惹来这难缠的咳病。这番想着,背了手松了腿,往四处去溜了一圈。
走了这些时日,宅院里落魄得不成样子,草木枯黄百花凋零,落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里里外外满是蒙尘。
涂清澈花了三日功夫,将周边机括拆了个大概,花了三日功夫,将府中杂草收拾干净,又花了三日功夫,将里外几间常住房屋抹得光洁。这一日,全宅上下总算拾掇出几块齐整地方,晌午的日头正劲,无风无云,涂清澈将书屋里的书都摆了出来晒在台上,自己搬出一方藤椅摆在院落里,脱了鞋袜光着脚缩在里面,也合了眼晒着太阳。涂清澈在热切的阳光中认真想,再过几日,是不是该雇几个人来管管家中杂事。
突如其来的风扬起身旁的书匣,那是二姐的遗物,自她去后一直不曾打开。一张画纸扑上面来,涂清澈张手接住。不假思索的着墨,一挥而就般轻灵的线条,打眼一瞧便知这画出自二姐涂绮罗之手。涂绮罗是涂清澈唯一的同母胞姐,青出于蓝的承续了其母姿容才气,只是十一二岁上不知何事哑了口,一腔心事只与笔墨说。此画中画的,乃是一处女子闺房,一名女子病卧于床,床上垂以薄纱,女子面目不明,纱后一副手腕上缠着一段红钱,线的另一端捏在一个男子手中,那男子斜了身子靠于椅背,身骨风流眉目含笑,望之怯情然然如生。画的一旁有两行题字,显然是另有人后来添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笔触自在亦庄亦谐,如临风玉树如风中劲竹如静水深流如繁花灼灼,执笔之人傲情姿态隐隐若现,字字鲜活跃出纸上,化为轻烟随情入心,道不尽地牵魂动魄。此番书法,怕是穷其天下亦无他人可效一二吧。尊傲且诡魅,方正且玄柔,当真是,字如其人。
日头渐往西去了,涂清澈下厨收拾了几样饭菜端于桌上。屋外枯枝落叶雁阵鸣叫声声动听,好一派清凉的入秋暮色。一抬头,正看见一只雀鸟归巢,巢里另一只雀嗷嗷振翅的模样。“啪!”涂清澈看得出神,手中一滑碗片碎了一地。“咳咳咳咳~”涂清澈背上一阵撕痛,咽喉轻痒,跌在地上猛咳起来。这一通咳持续了好一会儿,慌忙中手指按到碎瓷刺破了好几处,抬手欲看时喉咙一股腥甜直冲上来,忙将手掩了口,再看那手时,手掌手指已是鲜红一片,食指指腹之上还有小片瓷渣刺在上面。
涂清澈笑了一笑,默默地爬起身来,净了手漱了口将刺伤的手指缠住,将地下一团杂碎清理出去,另添了一只碗,仍旧坐于桌前。涂清澈又笑了笑,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准备开饭。耳边依旧听得见风声鸟鸣,然而,有些事终究还是异于从前了,饭冷了,菜凉了。
涂清澈举箸茫然,蹙眉将之投于一边。门外忽有一阵婆娑声动,门框之上叩叩作响。是谁?涂清澈踢开凳子,几步奔过去。打开门来,却见屋顶残枝在风中晃晃悠悠,拍打着框棂叩叩出声,哪里有什么人影。能有谁来!涂清澈暗笑自己自作多情,叹气掩了门。
腹内空空,饭菜吃到嘴里却没有半星滋味,索性将之推到一边不再动。窗外秋风不依不饶地唱着,涂清澈暗叹,屋冷床寒,今夜似乎又不好过,往后夜里一天寒胜一天,可要想想法子才好。涂清澈想得出神,连叩门声也没有听见。
门猛得被推开,秋风灌了满屋。涂清澈惊愕间抬起头来,来人如那秋风般不留情面,将连日来勉强糊住的层层逞强散得一干二净,涂清澈再难掩心中悲寂,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涂清澈失态了,哭得那么不顾一切,哭得那么酣快淋漓,哭到鼻涕糊住了嘴,哭到声音也都暗哑枯涩,哭到再喘不过气,哭得那么的……丑。决明子静静笑着轻轻叹息,若是,也有一个人,能让自己抱着大哭一场该有多好啊。
☆、诉衷肠
明月无声,月光透了窗牗散落,涂了满地霜华。
涂清澈哭够了,自决明子怀里爬起来,将脸抹净了,抬脸瞅着他默不作声,决明子含了笑回敬与他。月亮地里的两人面对面站着,默然无语地静静瞧着彼此。涂清澈一双眸子本自清澈,此时沾了泪水,正晶晶亮亮清清凉凉流动着异彩纷呈的光彩,他看着面前的人,许多滋味一齐涌上心头,竟不能分辨是苦是甜。二人早已相识,可这般真真正正独处相对,却还是头一回。涂清澈最先别开头去,背了身怔怔看着地下月光。
决明子踱步桌前,轻声笑道:“我正饿了。”
涂清澈赶忙上前收拾:“饭菜冷了,我拿去热一热。”
决明子斜靠在椅背,无声笑道:“这么大的宅院,怎不多请几个人来打理照看。做饭该是丫鬟婆子的事。”
涂清澈盯了他一眼:“做饭是丫鬟婆子的事?那皇宫里头的御厨可都是女人?”
决明子笑道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起身帮着涂清澈将那桌上冷菜撤了,跟他到厨房将那几样菜重新整治了端上桌来。涂清澈抱出两坛子酒来,对他一笑:“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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