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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明子将碧玉箫抵在唇下,合着琴音将方才反复之调重新奏起,箫声低沉和缓,似在安慰,似在回应,它仿佛在说,我知晓你的曲中之意,我心中亦有一个爱慕之人,我亦为他颠倒心神。琴音稍有停顿,箫声沉郁起伏,渐渐取代琴声成为主调,似乎在诉说吹箫人自己的故事,琴声渐渐转成附和,如问询如倾听。

箫声吹奏的依旧是爱慕之情,曲调有甜蜜的温柔,有失落的心伤,亦有解不开的惆怅,然而这一切的困扰都带着干脆利落的决绝,即便是伤痛也是那样一往无顾的痛快,琴声被箫声感染,也不再如从前般忧伤迷惘,变得干脆起来。决明子心中暗道,这一曲琴箫合奏,倒像是两个为情所伤之人的相互慰藉,我心中爱慕慕容霜为他所伤,不知弹琴人心中所爱之人又是谁。

琴声悠扬,似乎从向时心伤中走了出来,箫声也不再诉相思,曲调渐渐由心意相通的相互慰藉变成了弹琴人与吹箫人之间的互诉心肠。琴声箫声起伏纠缠,仿佛一对知己故人谈天说地。决明子心中有些疑惑,他大概猜到了弹琴人是谁,但若弹琴人是他,那或许说明自己对他之前的认识颇有偏差。决明子心中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弹琴人不是心中所想之人,于是寻着琴声一路走上山去。清风徐徐,暮色四合,他拾级而上,一抬头便看见了山间凉亭里正在弹琴的涂清澈,果然是他。

涂清澈手下的琴形似弯月,弦丝血红身黑如墨,正是噬月琴。他低眸垂目,沉浸在手下的弹奏中,并没有看见正在靠近的决明子。决明子走了几步不再上前,倚靠在一棵梧桐树下静静看着涂清澈低眉索思,暮色中他单薄瘦弱的样子竟然与慕容霜有几分神似,他静静看着竟然看呆了。

琴音落下许久,涂清澈仍保持着抚琴的动作,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你有心上人”决明子突然开口道,“你方才弹得是思慕之情,为何曲调如此哀伤?”

涂清澈听见声音兀得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本能地往后挪了一步。暮色中决明子正迈着缓慢的步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的声音如山间清泓如林间清风,带着温暖但忧伤的调子随着轻风缓缓递到耳边,他似笑非笑踏风携波,像一缕阳光出现在暮色中,衣袂浮动有若神明。

决明子看着涂清澈遽然放大的双瞳心中微动,怪不得方才药浴时脑中会现出涂清澈的样子,他看自己的神情与当年的慕容霜一般无二,此前只道他对自己是错爱的仰慕之情,原来……原来他心中对自己竟是这样的情意。决明子探寻地望着,轻轻问道:“你的心上人是谁?”

涂清澈错开目光望向别处,静静答道:“我并没有心上之人。”决明子亦错开目光,微微笑道:“那你方才弹琴之时,脑中所想的人是谁?”涂清澈怔了怔,转头向他道:“管他是谁,反正不是你。”决明子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心中竟有一丝洋洋得意。涂清澈揶揄道:“听你箫声之意,似乎方才并没有得手。枉顾我费尽心机帮你成事,你竟这般不中用。你错过了今日,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决明子心中猛得被他话头一击,说不出话来。涂清澈又道:“慕容霜心思坚决,料也不会答应你。”决明子百般不是滋味,忍不住道:“霜儿并没有拒绝,只是我下不去手……”涂清澈急道:“竟然如此。你辛苦布置了半天,竟在要紧时刻罢了手!你明明喜欢他,却一直逃避畏缩,还把他往别人怀里推。果真没用!”决明子怒意冉冉,冷冷道:“这话旁人倒也说得,偏你说不得。”涂清澈不解,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却看见他眼中星波流转,若日月出于其中如星汉出于其里,仿佛无边大海倒映着日月星辰,说不出的浩瀚波澜。他心思一闪猛地一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是说自己也像他一样,对待心爱之人畏缩逃避,还将之往别人怀里推?决明子轻蔑道:“你对你心上人的情意,难道就是想与之共度春宵吗?”涂清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答非所问道:“你果然是爱极了慕容霜。”决明子见他神色黯然一时不忍,轻声叹息道:“你我皆是伤心之人,莫要再往各自的心头捅刀子了。”涂清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蹙着眉头对他认真道:“我并没有心上之人。”决明子微微一笑不再与他争辩,转身下了山。

☆、你不必再等了

慕容霜的房门紧闭,整整一夜未曾打开。次日清晨,端木闻玖打开房门时,看见门外三人排排坐着,一同向自己投来“关切”的目光,他们就像在那里坐了一夜,专门守在门口等他出来一样,他面上一红,避开三人的目光急急走了开去。他是该脸红的,因为他上身□□红印斑斑,下身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裤子紧裹着岩石般的大腿露出一大截脚踝,手上还端着一把夜壶。这一身形容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涂清澈偷偷去瞧决明子的脸色,却不曾看出愤怒。他好奇道:“你不生气?”决明子的眼睛一个劲往屋内钻,心不在焉道:“气什么,我谢他还来不及。看他脚步虚浮有力无气眼下淤青双目无神,定是昨夜为慕容霜运气疗伤熬了一整晚,把自己的衣服都熬得湿透了不能再穿,只好穿一件霜儿的裤子透透气。他身上红印斑斑,是在木椅上硌出的花纹,也就是说他只在天亮前坐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不仅没近霜儿的身,连他的床都没去。他这样伺候霜儿,我还要生什么气。”涂清澈倒吸一口凉气:“你知道的这样详细,难道是趴在窗口守了一夜?”决明子挑眉一笑,涂清澈心思陡转再说不出话。

决明子大摇大摆进房把脉,故意装出一副“捉奸”形容去逗慕容霜,却见他坦然若素,似乎并不在意。他摸着他平静的脉搏心中微苦,忽然看见他昨日尚且微长的指甲现在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手上尚不能使巧力,看来是有人帮他修了指甲,他看了一眼慕容霜,只觉得心中更苦了。许多事情就如同那截多余的指甲一样,是不会等你到明日的。

端木闻玖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匆匆整理了一下又要跨马而去。涂清澈拦下他,往他怀里塞了一包吃食,又拿出一个药瓶递到他手里,见他不解,又仔细说道:“你这几日往来辛苦,慕容霜怕你熬坏了身体,让决明子为你做了些补气的药丸,你每日服下一颗,可解旅途劳困,亦可增补元气。”端木闻玖心中温暖,朝远处的决明子拱手致谢,决明子装没看见转身进了慕容霜的屋子。涂清澈又叮嘱道:“江湖凶险端木兄善自珍重,万事莫要为难自己。慕容霜这里有我们照顾你大可放心。”端木闻玖感激地点了点头,朝屋内的慕容霜望了一眼,驾马绝尘而去。

端木闻玖一别半月,但每一条江湖消息中都有他的影子。涂清澈每日黄昏都与慕容霜待在一起,将这些消息说给他听。先是端木闻玖集结武林各派正义之师讨伐巫蛊教,将教中上下灭了个干净,紧接着又整肃自己的手下,清理了一部分与邪教往来神秘的叛徒,之后矛头一转对准了最近风头正盛的西风教,大挫它的势头。慕容霜听后总是一言不发,涂清澈见他颜色不好,终于忍不住开口相劝:“端木兄虽然手染血腥,但杀得终归是不义之人,你那些旧部下本非善类不值得你为此忧心,他杀了许多自己的手下査桀简彰之流,就是为你报当日之仇,想来当日你受伤之事定是这些人背着他早有谋划。”慕容霜听后仍是心情郁郁,他长声叹道:“我担忧他此时杀人如麻,往后会有恶报。他本是心思纯良之人,爱惜生灵尊重性命,因我之故牵涉江湖身处险境,我只希望他能全身而退,若有报应也都报在我头上。”原本快意恩仇的慕容霜竟为了端木闻玖变得如此胆小怕事,难怪决明子会心伤难过,看来他们两个是真的不能成了。

慕容霜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十分为难,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终是将噬月琴捧出,对涂清澈道:“这弑月琴中藏有一个秘密。”涂清澈道:“你曾说过这里面藏着你们家的传宝贝,慕容舒便是为了此中秘密送了性命。”慕容霜心思错杂道:“其实……这琴中藏着一枚燕国的传国玉玺,拿着这枚玉玺便可号令鲜卑族人,其作用等同于皇帝的调兵遣将的虎符。”涂清澈脑中那些纷杂的思绪终于串联起来,他点头道:“难怪慕容舒会为了它不顾一切最后赔上性命,也难怪江湖中有那么多人都想得到它,原来它腹中藏着的竟是一枚玉玺。”慕容霜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郑重道:“我想请你将它取出来。”涂清澈惊讶道:“这把琴身有剧毒,玉玺在里面再安全不过,为何要将它取出来……”慕容舒摇头道:“如今这把琴声名在外,旁人自然可以想出许多办法对付它的剧毒,我担心它太过招摇,终有一日会坏事。”涂清澈摸了摸弑月琴弦,惋惜道:“我自然有办法将它取出来,只可惜它要留下伤疤了。不过,若玉玺不是太大的话,应该能做到还原原状,音色与从前一致。”慕容霜神情郑重道:“我想请你帮我保管这枚玉玺,让它此生永无用武之地。”涂清澈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为何是我?”慕容霜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我可托付之人,这件事知情人越少越好。”涂清澈思索了一会儿,微笑道:“好,毕竟我最擅长替人保管秘密了。”

慕容霜见他应下来,心中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晃了晃脑袋,闲扯道:“一连几日每每黄昏你都来我这里,你可是在躲些什么?”涂清澈心虚道:“我有什么好躲?”慕容霜微笑道:“前几日我听见你在吹箫,那一曲琴箫和鸣与当日你与玖少爷的合奏简直犹如天壤之别。”涂清澈笑道:“前几日吹箫人是决明子,我却是在弹琴。”慕容霜颇有意味地探询道:“噢?竟然是你在弹琴,你可是有了心上之人?”涂清澈坐立不安道:“并没有。”他随手翻着杯盏,心中犹犹豫豫百转千回,忍不住道:“你可还记得昔日我曾对你提起过的西南王玄方,你可知……你可知他真的尚活在人间?他便是,他便是决明子。”慕容霜微微出神,看了一眼窗外正在捉弄青衣小童的决明子,又转头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涂清澈,轻轻叹道:“原来他便是你心心念念之人。”涂清澈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其实是个王爷?”慕容霜神思悠远,摇头道:“我早猜到他身份特殊,却不知晓他其实是个王爷。玉玺的事……万万不可教他知道。”涂清澈迷惑道:“你不信任他?”慕容霜摇了摇头道:“我信他,可我不信他的皇帝弟弟。”

又过了半月有余,西风教被端木闻玖攻得七零八落,只剩了几十死忠与那其丑无比的教主拼死挣扎,如同那暑气渐渐颓败,被场场秋雨打落得没了气焰。

正黄昏,决明子坐在院子里的药炉旁熬药,他身穿一件绸缎华贵的湖蓝衣衫坐在一只跛腿的小方凳上,左手拿着一只破烂不堪的蒲扇,不时调整着泥炉的火候。青衣小童与慕容霜亦在院子里的树荫里消暑,涂清澈去无可去避无可避,硬着头皮也坐在药炉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慕容霜在藤椅上歇够了,在青衣小童的搀扶下练习走路,虽然他的步伐如小儿学步般蹒跚摇晃,但面上却是欣喜不已,涂清澈目光一瞥,看见了那一身湖蓝绸缎,他觉得那衣裳颜色似曾相识,脑中一个激灵,突然想起初次相见时,决明子就是穿了这样一身湖蓝绸缎的衣衫。他偏头看着那湖水般的颜色在动作下起起伏伏,心中也荡起涟漪来,初次见他时将他视若神明,当时心中思想其实与天禄阁初见他的字画并无多少差别。

决明子察觉他的目光,将扇子扇了一把炉上青烟打在他身上,涂清澈被烟火呛得一通乱咳,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决明子取笑道:“想什么呢想得这样入神,该不会又在为你的心上人伤心劳神吧。”涂清澈哂笑道:“说到伤心劳神我却不如你,你为了这一碗药汁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连熬药这种小事都要亲自经手,可见你对你的心上之人有多关心。”决明子笑而不语,他裹了一块布将砂锅自炉上取下,又仔仔细细地滤了几遍药渣,擎着药碗递到涂清澈面前,刻意放软了声音,微微笑着对他道:“请用药吧,我的心上人。”涂清澈看着决明子含笑的双眸,像一把枯草,腾地被点燃了。他接过药碗,强自镇定道:“你,你这碗药不是煎给慕容霜的吗?”决明子侧目看着不远处的慕容霜,慕容霜推开了青衣小童的搀扶,颤颤巍巍地迈出了一步,他喜笑颜开,紧接着又向前迈了一步,他面上的笑容愈加灿烂,抬起头望了过来,决明子亦笑了一笑,冲他点了点头。“你方才说什么?”决明子转回头来时,面上还带着尚未收回的笑容,那笑容与方才戏谑的笑容不同,仿佛自脚尖到发梢都洋溢着的自然而然的喜悦。似一瓢冷水浇过,涂清澈将燃起的火苗瞬间熄灭,他小声道:“没什么。”

决明子的目光又追着慕容霜去远了,涂清澈捧着药碗一口口喝着,完全尝不出是何滋味。决明子看了一会儿慕容霜,口中喃喃说道:“霜儿武功深厚身子精壮,病也较他人痊愈得快许多。虽然他此时走路还走不稳,但他的身体已经比你还要好了。他如今不必服药只需每日勤习走动便可,你体内的余毒尚未消尽,所以这碗药自然是煎给你的。我答应了霜儿要将你医好,定不会食言。”

涂清澈心绪几起几落霎时阴郁下来,身旁决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他了然道:“是不是你的皇帝弟弟又催你启程了?”决明子看着那抹趔趄的身影平静道:“早作准备吧,下个月初我们便走。”

月末之时,端木闻玖披着晨光来了。他见慕容霜已能行走自如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慕容霜身体康复技痒得很,缠着端木闻玖要与他过招,端木闻玖听了这话吓得险些哭出来,一个劲地往涂清澈身后躲。

几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纷纷计划着前程。端木闻玖与决明子不再争执,只是拿话示意慕容霜跟自己走。慕容霜语意坚决,要远离纷争四海为家,两人皆知自己身处危难,也不再勉强,都说了结了手头之事便去寻他。

七月流火,几人在清爽的早晨道别。决明子面上含笑话意却冷:“这一别,不知今后再见又是几时。”他将慕容霜拥进怀里,把头埋进他的肩颈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依依不舍,慕容霜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不必再等了。”如惊雷炸进心田,过往的画面像闪电一幕幕浮现,最后的画面他曾对他说“霜儿,你不要勉强,我可以等。”难道这一切就这样都结束了吗?决明子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

☆、一字千金

决明子与涂清澈一路车马,直奔双仪城。与在涂府时的闲适不同,两人心事重重,偶有对话也是答非所问,风马牛不相及。一连几日,决明子心中与慕容霜的离别忧伤少减,人也渐渐有了神采,他见涂清澈愁眉紧锁,手中不断雕着一块木料,他手中动作不停,目光却丝毫没有落在木雕上随意投在空处,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于是他便问道:“你在刻什么?”

涂清澈听见问话,低头看了看手中木料,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刻什么,他看了一会儿道:“我刻的是玄机匣,这是我们鲁门门生必修的功课。每个玄机匣都有自己的解法,若你设计的玄机匣能让师父一炷香之外解开,你便可以得到师父亲手教授的机会。”

决明子好奇道:“那你师父若是解不开呢?”涂清澈一笑:“没有他解不开的玄机匣,自鲁门创立至今,也只有一个人做的玄机匣可以让师父在一炷香之外解开。”决明子点头道:“那人便是你。”涂清澈失神道:“解谜容易设局难,若想做一个谁都解不开的玄机匣,更是难上加难。”决明子笑道:“你刻意将自己困在制作玄机匣中,这难道不是为自己设的一个局吗?你莫非是在逃避什么?”涂清澈不答话,又放空了眼神。自从看见噬月琴中的那枚玉玺时,他便时常走神。那玉玺上的图腾十分眼熟,与自己腕间的烙印一模一样,尽管娘亲和慕容霜都说那是鲜卑一族的图腾,但他们闪烁的眼神都透露着不安和掩饰的慌张,究竟是什么真相让两人竟然不约而同的隐瞒?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答案一定会令自己十分难以接受,于是他一改往日追根寻底地思索,任自己桎梏在玄机匣中。

接连几日,涂清澈神思郁郁,人也有些恍惚。一天正午,他的思绪不断被外界热闹喧闹的人声打断,呼吸间全是脂粉香气,耳边尽是莺音燕语,一个喷嚏醒回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入了双仪城,且到了热闹的花柳街。他不断回思来时路,却分辨不出任何细节。是否是装在棺材里抬进来的?还是被蒙了眼带进来的?还是掉进一个大坑里滑进来的?还是金银买通了暗船渡进来的?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他转头想问决明子,却看见决明子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醉月楼。

他磕磕绊绊地追了进去,却只看见满眼的红绿蓝黄争奇斗艳,早不见了决明子的身影。香气腻人,他屏着呼吸一路往人少的地方去,行了几步走入一间空屋,他在屋内的椅子上歇息片刻,突然听见耳边有喧哗的人声。四下环顾,这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半个人影。真也奇怪,顺着人声寻到一排木架,架上摆着许些不值钱的假玉装饰,架上积满灰尘,却有一颗玉雕白菜鲜亮如新,他摸了摸那颗白菜,那菜叶竟然都能自如活动。他屏息听着每一片菜叶的声响,将中间一片菜叶突然向后一扯,那木架后面竟现出一扇门来。

人声陡然真切,涂清澈向里一望,见是一间极大的暗厅,厅中人潮簇拥喧哗吵闹,都聚在墙上的两幅书画前评书论画,竟没有人发觉自己。他仔细地打量着大厅里的人,他们衣着光鲜,非富即贵,有几个面熟得很,还有许多带着夸张的面具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他当即想到自己身份特殊,或许会惹上麻烦,也取了门前一枚面具戴在脸上。他进得门来,极小心的将门关上,顺着众人的目光也去看那两幅字画。南向的字画疏落有致,笔墨间工整飘逸,书的是洛神赋,画的是洛河女神,看落款出自唐燮唐克柔,而北向的这一幅……这一幅字画运墨自在洒脱不拘章法,画的是一具白骨与一青衫少年在坟间对饮!写的是:辛苦成佳酿,点滴忘前尘。平生愁满腔,无人对觥觞。他日君寻香,踏至青冢上。白骨开封泥,与君醉一场。那字画似一眼冰泉兜头向涂清澈砸了过来,涂清澈瞬间醒了神,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朝它走了过去。

画前一名老者说:“若我看还是唐大人的书画更胜一筹,西南王只是赢在了身份和名头上。”另一名老者附和道:“此话极是。西南王笔墨恣意,缺少约束,到底是心不宁笔不静。唐大人一笔一划都极其精致,力道落笔皆精准有度不骄不躁,字迹工而不拙,张弛有度,细节微末见风采,每一分毫都经得起推敲。只可惜唐大人断了右臂,再也不能有这样好的丹青留世了。”又有一个中年人道:“西南王的名号恐怕也是假的,他笔墨好生荒诞,大好河山不画,偏画了一具白骨与人在坟头对饮,这岂是王爷的身份能作得出?!”周围人纷纷附和,涂清澈却冷笑不停,大呼荒唐。

涂清澈的旁边有一拄拐的华服老者,上上下下将涂清澈打量了许多遍,方开口问道:“小公子,何事荒唐?”

涂清澈大声道:“将二十五岁的唐燮与十五岁的西南王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一;将照书抄写与落笔成诗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二;将清醒青年与烂醉少年之字画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三。”

周围许多人听见涂清澈大呼荒唐,也都着意听他说了这一番言辞。没想到他话音将落,便有许多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试图反驳。这时只听一阵拍掌之声,方才那个华服老者站在画前的方凳之上,他七老八十下盘却稳得很,可见有些功夫在身上。他捋着胡子示意大家安静,举起拐杖指了指两幅画的落款,咳嗽两声开口道:“这小娃说的不错,大家可以算一算年月,唐大人写这一幅字画时约莫二十有五,而西南王写这一幅不过才十四五岁。”人群中有人点头,华服老者继续道:“唐大人的这幅洛神赋是先人旧作,画亦是照前人临摹,若拿他与西南王的这一幅字画比,确实有失公允。”人群中有人叫嚷:“你怎知西南王这幅字画是落笔成诗而不是临摹前人?又怎知唐大人是清醒时写的,西南王是喝醉了写的?西南王总过活了一十七岁,又怎可能拿他三十岁的字画与唐大人三十岁的字画相比?”华服老者词穷,看了一眼涂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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