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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可是李府?”谢衣上前行了一礼,柔声问道:“冒昧了,你家当家的人在么?”

“我……我便是。”那少年回神,赶紧应答,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最后停在谢衣脸上,若有所思。

你?谢衣有些惊讶,沈夜在旁边也挑了挑眉,觉得这当家人有些过于年轻了,不由上下打量他。只见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身材欣长却有些单薄,皮肤白皙,长得颇为秀气,只眉眼中藏着一股倔强,似乎也是个有根骨的孩子。

谢衣朝院内瞟了一眼,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西边有一口水井,春落叶扫作一堆叠在南边,四下里清清静静的,不闻一声响动,也察觉不到有人活动的气息,看来这家里的确没人了,于是朝少年又道:“冒犯了,我们曾是令尊故交,如今再度途经此地,前来拜访,不想已……”

这自然是假话,百余年已过,老李早已不在人世,连这少年是他第几代孙都不好说,又哪来什么令尊。

兴许看两人样貌不凡,衣饰华贵,不似恶人,少年又上下打量他们一圈,身子往内让了让,说声请进。

几人在厅内坐定,少年沏来茶水,陪着坐了,他性子似有些腼腆,不善言辞,虽坐在主位,却实在撑不起主人的架势,踯躅片刻,才低声问道:“不知两位如何称呼,从何处来?”

谢衣简单通报过名姓,只说昔年途经此地认识了李家长辈,成为故交,今日再来贵地,自该登门拜访,并无什么要紧事。

“这样……”少年似乎松了口气,点头道:“难为两位还惦记着,家中长辈已故去两年了,现今就我一人独居。”

言谈间,沈夜环视屋内,见厅堂明亮,轩窗整洁,堂中布设虽简朴,却也落落大方,且打扫得一尘不染,可见这少年为人勤勉,不是放诞懒惰之辈。然而……这始终有些不合常理,家中既只剩一人,难道不雇请一两个仆役照料么?看这家人的情形并未落魄。莫非……还是为了避着什么。

想到这里,沈夜偷眼去看那少年,却见他又定定地盯住了谢衣,目光一寸寸从谢衣脸上划过,又一寸寸划回,似乎想将谢衣看得更清楚。更透彻。沈夜忽而警觉起来,想到这李家的天赋,轻轻扯了扯谢衣的袖子,谢衣却好似不曾察觉,依旧同那少年闲话,说些往日同他家人交往的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闲谈一阵,谢衣将话题引到李家的本事上去,那少年却有意回避,盯着谢衣,恍惚不知他在说什么。谢衣遂将话讲得更明白些,甚至提到当日那山垮塌之事,只不说是自己亲身经历,变作了少年父亲告诉自己的……

“请……请稍等。”少年忽然站起来,怔怔盯着谢衣的脸,声音也发颤,小心翼翼地问:“您……您莫非当真是谢,谢偃师么?”

谢衣看着他,没有说话,那少年又上前一步,仔细打量他,道:“当真是谢衣谢偃师?”

“是我。”谢衣平静地认了下来,那少年仿佛见到厉鬼,白皙的脸孔骤然变得惨淡,连连后退了几步,口内直说不可能。

“在下便是偃师谢衣。”谢衣也站起来,又一次朗声道。

那少年又呆了片刻,终于镇定下来,长叹一声,说先祖的话竟然应验了。起身重新为两人添上茶水,少年说昔年家中有位先祖,因违反祖训贸然出手救人,窥了天机,不到四十便无疾而逝,去世前,跟后人讲到与大偃师谢衣的结识,还托人画了一幅图画。

说罢,少年从内室拿出一卷画轴来,当着两人的面打开,只见画面上栩栩如生,正绘着轩窗明堂,灯影如瀑,屏风背后,两人正对坐而饮,谈笑风生,当中一人葛巾短袍,面貌憨实,另一人俨然便是此刻座中的谢衣。这画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手笔,笔力苍劲,墨韵悠然,两人都画得十分肖似,仿佛就在眼前。

谢衣低头凝视画幅,往事历历在目,胸中百感交集,那画中的老李似乎就此活过来了,那一场夜谈好像也就在昨天,然而时光悠悠远走,转瞬间已是百年岁月,远近真伪令人迷乱,恍惚竟分不清身在何时何地。

片刻后,少年将画轴合拢,长叹道:“听父亲讲,昔年先祖过世前,说谢偃师名满天下,心怀仁爱,是一等一的好人,那夜他观谢大偃师形容,感觉他将命不久矣,又有一种看不分明的感觉,似乎那时间并不会就此走到尽头,再仔细看去,那不分明的感觉好似又不见了。当真是恍恍惚惚,云遮雾罩,竟是他此生未曾见过的局面。于是先祖佯作喝醉,靠在桌上反复思虑,最终决定将话语模糊,提点谢偃师多加注意。”

“的确如此。”谢衣笑道:“李先生话说得颇为隐晦,我也是后来才顿悟的。”

那少年点点头,继续道:“您去之后,先祖又思索许久,悄声对家人说他有种感觉,觉着谢偃师应当也不同于俗人,就像那位姑娘一样是要走一条非凡道路的,因此他身上的时间才看不明晰。或许……或许就在已走尽的时间背后,还有属于谢偃师的局面,我是看不到了,你们这些后代若有缘,兴许还能再见谢偃师一面呢。”

说到这里,少年起身离席,朝谢衣周周正正行了一个晚辈之礼,口内道:“晚辈李清,拜见谢偃师。”

第97章

谢衣料不到李先生当年还有这一番话,赶紧将少年扶起来,仔细询问李先生最后的日子,少年容色哀戚,叹道:“我家有祖训,道这门本事只能代代相传,秘密留存,不可贸然显露,若想用它救人,也顶多只救一二人,决不能自以为是,妄自出头,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得的本领,意图去窥视大局,扭转必然的天道,那容易遭天道反噬,下场惨烈。先祖他……谢偃师你也知道,先祖不忍乡亲们为山崩戕害,阻你修筑栈道,避过祸事,他自己却……您走后不到三年,先祖便与世长辞了。他说并不后悔救了众人,却反复叮嘱我们绝不能重蹈覆辙,这门本事流转至今已极为稀罕,总得有一人将它传承下去才行。”

听到这里,沈夜再度环视这所清净寂寥,人声不闻的大宅院,心头了然,问道:“那你父母亲族,也是因此而故去的吧。”

“五年前州府水患,父亲不顾家母劝阻,前往陈情,府尹并不信他所说,父亲无法,只能告知江边的乡亲赶紧搬离,有人信他,却有更多人不信他,于是终究遭了灾,父亲自然更是忧愤难平……回来后不久,他便失足落下山崖摔死了;三年前姐姐往邻县,见着一对青年男女意图私奔,苦劝那女子不要从他,两人不听,谁知半路上男人翻脸,意图将那女的卖到勾栏去,女子不从,男人暴怒,血脉涌动,触到他生来便有的隐疾,当场暴毙而亡。女子吓得半死,方知姐姐所言不虚,跌跌撞撞逃回来,她家人备了厚礼,找上门致谢,姐姐却不收礼,只让她回去好生过日子。”

“我劝姐姐明哲保身,万不可再招惹麻烦,她却说世间女子本就生存不易,若所托非人将更加凄惨,既然见到,怎忍心不提点一二?这样的事姐姐自小做得多了,所救的人没有一百也好几十,于是两年前,她同母亲往城外敬香,路遇劫匪……”

少年声音渐低,语意沉郁,沈夜、谢衣对视一眼,心情都有些沉重,本来想问的话也讲不出口了。

他生来聪敏,这两年独自生活中,心性也磨砺得比常人更加坚定,看两人这样,大约已猜到来意,摇头道:“二位今日登门,必有所托,若是冲着我家那门本事来的,晚辈恐怕爱莫能助。一则我年纪还小,能力低微,二位乃谪仙人物,所想知的必是大事,以我如今能为,实在无力完成。二则……我家里的情形也同二位先辈说过了,如今阖家只我一人,得遵先祖所言,好歹留着这条贱命,不至令它断绝。”

说完,少年又要拜下去,沈夜伸手扶住他肘部,微微使力,顿时令他动弹不得。少年长于市镇,何时见过这样的能耐,不由大惊,心内又是钦佩,又带着微微的惧怕。

“李小公子言重了,万不可有愧疚之意。”谢衣叹道:“我们今日登门,除了想问一件事外,主要还是再访故人居所,怀念一番。我们想知的那件事,其实早已昭然若揭,即便没有你家的本事给予暗示,也是必定发生。方才听你所言,倒暗合我昔年一桩心事。想这天道,原本就该是最公正无情的存在,所谓神仙有情,天下大乱,若身怀一门非凡的本领便去肆意而为,扰乱规律,从阎王手中抢人,岂不是全乱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已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少年:“李先生有情有义,不忍同胞受难,你家里每一位长辈亲族也这般,如今只留下你……你还真得保重好自己才是。”

听谢衣话中有话,沈夜微微摇头,对那少年叮嘱道:“放心,今天我们绝不为难你,什么都不问了,但若有朝一日当真需要你挺身而出时,还请三思,明哲保身虽重要,男子汉有所担当,有所作为更加可贵。”

少年一楞,郑重点头,沈夜便放了手,扶他站起来,同谢衣一并离去。少年赶紧追出来,将两人送出门外,又一番道歉,方才走入那一方小天地,将门慢慢合拢,隔开了外面两人的目光。

盯着那扇闭起来的门扉,沈夜若有所思,眼前木门上,道道纹路细致而清晰,如岁月的铭刻,见证这个继承上古血脉的家族在时光荏苒中所经历的故事。恍惚间,沈夜感觉体内澎湃的神农灵力似乎轻轻拨动,化作一条条极细的丝绦,在那木纹上穿针引线,织就栩栩如生的图像。那图景中有神州万里的河山,苍茫无垠的天宇,靛蓝翻涌的怒海,天地间火焰翻涌,浊浪涛涛,许多形容怪异,由紫黑色气息构成的魔物在其间驰骋,与之相对的,是各色衣冠不同的人士在与他们作战,捍卫这神州最后的屏障。

血火交织,生死相博,就在这漫天交锋的图景中,远处缓缓走来一人,他看上去只是个凡人,却有不输给任何人的坚定,他一步步走近,一步步都踏得那样坚实,他走到战场中央,抬起双手——这时,沈夜看清了他的脸——数十年岁月过去,他已步入知天命的年纪,面庞上犹然留有少时的轮廓,尤其那双眼睛,清朗一如当年。

他分明就是门后那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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