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完,却见一挂着东厂腰牌的小太监从门外疾步而来,气喘吁吁地到了江彬边上,一躬身附耳道:“左都督,皇上让小的带话说,王总兵因巡抚告发一月前擅杀求贡使节一事,尚于大同等候三司会审……”
明蒙通贡,始自永乐年间。弘治年间,达延汗为了征讨满教赍阿固勒呼,移帐于鄂尔多斯,明军误以为入掠,发兵袭击,双方中断贡市关。正德皇帝继位以来,便常有蒙古各部落使节前来求贡,这事本该由礼部管辖,王勋却擅杀使节,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然而总兵一职非同小可,正德皇帝今日冒着动摇军心的风险将王勋软禁起来,恐怕是王勋早就知道了宣府之事……正德皇帝如今令人前来告知,必定是不打算在近日放背负丧兄之痛的王勋出来了。
眼看着众人都等着他决断,江彬唯有在那太监告辞后下了决心道:“我与王大哥结拜在先,如今王总兵脱不开身,便由我来操办后事。”
众人面面相觑,但也觉得江彬不会在此事上欺瞒他们。
“寻人备棺,今晚便入殓,待明日阴阳生来,选个时日下葬……”
“可都指挥使尚无全尸!”王伦这一声令原本压抑下的疼痛又翻滚上来,嗡嗡作响地敲打着脑仁,窃窃私语与恸哭声连成一片。
江彬抽刀反手拍上去,王伦被刮得一愣。
“我大哥的坟自要用鞑子头颅来祭!可当下意气用事又有何用?大哥平日里便是这般教你等的?”
王伦脸上一道血印子,却是垂着头再不敢吱声,其他人也都跟着安静下来。
“火葬!”江彬摸到腰间的鞭子,掷地有声道:“王总兵若问起,便说是我的主意。”
之后,无人再有异议,听着江彬的指挥各就其位。
外头未曾间断的号哭声中,阴云渐渐积聚,将如血残阳遮得看不出端倪。潇潇秋雨很快便会将这一场哀鸿遍野的杀戮冲刷得不留痕迹,只秋风穿透残垣时的呜咽,久久萦绕不去。
☆、第十四章 羊羔酒
雨前江彬命人将尸骨清理干净,修葺房屋、整顿街道,并写信给张忠,联系一党的文官联名上书恳请下拨粮、盐、棉、布等物资,迎接将要到来的寒冬。正德皇帝本就有此意,只是脱不开身,见了这奏章自然速速批了,内阁也只在数量上做些计较,在正德皇帝的催促下,下发物资也算得及时,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针对宣府武将的弹劾。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宣府的百姓们都赶在冬至前入殓出殡销户,无丧葬之资的,便到都指挥使司找户房、礼房报备。江彬指挥户房核对民户发放物资后,又指挥工房替百姓修葺房屋,清理河道。这些活儿本不需要身为左都督的江彬事无巨细地统领,但只要歇下片刻,脑海中便交替着王继生前的模样与死后的惨状,一刻也不停歇,唯有以这种方式来麻痹心中无从发泄的愤懑与怨恨。
“左都督,歇会儿吧!”初见时对他冷言冷语的李时春在这几日相处中也知从前是误会了江彬,心中有些愧疚。
江彬眼下两弯青黑,接过李时春递来的茶碗揭盖吹开热气抿一口道:“我歇还不如不歇,倒是你,也不回去瞧瞧?”
此次宣府遭袭,李时春得知妻子与老母无恙,只是受了点惊吓,便终日陪着江彬忙和,也未回去看上一眼。
“有我婆娘照应着,不急。”李时春对于他那胆大心细的妻子,最是信任,也最是得意。
江彬笑了笑,忽然有些羡慕,若总有那么个人也这般为自己守着,便也不至于过于消沉。想到仍旧杳无音讯的江梓卿,江彬不禁叹一口气。正在这时候,有人来报,说有东厂太监求见。那位来传正德皇帝的手谕,上头写着希望江彬尽快回京。江彬其实也知道,自己在宣府逗留数日,难免授予言官关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柄,正德皇帝必定替他挡了许多冷箭,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但回去前他还有一处要去。
大同离宣府也就一日的路程。江彬告别了万全都指挥使司的诸位与感激涕零的父老乡亲,带着王继的骨灰独自前往大同。大同为九边之甲,控塞扼垣,悍蔽京师,与宣府地位不相上下,自也是重兵把守。然而江彬到了城门外便有识他的守卫前去通报,片刻后,镇戍太监郭敬带了轿子前来迎接。
宣德以后,凡有镇守总兵处均设镇戍宦官,负责监督将领,协助军务,整饬军纪边防,制衡总兵地位。照理说,这位镇守太监与大同总兵王勋之间该是关系微妙,犯不着对江彬示好,江彬琢磨着,或许这位郭敬与张忠之间有什么关系。郭敬也没多问,带着江彬直奔总兵府,江彬这才醒悟过来,能猜到他来大同目的并授予他见被软禁的王勋的特权的,举朝上下唯有一人。世人都说正德皇帝是听信佞臣的昏君,但与正德皇帝朝夕相处的江彬明白,看似漫不经心的正德皇帝,从未让任何事脱离他的掌控,哪怕一分一毫。
为了掩盖江彬身份,轿子直接抬进了总兵府,江彬下了轿,郭敬让仆人进去通报。须臾那仆从出来,领着江彬来到庭院里。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不敢多看江彬一眼,那噤若寒蝉的摸样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王勋就坐在庭院的桥亭中,凝视着石孔桥下的荷花池。这荷花池,王继的府里也有,如今早已干涸,几支折了腰的枯黄,死气沉沉地将头埋在淤泥里。江彬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石骨灰盅双手捧上:“该你送他最后一程,是我擅作主张。”
王勋却不接,依旧望着那一池萧瑟道:“我无颜见他。”
江彬便也那样捧着:“难道我便问心无愧?”
王勋沉默片刻,终是将兄长的骨灰盅接过了抱在怀里,随即又一声不吭地转向那荷花池。江彬也便坐下来陪着王勋发呆。初次见面便斗了三回合的二人,此刻却平和得仿佛垂暮之年的故友。夕阳西下,倦鸟归巢。不知尘归尘土归土后,可还有相见的一日。
“拿酒来。”王勋忽而对一旁的仆从道。
酒,还是上回王勋带的羊羔酒,只那时江彬被正德皇帝忽悠,没顾上喝便走了。以黍米、羊肉、鲜果、药材为料,混合着肉香、杏仁香、中药香的琥珀色酒液,醇厚绵甜、余味悠长。
两人闷头喝完一坛,却只觉着满嘴苦涩。这苦,从味蕾渗进血液,越喝越痛得清明。拍去第二坛泥封,满眼通红的王勋又替江彬满上:“这回是我莽撞,劳烦左都督带个话……”
江彬看着一盏琥珀里映照的桂月:“但说无妨。”
王勋搁下酒注道:“我将呈请解职归田,待葬兄祭祖后,去拜访几位故友。”
江彬点了点头。此次告发虽是正德皇帝授意的,但那些个想拉拢或想弹劾王勋的却都死死盯着这把柄,要收场并不那么容易。这是折中的法子,不伤及文臣与正德皇帝的面子,也可暂时保住王勋的势力。
两人又喝了一坛,醉了也不上脸的王勋舌头终于有些不灵活了:“上回说好给你那两坛,他定是埋在酒窖里……想着等你回来……”王勋合了眼,“你若还记得……下回带一坛与我……我定……我定……”话未完,便头一点睡了过去。
江彬喊了几声没喊醒,唯有和仆从一同将王勋扶回房里。
翌日,王勋尚未起来,江彬便告别了郭敬,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回到豹房时,正值冬至,正德皇帝去郊外祭祀尚未回来,正排演新曲的乐女们的笑声此刻听来竟如此刺耳。
江彬回了自己的宅院——正德皇帝赐予的义子府。江彬没有坐轿子,走到一半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这雨,勾着那惨淡的回忆渗进江彬心里,这潮湿,无法沥干,却也找不到宣泄的途径。江彬从未觉着如此无力过。那一日,满靴泥尘的王继还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若真能如此”,可如今,这手已冰冷,被自己亲手入了火,真正的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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