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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那一应刑具丢落地时,竹木金铁与地面碰撞,便交击出铮铮的轻响,撩得杨徽昏沉的头脑也略略清楚了一些。杨徽半身浴血,勉力支撑的双手不住颤抖着,方才那八十板子已打得他死去活来数次,又要再受鞭杖,心志再坚,亦不免遍体生寒。他勉力抬头去看陈邈,但昏黑的双目中只映出年轻御史冷淡的面容,却看不出喜怒,亦不知他下令鞭挞时,心中是否仍带着一线欢愉。杨徽凝眸良久,终于惨然一笑。这是他的所欲,自己亦无能逃避。无间狱中有业道之器百千,他甘愿一一承受,用一身血肉,来成就他的苏息解脱。

廷尉校当即主持布置刑场,公堂用鞭,其实是较牢中麻烦的,只是此地早已将一切酷刑流程化到无微不至。当即刑吏们打扫堂下,挪走其余刑具和刑凳,推出一个一人高的木架来,下部支架稳固,上面横栏悬着两条绳索。那一边两名刑吏剥(喵喵)去杨徽上身中衣,将他拖至木架前按着跪下,将他双手紧紧捆缚在绳索之上。

杨徽早已无力跪起,身子自然向前瘫软下去,也只是靠双手被吊,才勉强支撑。他这一垂首,坐在堂上的陈邈连他肩背都看得清楚,顿时浑身如被雷击,双目从震惊而至迷茫,而至颤抖,连呼吸都粗重起来。杨徽秀挺如玉雕的肩背上,赫然印着一道道痕迹,凌乱的淡淡疤痕未褪干净,俨然便是鞭笞的旧伤。

杨徽正当青春之年,纵然日处杀伐之中,但出身毕竟是养尊处优的相府公子,身上肌肤亦如脂如玉,鞭痕纵岁月已远,看去仍然有些刺目。陈邈只觉眼眶发热,牵动着心亦灼痛起来,旁人不明白,他是明白的,他们上次分别之时,他清楚记得,杨徽身上并无伤痕。杨徽这一年来以禀钧之权,天下能够打他的,只有一人,能够让他受责的,只有一事。

陈邈还记得,他将自己放在城外,留下马匹便拂袖漫步而去,彼此均未回头,再不一顾。那时候以为不会再见了,只恨他不肯杀了自己,将自己草芥一样遗弃,活着背负终身的耻(喵喵)辱。他放了自己之后如何向父亲交代,陈邈是未曾想到的。他们杨家父子操众生生死,干逆天道,连陈邈也习惯了他当权之时的倨傲身姿。原来他也是凡人,挨打也知痛,被自己欺骗了,大约也会有些难过。这伤痕是真的,曾经的爱悦是真的,那么在他手弑恩师之时,在他将自己留在此处□□之时,这些真诚的东西,还剩下多少。

杨徽以一个极度屈(喵喵)辱的姿态,半身赤露,半身血污,垂首跪在陈邈的面前,等着他决断,等着他想起,他们的屈(喵喵)辱终于匹敌,记忆思念也得以平等。他们的半生纠缠在一起,记忆也纠缠在一起,他们的业果相续。连孤独都相互关联。这就是佛经中的,强弱相啖,负命还债,爱心怜色,佛曰,这是经百千劫常在缠缚的因缘,纵剜肉剔骨,不得解脱。

那些刑吏却是每日见惯了糜烂血肉,对杨徽背上的鞭痕并未多想,他们钝重的心思,不足以理解堂官语气神情的变化,更不会明白就这一瞬,上官心中已经涌起了滔天的波澜。他们只是诧讶想不到他一个文文秀秀的公子哥儿脸庞,居然骨头恁地刚硬熬得起酷刑。行刑之人提过一只水桶,里边装满盐水,他将一条手指粗的黝黑皮鞭在水中抖了几抖,转了转手腕,便扬臂甩落。随着摧金断玉一般的脆响,皮鞭如巨大的画笔一般,在杨徽自肩至腰斜染出一道妖艳的朱红。

这一鞭呼啸而下,蓬勃曳动空气,粗重的蟒鞭独有万钧雷霆摧坚折锐的气魄,便如烧红的利刃活活剖入背部的大片肌肤,拉扯出一道深长的血痕,鞭上的盐粒浸入血肉里,刺激得杨徽昏沉的神经都清醒了一霎,整个身子不自禁向后一仰,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哀号。

清脆的鞭声刺激耳膜,他恍惚忆起相类的滋味。他将陈邈纵放之后不久,父亲便回到长安,得知了他的作为之后,只是冷笑着将马鞭丢给侍从,下令狠狠鞭挞他的妇人之仁。他默然长跪,任凭皮鞭在自己背后一下下鞭笞出纵横的鲜血,一言不发。是父亲将自己送往陈家,让自己向陈瓒求学,却也是父亲的行为教会自己,自己十年间读圣贤书,权力场上却是百无一用。先生临终那夜问他:“隐公七年秋,戎伐凡伯于楚丘。何一人而曰伐?戎者复为何?”这本是治《谷梁》的第一堂课上先生就教导过的,他却痛苦地无言以对。一人而曰伐,天子之命也。戎者卫也,戎卫者,为其伐天子之使,贬而戎之也。他父子的所作所为,更甚戎伐凡伯。先生以春秋大义鞭挞他,父亲以权位时势鞭挞他,直到父亲去世,他登上相位,心中仍不时感到鲜血淋漓的剧痛。最大的错误也许不是先生与他来到长安,早在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踏入陈家的大门,看见那张圆圆的小脸时,便已无可挽回。

死生契阔,不可问天。烙印在他的过去的那些人与事,不论善恶爱憎,都已离他远去,只剩下陈邈一人。他的人生或将终结在这一身血污之中,若始终能在他的注目之下,也勉强算是具足完满。

陈邈关于受刑的记忆中,依稀记得鞭刑要较夹棍拶子轻一些,那虽然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却不似夹棍有断骨的力量。彼时他的神智已经大半混沌,唯有靠死亡这一奢望安慰逃避,今日他却是清醒地看到了皮鞭的威力,杨徽昂起的脸已经扭曲,目光朦胧,被水光蒙住的眼神近似自伤,近似哀痛,也近似哀悯。陈邈想,折辱至此,他该是恨自己了吧,他为什么就没有自己那充满恨意的目光,好让自己重新聚拢起对峙的刚硬。屈(喵喵)辱可以势均力敌,仇恨也终有因果报应,但杨徽却用淡淡的伤痕,将陈邈的终生钉死于亏欠之上,他不得不承认,这刑(喵喵)辱不曾帮杨徽斩断情愫。

刑吏将皮鞭放入水中搅了一下,血水立刻散逸成淡粉色,一缕缕如浮花般微微摇曳。皮鞭再次甩出,在杨徽的背上劈开另一道血痕。菲薄的皮肉被狠狠割开,震动得脊骨都似已寸寸断裂,剧痛迫得他张了张口,头脑中却是一片昏黑的空白,他甚至不曾听见自己究竟是否发出了声音,更不知那声音究竟是呼唤一个遥远的名字,还只是一声苍白的惨叫。第三鞭落下时他已是连挣扎都挣不动了,熟悉的黑暗又从四面侵袭包裹上来,杨徽迷朦想到,这一次晕去之后,是不是可以不再醒来,他已经太疲惫,太痛苦,只想就此睡去,那些如影随形纠结缠绵的仇恨有些太过沉重,他并不敢逃避,但实在是有些承受不来了。

那一桶水已经被鞭上的鲜血染成绯红,陈邈忍无可忍,叫出了他明知是错误的一句话:“可以了,他晕了。”廷尉校上前伸手去抓杨徽的头发,想要提起来看看他的脸,以确认他是否还在感知疼痛,陈邈忽然冷着脸厉声道:“我说可以了!”廷尉校吓得慌忙缩回手,有些不解的望着上官,陈邈轻轻吐了一口气,这是一个不该掺杂私情私怨的地方,留在卷宗之上的文字应当中正平和,能够对天下掩盖回荡在这堂上的种种过往,甚至种种血腥。他强制自己的语气淡漠平和了许多,道:“他虚弱至此,再打无益,收监吧,传医官来医治——这是要犯,若是有失,下官唯廷尉署是问。”

凛冽的痛楚忽地嘎然而止,让杨徽于昏沉中也微觉有些奇异,他无力动作,也知道不该动作,陈邈的声音飘忽入耳,只字片语之中,听不出是关切还是怜悯,他又是否还在恨着自己。神识于极痛苦中飘摇离体而去,陈邈接下来的言语、动作,是宽放还是刑求,他便已全都不知道了。

陈邈站起来,看着刑吏们将杨徽解下架起,他没有下去,亦没有经过他身边,而是转身径直走向后堂。他略无回顾,便如那日城外杨徽将马留给他,转身而去的身影,一模一样。

☆、第 11 章

杨徽被提堂时还未到寅时,刑求虽酷烈,实则也只过了不足一个时辰而已。狱中的公卿们眼看着他被架出去,又奄奄一息地被重新送回狱中,遍身都是血污,下半身更是被血浸透了,显然是被拷打刑虐所致。众公卿虽各各想象了一概可能的刑罚,但眼前的惨酷更胜过一切想象,多骇得手足发软,牙关乱战,只怕首恶被拷掠之后,下一个或就轮到自己。

遍体鳞伤的首恶本人已在昏沉之中,反倒并无畏惧,迷迷糊糊地被拖入牢中,扔在床上,便就此昏晕过去。

陈邈走出廷尉,门外的车马之声让他隔世的恍惚。天已然透亮,然而秋草露欲为霜,林梢残月坠烟,秋日的清晨朦胧寥落,原来那个人的几番死去活来,于俗世也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还不曾误了他上朝。

如今的早朝虽然还是天子高坐,但天子显然意兴寥寥,天下下首是太子跪坐,腰间挂着醒目的双龙玉符。太子禀过各官署人事更迭,天子都准过之后,诸人也都无话。其实圣朝远非承平到了无事可奏的地步,幽州的烽烟,朝内的刑狱,足以用海内动荡来形容。但百官明白,这都是不必对天子说的,因为天子已经垂拱,愈是动荡之时,记于史书起居上的文字,愈是应该尽可能地清淡寻常,太子的威权与谋略,并不该在人前上显露。

退朝后百官鱼贯散出,太子望了陈邈一眼,陈邈便领会了,只走到宫门外便止步等候。不多时太子缓步出来,行走之间玉珂之声泠然,远远便看见他嘴角含着骄矜亦难压制的微笑。太子初尝权位,十九岁的他到底太过年轻,虽然自幼学了许多威重之道,但登临巅峰之时,一缕得意之情还是压抑不住,从周身散发出来。他走到陈邈面前,陈邈忙下拜,太子抬手扶了扶道:“先生昨夜未曾睡好?”

陈邈躬身道:“臣不谙刑名,整理卷宗较同僚为慢,迁延至三更,劳殿下眷仰。”太子一笑:“先生太过认真了,寡人请先生入廷尉,原不为案牍之事。怎么,今早如此快便审完了?”陈邈低声道:“臣无能,用刑太重,罪人晕厥,无法再审。”

太子笑了两声,偏了偏头,似是想看清垂首的陈邈面上神情,笑道:“那罪人往昔甚是猖狂跋扈,原来也不过是纨绔,打一顿屁股便不行了。”太子不知是嘲讽还是得意,已经不在意言辞是否合乎身份,这粗鄙说法在煌煌庙堂之下,出自储君之口,听去十分刺耳。

陈邈心下微微一凛,他从廷尉出来径直来上朝,太子却已经听过审讯的禀报了。他明确感知了太子见疑,索性慢慢直起腰身,将自己面上神情如供词一般坦然呈现给君主,不过稍稍垂下眼睑以示尊卑。陈邈道:“臣方才已经自承不谙刑名,用刑过于急切,半夜拷掠,八十讯杖,罪人已有性命之忧,臣究竟是……家门之痛,难以释怀。臣以私怨误殿下军国大事,请殿下降罪。”他撩起衣袍,双膝跪倒。

太子的目光居高临下在那张清秀乃至羸弱的面上逡巡了片刻,方扶起陈邈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太傅为寡人而死,寡人数年来抱痛与先生无二,又怎么会责怪先生。”太子扶着陈邈的手,顺势从他肘处向前一滑,便握住了陈邈的手,只觉那只手掌心全是汗水。

陈邈如被针刺般慌忙缩手,惊道:“殿下!”

太子手上却加了几分力,抬起陈邈的手,望着那修长手指道:“他对先生的所作所为,寡人都知道,待他清醒一些,派个精于锻炼的御史同审吧。先生是谦谦君子,有所不为,寡人却要为太傅,为先生,讨还公道。”

陈邈不知为何,眼前一闪而过是杨徽背上那狰狞的鞭痕,又被太子握着手,心潮翻涌得几欲作呕,只能用力抽回手,掩饰得以手加额,躬身道:“臣惭愧。”

陈邈从宫中出来,实在不愿再去廷尉,索性回了府。他明知自己心中,其实十分想去看看杨徽此时如何,刑伤是否危险,也唯有刻意离得远些,才能将这念头压下去。他的府邸还是昔日的御赐的太傅府,父亲获罪流放,这处宅子空废,杨氏父子也未将它赐给新主,他回来之后,便让人打扫了一遍,今日却还是第一次回去。

太过熟悉的路径几乎不需要记忆,天地已化劫灰,却还有一处故宅残忍地记忆着他的前世。鸟啼花落,故人尽殁,竹死桐枯,凤凰不返,他双目酸痛不能视物,全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中,倒在了床上。

杨徽再次醒来时医官已至,正在为他检视伤处。于那医官而言,这位前任的丞相当位时有如天人不可仰望,此时却唯恐有任何职任之外的嫌疑与瓜葛,只是默然为他将创口清洗干净,敷上了药。他医者天然父母之心,动作已是尽量轻柔,但于杨徽仍不啻是又受一遍酷刑,疼得浑身汗出,晕去醒来数次。他神智昏昏,觉出疼了也只是下意识努力咬唇忍耐而已,是否失态□□辗转,却是他昏乱的头脑察觉不出的了。

那医官忙碌了半日,亦是累得满头大汗,洗净了手,随口叮嘱了几声让他更换了干净衣裳,注意休养用药,转念一想,杨氏在长安的势力早已败落,以杨徽丞相之尊,失位之后,纵是替换的衣裳只怕也无人能替他送来了,不由暗叹世道无常。杨徽浑身滚烫如火焚,身后一大片伤处疼得剜心一般,昏沉之中亦只是随口道一声谢,那声音却也是嘶哑的。他于囹圄之中,不再受刑已是侥幸,这休养之事,便更如痴人说梦一般。那医官叹了一声,看了看俯伏不动的病人,也不知他是否又晕了过去,自说了一声:“下官奉御史之命,明日再来为公子换药。”不待杨徽答应,便收拾了药囊自出去了。

那医官出了廷尉便去向陈邈复命,说不妨事,养得三五日便可褪去高烧。他语气轻松,陈邈方松了口气,想到太子的话,心中又不由一紧,三五日后,料来太子所谓的“精于锻炼”之人,就要再提审杨徽了。他遍体鳞伤,也不知还能怎样用刑。这些人见惯了那个地方,知道生命可以如何脆弱,如何卑贱,又如何顽强。

此后的两日廷尉对各犯官次第开审,陈邈并无瞻仰学习的兴致,也就不再留宿廷尉了。那日傍晚他从御史台退职回府,方到坊口便见一老人翘首以待,他又惊又喜策马上前,翻身下马尚未站稳,便被那老人抱住,那老人老泪纵横道:“郎君!不想还能活见郎君一面啊!”

那老人形容憔悴,面容却还认得,正是父亲的贴身家奴阿卢。阿卢当日陪着父亲流放,不料方出长安父亲便惨死,自己也被杨徽拘禁在府,连相送都不得。从此中原干戈,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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