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在朝臣们的争论声中下了他复辟后的第一道圣旨,派出专人到附近州郡征兵。这道命令一反常态地被勒令紧急执行,如此一来,加上原有的地方厢兵,天朝终于勉强再度凑出了十万兵马。
萧定又任言青——他此刻已经是新任的枢密副使——为主帅,提拔了军中尚排得上名的数十名中级将领,即日发兵,总算是赶在匈奴十万铁骑之前,把守线驻扎在了泯江南岸。
做完这一切,萧定绷得紧紧的心才轻松了些。这阵容自然比不上当初的萧谨那五十万黑甲军精锐,但也是他此刻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班底。
见前线有人挡着了,一直弥漫在百官心底的那种走投无路的惶恐才开始缓解。
很快,上书请万岁严惩逆贼的奏章开始蔚然成风。萧定心中有所忌惮,并不予以反应,只是留中不发。众臣将沉静当成默许,竞相效仿。
当发觉每天廷议都能听到这件事后,萧定开始觉得厌烦,于是将杨如钦私下召入宫中,进行商讨。
此刻的杨如钦因为拥立萧定复辟有功,已经被提拔为参知政事。这位置离相位仅仅一步之遥,而萧定更特赐他知印、押班之权,摆明了宠爱珍视之心。众人多看好杨如钦前程,于是攀附迎合者不计其数。其名很快誉满京城,风头一时无两。
待到了御书房,杨如钦也不提那些奏章到底有没道理,只道:“臣近几日在殿外,总听到百官在揣测,下一个被杀的会轮到谁,一派的人心惶惶。”
萧定沉吟:“你是说陈则铭的生死让众人不安了?”
杨如钦笑道:“杜陈两人在朝多年,认真追究起来,交往过的官员不计其数。如今他们出事了,怕祸及自身的大有人在,赶着上书以示清白的更不在少数。待这谋逆罪名和涉及的人犯统统都盖棺定论了,大家伙晚上才能安心入眠啊……”
萧定点头:“不错。陈则铭当年必然没想过,只是平常交往,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人欲陷他于死地的理由。”他说这话时带了些讽刺般的笑容,似乎在尽情嘲弄那个人的幼稚天真。同时他的眼中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愣了一会。
杨如钦瞧一瞧他,这位君王显然也没意识到自己口不离此人的执着。此二人的爱恨纠缠外人又怎么理得清,殿外上书的那些臣子个个都义愤填膺,谁又知道这马屁拍得是不是地方呢。
萧定出了会神,才省过来:“爱卿怎么想?”
杨如钦郑重起身:“臣以为……这不过是妇人之见!”
萧定忍不住乐了:“一竿子打下一船人哪,爱卿从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说理由。”
杨如钦道:“万岁将这些折子一直扣着,为的便是等哪天有人进来讲这些话吧。”
萧定但笑不语。
杨如钦沉吟片刻,道:“杀陈则铭很简单,发旨意将人拖去东市便是。可万岁真要在此刻清查此案吗?谋逆不是小事,这两人根基颇深,这案子一查,会牵连多少人哪些人,谁也说不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哪一场不是震动朝野重洗官场的大案,匈奴大军就在几百里外虎视眈眈,万岁要在这当口为蛮夷制造机会吗?”
萧定听到此处早收敛了笑容:“依卿之见呢?”
杨如钦躬身:“臣以为……此刻追究此案,则易动及朝廷根本,如果草率设案结案,又必然让旁人看轻了陛下手段。既然如此,倒不如找借口免去陈则铭的罪责,更甚者,论功行赏。一来显示陛下宽厚待人,二来既然罪魁祸首都能安然无事,想必这些人也心安,不至于狗急跳墙,搅乱大局。”
萧定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盯着他,森然道:“他什么地方值得朕赏?”
杨如钦面不改色:“阵前去暗投明,免去干戈,也算是助了陛下一臂之力。”
萧定好气又好笑,半晌不语。
第二日,执着于除逆杀贼的官员们惊讶地发现,这一次的早朝上,他们的奏请终于得到了回应。
然而与他们预料中的情景完全相反,萧定一反十数年来的冷酷,宽厚地对待了曾将自己掀下帝位的仇敌。
杜进澹因为已死的事实,无福享受帝王的恩赐,依旧被判了谋逆之罪,身为主犯,纵死亦不能轻饶,他的尸体被拉到刑场碎尸示众。同时杜家被抄,上下几百口充军为奴。
可活着的陈则铭,幸运地得到了帝王最大的宽容。
圣旨中称这位前魏王在关键时刻能痛定悔改弃暗投明,避免了了最后的流血,使得权力能和平交接,回头看功不可没。是以留性命,夺封荫。
换言之,因为陈则铭的识时务,导致萧定的复辟没经历更多的波折。为了这份眼力,萧定决定留他性命,哪怕他之前罪恶滔天。重登帝位仁德为怀的天子甚至在免去陈则铭相位的同时,另赐了一个四品闲职给他,并准许他继续上朝。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宽大处理。众臣瞠目看着皇帝出人意料的表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有杨如钦全无讶色。
前来殿前谢恩的陈则铭,应该是刚刚才从天牢中被提出来。他神情木然可衣着却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为他预先打点了一切。
众臣瞅着他进了殿,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曾幽禁皇帝的人居然真因为投降保得了性命。
陈则铭几乎是蹒跚着往前行了几步,然后大概是畏惧天威,远远地便跪下三叩九拜。他此时与众人隔得颇远,谁也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杨如钦露出些难以描述的神色。
众人交头接耳,看陈则铭的眼色难免有几分复杂又有几分鄙夷。
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在这次权力交接中算是投机胜利了。通常情况下,这种投机者的代名词都是卑鄙小人。投身政治,你只有可能靠出卖别人的利益来获取自己的更大利益。显然这个身经两次宫变而不倒的人也不可能例外。否则他怎么可能在以严酷闻名的萧定手下得到活路呢?至于是谁的利益受损了,大家都不得而知,最大的可能便是杜进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众人都揣测杜进澹的那具无头尸体扛掉了所有罪责,才导致落在陈则铭身上的板子又少又不够劲道了。
于是也有流言说,其实正是陈则铭策划了这次政变。他再度扶持萧定,为的是自己业已失去的实权和报复之前在萧谨面前的失宠。然而这样的推断依然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最后也只能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登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事实是,陈则铭活得好好的,且得享太平领朝廷俸禄。
这一点导致争相上书的诸多人等继续上奏庭辩的热情锐减,萧定终于能耳根清净下来,而原本一场腥风血雨的大动荡还未开始便消弭于无形。
直到若干年后人们再回头看,才发觉这正是萧定执政风格骤变的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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