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大人在午时左右就到了安平县衙,比高元想象得还要早。跟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男人还是一副雷厉风行、冷冰冰的样子。但是高元的心中已经毫无崇敬之情,因为他知道,那张公正严明的面具下,是比蛇蝎更加恶毒的面孔。
“既然高县令已经辞官,这件案子就正式移交给我来调查。”男人边看案卷边说,“可能不大好听,但是高县令你虽然有功名在身,但是你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做官。为官者应以大局为重,你却满腹的妇人之仁,只会被某些刁民利用。”
“我并不这样认为。”高元不卑不亢地说,居高临下的男人吃了一惊,“为官者,应以百姓为重。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顾百姓性命,偏偏去追求什么朝廷颜面,根本就是缘木求鱼、舍本逐末。县令虽然只是区区七品小官,但始终也是一县百姓的父母,手中握着上万人的性命。如果安平县有一个人饿死街头,我却在吃着白饭,那我就与杀人者无异。如果有一位姑娘因为我的只言片语而死,那我就应当以死谢罪。尚书大人您觉得呢?”
尚书大人的表情僵硬了,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静静地盯着高元,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高元有种与毒蛇对峙的错觉,冰冷的感觉不禁爬上背脊。半晌,尚书大人才从牙缝中挤出了“滚出去”三个字。高元微微一笑,对他行了一个大礼之后,转身走出了后堂。
☆、水落石出1
走出后堂,高元深吸一口气安抚狂跳的心脏。现在县衙里来来往往都是尚书大人的人马,而衙役们无事可做,都可怜巴巴地聚在书斋门口,小声地议论着,高元一走过来,他们就立刻给嘴巴上了锁,都噤口不言注视着他。
高元看了他们一眼,可是谁都低着头不吭声。一定是从林若光那里听说了他要辞官的事,高元心想。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再交代一遍了,于是他推门走进书斋,准备再梳理一遍案情。
“县令老爷。”金松在身后叫住了他,脸色异常凝重,“我有话跟您说。”
“那就进来吧。”他扬扬下巴,然后关上了门。
“其实是我家少爷有事想和您商量,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跟您见面。”金松站在门边问道。
高元研墨的手停顿了一下。林琰叫人这么传话,就说明他已经在县衙附近等待了。一想到他望眼欲穿的样子,高元就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投进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现在有多不安。
“我现在很忙。”他眼睛盯着砚台。
“我家少爷说不管多久他都可以等。”
“不用了。”高元一脸漠然地说,“我不会跟他见面,请他回去吧。帮我带句话。告诉他准备一匹快马,寄放到城外那间行院,还有,不用担心我。”
他已经送走了自己的家人,但是林琰家大业大,不可能离开安平。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是何磊应该不知道自己跟林琰关系密切这件事。所以,如果想要保林琰周全,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见面。
“啊?哪家行院?”金松追问道。
“你说那家行院他就会明白。”
“是吗?”金松低声嘀咕着,挠着脑袋走出了书斋。
高元不禁苦笑。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话语,金松又怎么会明白呢?一起在行院度过的那一晚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高元还记得,当林琰捧着他的脸注视他的时候,心里那阵狂风般的骚动。如果那个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说不定能顺水推舟把林琰吃掉了,也就不必浪费那么多时间。现在想想,高元连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使劲摇摇头,把那些荒唐的念头赶出脑袋,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跟这件案子有关的所有人的名字。可是看来看去,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赵芳姿无论年纪还是膝盖上的疤痕,都和林琰记忆中的小男孩符合。那样算来,他就是林琰的表弟。高元看着纸上所写的情况,发现林琰母亲一家的命运简直可以用多灾多难来形容——兄妹三人竟全部命丧黄泉,无一幸免。他们的死跟赵芳姿的死有没有关系呢?
冥思苦想了一整个下午也没得出任何结论,他草草吃了晚饭,天一黑就吹熄了油灯上床就寝。睡到三更时分,他又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拿出了白天买的黑布披在身上。他蹑手蹑脚地把门开了一个小缝,环视一周,趁着没有守卫的时机,静静地溜出门。
夜气已深,浓黑的天空中只隐约看得见几点星光。夜晚的秋风砭人肌骨,将一切笼罩在寒意之中。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偶尔有几只乌鸦飞过,发出凄厉的啼叫声。高元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躲开巡逻的守卫,来到衙库门前。
衙库位于县衙的一角,因为平时只是存放县衙正常运行所需的钱银,数目很小,所以并没有人守卫。高元打开衙库大门,一侧身便钻了进去。他先用黑布将两扇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才点亮衙库里的蜡烛。地窖的入口在衙库中央,大锁头已经坏掉,现在只是象征性地挂在上头。它建造的时候,安平还是相当繁荣的县城,物阜民丰,经常有运送官银的司库经过,将大批官银存放于此。可惜官道改道以后,这衙库便与废弃没有区别了。
高元拉开木板门,灰尘扑面而来。他用袖口捂住口鼻,总算能够走进地窖,可是一看到地窖里胡乱堆放的案卷,他的心又凉了一半。要从这落满尘埃的故纸堆中找出二十一年前的案卷可谓大海捞针,不过他别无选择,只能叹一口气,然后捡起一本案卷查看起来。
一本接一本,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虽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本案卷,不过他欣慰地发现杂乱无章中还是有迹可循的。如果没有意外,二十一年前的案卷大概是在西侧那一堆。五更的锣声骤然响起,高元连忙放下手中的案卷,借着清晨的薄雾溜回自己的房间。
连续六天,他几乎每晚都整夜不睡,在地窖里搜寻案卷。但是到了白天,他又要在尚书大人面前装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以防对方生疑。
这样下去,会不会新任县令还没到,他就先累死在这个地窖了呢?高元翻开一本满是灰尘的案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暗暗想道。最近总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东西,眼睛都变得有点模模糊糊,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二十一年前火灾的案卷。
找到了!他喜出望外,好像饿了三天之后终于看见白饭了一样,拿着案卷的手都开始颤抖。开成三年七月二十三,城西的翠竹轩突起大火,十二名官妓和四名杂工全部遇难,无一逃脱。经过官府查验,系属意外,案发后三日结案。
是不是有点太简略了呢?高元来回翻着记载案情的两页纸。这样的案子,应当仔细勘验现场,找出火灾的源头。这个过程就不止两页。二十三具尸体,每一个的验尸格目都应附在案卷之中,可是这本案卷却只用死因无可疑一笔带过。这两页纸除了寥寥数句案情记载之外,就只写上了二十三位死者的姓名。是办案不认真,还是故意要掩盖什么呢?他找出同年的案卷,情况与这本大相径庭——只是一件小小的盗窃案,也纤悉必具,毫无遗漏之处。真是欲盖弥彰,高元暗暗感叹道,心里已经认定这就是后来所发生的一切的源头。
他翻到案卷的最后一页,看到当时县令的姓名之后,不由得出了一口气。
“杨衡。”他自言自语道。原来侦办此案的县令就是当今的尚书大人。他记得在州城时曾听好事的孙县令提过,尚书大人与宦官鱼弘志的义女成亲以后才步步高升。不过因为他为人刚正不阿,并没有仗着岳父的权势为非作歹,所以鱼弘志失势以后,他也没有受到波及。孙县令当时还神神秘秘地咬耳朵说,尚书大人似乎那方面有问题,成亲二十年都没有一子一女。
翠竹轩失火,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尚书大人在这件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他是加害者,还是案发以后被迫掩盖的人呢?为何事隔多年仍然要追杀其中一个官妓的儿子赵芳姿呢?林琰的母亲与舅舅的被害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呢?
……
这本案卷就好像被捅的马蜂窝,一堆问题向着高元嗡嗡地飞过来。不过时间不多,他不能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思考,于是将这本案卷藏在胸前,偷偷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黑暗中,他躺在木塌上静静地思考着,可是因为太过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林琰。林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胸前戴着红彤彤的花球,身后跟着一群穿着红衣,敲锣打鼓的家仆。是去迎亲的?高元站在路边大叫林琰的名字,声音盖过了锣鼓声,可是林琰看都不往他这边看一眼,还是气定神闲地前进。
梦中的自己呆住了。林琰要成亲了,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肯定不是自己。悲愤、凄凉和嫉妒一起涌上心头,如同溃堤般把他的心整个淹没了。他冲到林琰面前,大声地质问他为何要背弃誓言。
“发过誓又如何?”林琰冷冷地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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