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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顽固,叫纪雪庵不由动怒,“竟是个死皮赖脸的无耻之徒!你再有下次,便是死在我跟前,我也不会动一动眉毛!有本事你就一路跟着我,看到了青浮山下,我会不会带你上山?”少年连忙道:“小人绝无威胁纪大侠之意,只求纪大侠准许小人待在身边,小人愿肝脑涂地,报答纪大侠。”

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么?纪雪庵怒极反笑,轻蔑道:“我带着你,你能做什么?我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用不着有人伺候。非要刨根问底,倒是少一个为我出生入死的随从,你可能胜任?”

他说这话,全是为了叫少年别再纠缠,心道凭借少年那末流功夫,又能派什么用?哪知少年喜出望外,重重磕了个头,“多谢纪大侠成全,小人愿为纪大侠瞻前马后出生入死!”饶是纪雪庵也一时语塞,沉默半晌,“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脸,“小人名唤程溏。”纪雪庵定定看他,终是开口道:“从今日起,若你能替我做三件事,便算过了考验,我愿带你同赴珍榴会。”

第二章

纪雪庵那日答应程溏的事,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少年向往珍榴会不过是为满足一己私欲,既然是私欲,又能坚定到哪里,等他在纪雪庵吩咐的三件事上吃了苦头,自然会知难而退。不过纪雪庵虽然性情冷淡,于诺言约定却极为看重,他既已应下程溏,也不打算处处为难他。程溏满身伤实在不宜急着赶路,纪雪庵干脆与他在那间破庙里养了两三日伤,再启程出发。

程溏所受多为皮肉伤,未伤及脏腑根本,纪雪庵用的药极好,加之他年少力强,恢复得很快。那日,他独自去溪边擦洗身体,换上一件纪雪庵的长衫,拢着湿发慢慢走回来。纪雪庵正在庙门外树下练剑,在秋日里赤着半身,见程溏回来,收势仗剑立在树下。

他目光转到程溏脸上,微微愕然,“你几岁了?”程溏回道:“明年及冠。”他身形十分瘦小,先前纪雪庵只道他最多十五六岁,如今头一回看清他洗干净的脸,不由有些吃惊。程溏肤色极白,生得眉清目秀,正是纪雪庵最喜爱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爽相貌。程溏试着展了展受伤的胳膊,向纪雪庵笑道:“多谢主人的良药,才能好得这么快。”

他从那天起自说自话改口称纪雪庵为主人,纪雪庵定了定心神,视线扫过他露出一半的胸膛,淡淡道:“我那日替你上药时便发现,你身上有很多旧伤。”程溏赧然笑了下,“我功夫不济,与人动手难免受伤。”

他年纪轻轻,为何要与那么多人动手,受那么多伤,却不关纪雪庵的事。他不再理程溏,提起手中宝剑,插回一旁剑鞘中。程溏却凑上前来,啧啧赞道:“这柄便是名震江湖的连璋宝剑,当日我也凭此剑认出主人身份。”

纪雪庵的佩剑连璋,因在玉质剑鞘上雕满莲花,取谐音叫做连璋,乃是他师父无息老人所赠的宝剑。纪雪庵为人行事虽不高调,但也不屑隐瞒自己身份,久而久之,旁人见到这柄连璋剑,便知纪雪庵纪大侠。

程溏微微一笑,双目从宝剑落到纪雪庵身上,“世人皆说,连璋剑主人有着冰姿雪貌,十二分的矜冷孤傲。原来果真如传言,主人的衣裳尽是雪白,一件衣服从不穿两次。”纪雪庵拾起树上衣衫披在肩头,转身往溪边走去,“你管得太多。”

待程溏恢复至能上马赶路,两人便不再逗留,共乘一骑向西而去。颠簸半天,日暮时分,终于抵达山脚下的疏城。

疏城比之前的辜城要繁华富丽不少,入城后二人下了马,程溏牵着马跟在纪雪庵身后,寻客栈投宿。纪雪庵爱洁,客栈自然要找最好的,两人转到西长街街口,纪雪庵才肯止步在一间气派的门前。

客栈小二满面笑容地迎上前,牵走了马,纪雪庵向招呼二人的掌柜道:“要两间上房。”程溏连忙道:“主人不必为我破费……”纪雪庵回头冷冷道:“难道要我与你挤同一间屋子?”程溏一愣,掌柜哪里肯错过生意,忙不迭领着二人往堂后走去。

两间上房带着一个小院子,十分干净清幽。纪雪庵满意颔首,正要抬脚迈入屋子,程溏在身后唤道:“主人。”纪雪庵转过身,蹙眉道:“什么事?”程溏问道:“主人可在疏城有何要事?还是仅投宿一夜?”

纪雪庵于客栈不肯马虎,程溏猜测他大约在疏城有些安排。纪雪庵道:“也没什么大事,左右只待两三日。”顿了顿,又道:“今晚我有点事,可能不回来,你自便罢。”语罢不再理会程溏,径自入屋。

他既已答应程溏,想必对方也不敢再时刻跟踪来惹恼他。纪雪庵在那破庙中住了几日,早已嫌弃得很,唤小二备好浴桶热水,彻底梳洗一番,才觉松一口气。他换上一件缎边暗纹轻袍,照例雪白不染纤尘,拿玉色发带束起头发,若将手中宝剑换成折扇,当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可惜佳公子风神出众,面色却太冷。纪雪庵离开客栈,沿着疏城西长街,一路走到街口东头,停在一栋华美楼前。却见檐下挂满轻软彩幔,两盏大红灯笼引人夺目,门口客人络绎不绝,老远就能听见欢声乐音。

他要去的地方,竟是疏城最大的青楼繁月阁。纪雪庵刚迈入其中,一身清冷叫热闹大堂一瞬安静,几乎人人在心中喝了声彩。老鸨扭着腰迎上前来,一双细眼不住打量纪雪庵。繁月阁的皮肉生意不限男女,纪雪庵虽是客人,只怕不知勾去多少别人的魂。

“这位客官——”老鸨甫开口,纪雪庵毫不掩饰地皱眉,退后一步道:“我来找柳公子,照旧让兰鹤和白鹭作陪。”老鸨面色一变,旋即又恢复一脸媚笑,“真是不巧,柳公子今夜有别的客人,客官快请,我唤兰鹤来陪您可好?”

二人一问一答皆无异样,老鸨的语气却变得十分恭敬。纪雪庵点点头,由她亲自领着上楼。他等在一间空屋中,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倌打扮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那人关好门,径直走到纪雪庵面前,拱手行礼道:“纪大侠。”

纪雪庵微微颔首,“兰鹤,你坐,柳公子今夜没有空么?”兰鹤依言坐在他对面,恭谨答道:“柳公子正有客人,纪大侠可有要事需兰鹤转告与他?”纪雪庵摇头,“也无甚要事,不过我路经疏城,便想来看看他。”兰鹤闻言露出微笑,“柳公子知道了定然很高兴,可惜今夜……纪大侠明日还会来么?”纪雪庵道:“我往后再来疏城看他罢。”

二人之间静了静,纪雪庵问道:“最近城中太平么?繁月阁可有听到什么消息?”兰鹤道:“并无什么特别的事,不过珍榴会期将近,城中江湖人的话题也多围绕于此。”繁月阁乃是正道捕风楼设在疏城的情报分铺,纪雪庵对老鸨说的那句话正是接头暗号。他与繁月阁过往有不少交道,皆是头牌公子柳寻亲自接待,兰鹤与白鹭亦是捕风楼的人。纪雪庵喝了半杯茶,起身道:“既然无殊,我便告辞了。”

兰鹤送他到繁月阁后门,纪雪庵慢步走回客栈,入了小院推开房门,却见程溏坐在桌边。纪雪庵冷下神情,“你在这里做什么?”程溏站起身道:“方才小二送来点心,我不知主人有无在外用膳,便拿来一些。”纪雪庵点了点头,面色依然冷淡,“多谢,我累了,你回去罢。”

他径自走过程溏,一抬眼看见床榻被人动过,不由动了怒,“你还做了什么?”程溏吓一跳,“我、我自作主张替主人铺了床。”纪雪庵扭头盯着他,讽道:“你既然知道自作主张,怎么还有这个胆子?这么想讨好我,不如干脆替我暖床?”

他话说出口,便立刻后悔。纪雪庵今夜去见柳公子,并不全为打听消息。他本就是个好男风的,柳公子又是青楼红牌,两人曾共度过几回春宵。纪雪庵败兴而归,撞见程溏秀美无辜的脸,不知中了什么邪,竟将暖床二字脱口而出。程溏却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他,“天还不算太冷,主人需要我暖床么?”纪雪庵隐隐松了口气,又说不出的恼火,冷声道:“叫小二去换一床被褥,你碰过的,我不想睡。”

程溏面上似闪过一瞬难堪,默默垂下头,按他吩咐退出屋子。

一夜无事。第二天吃过早饭,纪雪庵叫程溏与他一起上街。程溏亦步亦趋跟在纪雪庵身后,却不敢略上前与他并肩。二人走出西长街,却见路口搭着一个高台,台上正有两人在过招,下面围了许多人,一阵阵叫好喝彩。

纪雪庵最怕人多热闹,远远停下脚步,视线却落在高台上。程溏见状,叫住一个路人:“这位兄台,那台上的人在做什么?”路人道:“这是比武招亲哩!你瞧见没有,高台上坐着那个中年人,乃是本城首富凌老爷,后面那层纱帘后就是他的独生女儿凌小姐。嘿嘿,年轻人,你若会武,不妨上台试试。要是当了凌老爷的女婿,可就一辈子不愁吃穿富贵到老啦!”

程溏唔了一声,转头向纪雪庵道:“主人,此处人多路挤,不如我们绕开罢。”纪雪庵却盯着台上一个使剑的年轻人,微微蹙眉道:“这人好生眼熟,功夫也很漂亮。”他话音刚落,那人虚招一晃,长剑送至对手喉口,微笑道:“承让。”

台下掌声雷动,对手灰头土脸下了脸,一旁有人道:“这人已连胜六人啦,看来凌家女婿非他莫属。”再看那年轻人相貌英俊,一身正气浩然,的确叫人心生好感。纪雪庵若有所思,却偏偏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此人,一转眼看见程溏,却道:“你上去,与他过招。”

他此举是为试探程溏功夫深浅。先前在辜城,程溏在湖色山庄手中只挨打不还手,后来遭地痞围攻时已受伤,亦不作数。高台上的年轻人武功不俗,剑风蔚然大气,一看便知是名家后人。程溏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主人要我做的第一件事么?”纪雪庵点点头,“你若不敌,也不用再跟着我。”程溏苦笑一下,“我万一胜了,被凌家逮住做上门女婿,可怎么好?”纪雪庵冷笑道:“凌家乃疏城首富,你继承万贯家业,岂不比去珍榴会强许多?”

程溏微一摇头,没有答话,径自跳上了高台。台下又掀起一阵议论声,那年轻人冲他施礼问道:“请问阁下用什么兵刃?”程溏从脚踝处摸出一把三寸长段的匕首,朝坐着的凌老爷看了一眼。凌老爷点头道:“虽是比武,却为喜事,还请两位点到为止,以将对方逼出场外和兵刃坠地为胜。”年轻人执剑摆出一个招式,正要说请,程溏忽地飞快而至,先下手为强。

那年轻人被夺了先机,程溏却身形极快,出手狠厉,竟将他逼得乱了手脚。程溏本就轻巧,使的又是极短极险的匕首,步步压近,几乎贴至年轻人的面孔。年轻人一手行云流水的剑招难以使出,反而成了累赘,他被程溏迫至高台边缘,一时分心,手臂上竟挨了一刀。

程溏赢面极大,台下围观的人却纷纷摇头,连凌老爷也面露不快。纪雪庵默不做声瞧着,却觉得有几分好笑。他叫程溏胜过那年轻人,不想程溏竟丝毫不顾人家正在招亲,面色阴沉,一出手便是要命的狠招。

年轻人甩了甩伤臂,蹙眉怒道:“阁下欺人太甚,莫怪在下得罪。”语罢剑锋一转,银光凌厉贯日,直扑程溏门面。程溏一个后翻跃开,落地后欺身而上,匕首却被长剑架住。年轻人清叱一声,剑影晃动,叫人眼花缭乱,程溏一缕头发被割落,只觉手上一麻,几乎提不起来,连忙闪身躲过。

二人局势一瞬逆转。年轻人大约动了气,毫不客气剑风如泉水喷涌,连绵不绝向程溏招呼而来。程溏咬紧牙,吃力地招架,手臂又麻又疼,十分勉强。台下纷纷叫好,不断喝彩,皆看得如痴如醉,凌老爷捋着胡子连连点头,一脸满意。纪雪庵却皱起眉头,目光如炬盯着程溏。

程溏还差一步便要跌下高台,堪堪停住,却再无余地避开剑锋。年轻人收发自如,游刃有余,剑尖离程溏胸口不过一寸,微笑道:“承让——”他话音未落,程溏骤然将匕首往空中一掷,身形猛地上窜,拼命咬住刀柄。年轻人大惊,程溏从高处坠落,几乎要掉在他身上,匕首对准他双目之间,距离太近,已无法挥剑。他疾步后退,程溏双手成爪,一手冲向年轻人喉咙,却是虚招。年轻人本能抬手去挡,程溏另一手早有准备,精确扣住他右手腕三穴,长剑锵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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