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团黑暗一望无际,惟有手中夜明珠发出幽幽冷光,勉强照出前路。罗齐寅跟在纪雪庵和程溏后面,愈走愈觉得后背发寒,好几次回头瞪着什么都瞧不见的漆黑,只怕有人跟上他们。前头纪雪庵一直拉着程溏,叫他好不眼馋,但脸皮终归没那么厚,只好死命握住佩剑。静谧之中只闻三人的脚步,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程溏出言道:“主人,前面有两条路。”
三人走到岔道口便停下,纪雪庵从怀中取出那张发黄的纸,罗齐寅伺机挤到两人之间。这张地图原本画着万家山庄地面上的建筑,后来被程溏识破其中奥妙,显出许多纵横灰线,才是地下通道的地图。纪雪庵捧着夜明珠,程溏对着光竖起黄纸,微笑道:“能将地上地下对照在一起看,实在再好不过。”纪雪庵指着地图上一点,“那个山洞应在此处,果然,灰线从此处多出一条。”
众人精神一振,纪雪庵指尖顺着那条灰线划过,“我们沿地道向北而行,走到这里便有两条岔路。西面那条是死路,我们应往东面走。”他继续向前划,喃喃道:“不错,依着正确的地道走,或许就能下山。”程溏却咦了一声,“有些路同样不通,到了尽头却不像死路被划了一道横线,难道是——”
“出口!”纪雪庵和罗齐寅同时接口。纪雪庵面色微凝,仔细在地图上指出一点,“便是这个出口离青浮山后山的地牢最近。”罗齐寅兴奋道:“我们就从那里上去!”三人寻到目标,皆松一口气。罗齐寅不免遗憾道:“可惜地牢却不与地道相通,不然偷偷潜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好!”
纪雪庵收好地图,接过明珠,复又拉好程溏的手,“走罢。”三人拐入东面的岔路,罗齐寅扭头看一眼西面,咕哝道:“故意做一条岔道,不知又设计了多少机关,叫人有去无回——啊啊!”他忽然惊叫一声,引得前面二人急忙回头,“怎么了?”罗齐寅指着身后说不出话,手臂微微发颤,好半天才道:“我、我正好回头,脚下踩到一块砖头,竟陷了下去……然、然后……”
三人并未向岔路中走得太深,高举夜明珠仍依稀看得清另一条岔道中,两边石墙刺出两排白刃,若有人走在其中,根本来不及防备便被捅穿。机关的距离与他们在东面岔道中的位置差不多,程溏低声道:“好毒的机关,若有一行人不识地形兵分两路,岂不叫其中一半死在另一半人的足下眼前?”纪雪庵握紧他的手,冷声道:“看来不论下山还是救人,且在我们能活着离开这地道之后。”
众人心中均不轻松,默默无言向前走去。地道高低起伏,拐弯无数,方向不知被扔去哪里,只叫人晕头转向。也不知走了多久,程溏暗中推算时间,大约外面的天还没亮。身后罗齐寅的步子忽然踉跄一下,虽慌忙赶上不至落后,节奏却与之前多少不同。程溏不由回头,一眼看见微弱的明珠光芒下,罗齐寅的裤子上原先便沾着的一片血迹正慢慢扩大。
他扯了下纪雪庵的袖子,“主人,我们休息一下罢。”纪雪庵回身看了看罗齐寅,又看了眼程溏疲惫双目,点头道:“也好。”
地道望不见尽头,三人恐怕坚持不到什么宽敞之处,就地坐下,背脊倚在石墙上。程溏解下仅剩的一只水囊,递给纪雪庵。纪雪庵却摇头,“我不渴。”程溏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笑道:“我也不渴。”转手将水囊伸到罗齐寅面前,“罗兄,你流血了,喝些水罢。”这场景却与罗齐寅在深山中同他们重逢那夜何曾相似。罗齐寅没有推辞,红着眼圈接过,仰头喝了两口,晃了晃半满的水囊,“只剩一半,可得省着些。”
他虽故作轻松,众人却都明白,眼下处境已极为艰难。在地面上尚能填饱肚子,如今三人却只余半袋水。罗齐寅扯下一根衣带,圈住腿根紧紧系住,勉强止了血,身旁没有伤药,只得用这般粗暴法子。他昨日着实挂彩不少,虽未伤及要害,但坚持至今已是极限。程溏不忍看他苍白着脸折腾伤腿,转过脑袋,却瞧见纪雪庵盘腿而坐,双掌搁在膝上,闭目运行无息神功。程溏心中一紧,他虽未天真到以为纪雪庵在丰华堂笛声相助之下内伤痊愈,但一日之内这人曾无数次笔挺背脊护在自己身前,几乎叫程溏忘记他仍负着伤。
三人之中只剩下程溏安然无恙,肩头的豹爪伤痕并无恶化迹象,疼痛亦可忽略。他想起韦行舟那条作茧自缚的命令,暗自冷笑,若非敌人凡事以他安全为重,只怕昨日早就得手。程溏只是不明白,万家何以在短短数天之内便确认了他的身份?他虽曾在那间亭子留下兰阁指令,又将纪雪庵从魅功中唤回,显然是个中高手,但外行人根本不知内幕,而绿衣少年精神大损,也无可能费心追查。除非……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别的东西露出了马脚。
他想不通,兀自发愣,身边传来动静,却是纪雪庵运功一周完毕,换了坐姿。罗齐寅亦放开紧扎的布条,伸了下无力的腿,未见出血,面露喜色。黑暗中,纪雪庵的手准确无误地覆在程溏的手背上。程溏猛然回神,意识到他的动作,心中一时涌起的竟是酸涩。他来不及理清心头思绪,便听见纪雪庵冰冷冷的声音在地道里响起清寒回音:“大约四十年前,江湖上曾发生过一桩惨案。武林七大门派参加三年一度的武君大会,近百名高手竟有去无回,从此消失在世上。更蹊跷的,却是江湖中无人知道这些高手是生是死,生在何处,死因何由。这个故事,你们可曾听说过?”
四十年前,在场三人都尚未出生。程溏疑惑地摇了下头,罗齐寅却皱眉苦苦回忆,“啊,我好像听父亲提起过……武君大会,武君大会?等等,那件事是不是与当年的武君有关?”纪雪庵冷淡道:“不错,那正是最后一次武君大会,自此江湖上再无这样一桩盛事。最后那位武君,姓倪。”
程溏和罗齐寅脱口而道:“屏洲倪家?”罗齐寅不由自主露出一脸厌恶,“最后的武君竟是屏洲倪家的人!哼,那武君大会不办也罢。”纪雪庵微微垂下眼,“时过境迁,四十年前的事已很少被人提及,倪家的恶名却始终难以被洗刷。七大门派高手的失踪,被算在武君一人头上,世人皆说武君勾结魔教,残害正道同盟。”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漠然,程溏却从中听出一丝涩然,不由问道:“难道事实另有隐情?”纪雪庵摇了下头,“事实究竟如何,世上无人知道。那桩惨案发生后,倪家成为千夫所指,名声一落千丈,家中子弟再难立足江湖。但武君却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异姓兄弟,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会出卖正道,便决心彻查此事。”他说到此处,程溏与罗齐寅皆微微屏息,知道自己已接近一个极大的秘密,丝毫不敢打断。纪雪庵继续道:“那个异姓兄弟当时还很年轻,本来仗剑走遍四海,潇洒无羁,不理世间俗事,但为了挚友,他耗费多年心血,一为弄清事情真相,二为洗刷武君冤名。很多年过去,他不再年轻,逐渐成为人人敬仰的侠士,但四十年前的事却终究被世人遗忘。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便是我的师父。”
罗齐寅听得大吃一惊,程溏却隐隐有了预感,并不意外。纪雪庵的手始终覆在他的手上,程溏翻过掌心,与他僵硬的手十指交握。罗齐寅犹不敢置信,瞪大眼问道:“无息老人……无息老人到底有无查到真相?若武君当真有冤,屏洲倪家的恶名为何至今未消?”纪雪庵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有人刻意要隐瞒实情。那件事发生大约一年后,七大门派暗中屡屡遭人袭击。敌人来路不明,使的却都是与会高手家传或师门独传的功夫。众掌门惊慌不已,与参加武君大会的子弟出身的各大武林名门家主聚首一堂,商议对策。那场会上,他们却发现,只有屏洲倪家和少数几个世家安然无事,顿时叫倪家百口莫辩。”
罗齐寅心中极为震撼,喃喃道:“是时场景,的确难以叫人相信倪家。别人都出了事,只有他们几家幸免,谁知不是他们迫害同道,逼问出独传功夫?”程溏却摇头道:“倪家若当真做出这种事,又怎么会蠢到置身事外惹人怀疑,定也要装出受到袭击的样子。独门功夫被泄露,自然是件天大的丑事,决不能叫外人知道。只怕七大门派利害一致,互相牵制,惟独倪家成了变数。只怕他们先发制人,造出倪家与魔教合谋的谣言,自此身败名裂,说出的话也无人再信。随后再刻意压制流言,叫世人慢慢忘记此事,惟独记得倪家恶名。”
纪雪庵微微颔首,“众掌门为了自保,这招棋虽下得极险,运气却不错。
一则那些暗中袭击不再出现,二则屏洲倪家除了武君都是胆小懦弱之辈,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后,只敢躲在家中不轻易露面。但七大门派并不知道,那个谣言虽是假的,却有一半没说错,诸家的独传功夫的确落入魔教掌中。”罗齐寅苍白着脸,“既然如此,无息老人为何不将真相昭告天下?即便不是为了那位武君,也好叫正道认清敌人,提防魔教。”纪雪庵却目光黯淡,“师父没有证据。他不过是从四十年前武君大会时,魔教恰有异动,教众频频现身江湖才做出推测。近百年来魔教与正道鲜少正面交手,天下看似太平。魔教之辈小心谨慎,不曾露出马脚,即便得了众家功夫,试探过后却依然不动声色。”
罗齐寅一时不语。名门武功落入魔教,光想便是一件叫武林变色极为恐怖的事。若在一个月前,罗齐寅听闻此事只觉不可思议,但如今亲眼见到魔教与万家行事,众多好手被摄魂术控制,与当年之事何曾相似。他坐立不安,胸口憋着一股焦躁无法疏解,急得恨不能在地道中怒吼几声。正要不管不顾爆发,却听见身旁程溏轻声道:“有证据的。”
纪雪庵猛然回头,紧紧盯着程溏。程溏的手指冰凉,勉强笑了一下,“那件事并非没有证据,只不过我原来不知道那些功夫竟是如此得来。魔教三大圣宝之一的碧血书,记载的却是正道门派的独传武功。”
罗齐寅张大嘴,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纪雪庵眸光如剑,冰冷道:“魔教三大圣宝,哼。除了碧血书,金蚕丝,还有一件是什么?”他话音犹落,程溏却如被毒蛇咬到,不敢置信地转过脸,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你……主人、怎会知道金蚕丝?”
纪雪庵忽然僵住,一时面色铁青,顿了顿才道:“原来如此,我竟无意间犯下大错。金蚕丝乃是在晶城捕风楼,沈荃给我的。我并未随身携带,落在万家山庄的那间屋子里……你我逃脱初时,万家侍卫并不曾对你手下留情,大约却是后来找到金蚕丝,以为是你的东西,才对你的身份起疑。”
程溏狠狠抽回与纪雪庵交握的手,却被紧紧拉住。他胸口起伏,竟气得不轻,疾声道:“主人怎能如此糊涂!沈荃把魔教的东西给主人,主人怎么敢拿?捕风楼居心叵测,离间挑拨最是拿手。这次东西被魔教找到乃是万幸,万一被正道寻到主人竟带着魔教圣宝,主人又该如何解释?”他愈说愈激动,深深吐出一口气,语调骤然一沉,“碧血书名字的由来,多半是为了讽刺当年武君对正道盟友多加维护,最后却落得身败名裂、族人无法抬头的下场。主人如今被卷入这场风波,无奈之下曾对正道高手动手,知情人虽心知肚明,但世间黑白颠倒碧血空流之事向来不缺,难道不该万分谨慎才——”
声音戛然而止,却是纪雪庵忽然吻住程溏的嘴。程溏双目圆瞪,那只手在纪雪庵掌中乱挣,却始终被牢牢按住。这一吻持续得并不久,纪雪庵浅尝辄止,松开程溏下巴,轻轻抚着他的脸颊。他注目凝视程溏,话音低如叹息:“你发这么大脾气,我还以为……却不想你是为我而生气。”
程溏犹未回过神来,直到眼角瞥见满面通红的罗齐寅,才一把推开纪雪庵,“主人以为我被揭穿恼羞成怒么?哼,当初在疏城杀人,本就是受主人命令,杀的又是铃阁阁主,我就算用金蚕丝,又何必心虚。”他并不是笨蛋,震惊过后,忆及尸体难免留下痕迹,繁月阁又是捕风楼暗哨,沈荃刻意向纪雪庵出示金蚕丝,便一点都不奇怪。
纪雪庵目光微微晃动,依然是一副冰姿雪貌,却仿佛酒觞中盛着的冰块,惹得人心神俱醉,“金蚕丝又如何,我既然敢拉住你手,便不怕旁人说我与魔教的干系。你放心,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武君。”
的确,圣宝再珍贵也不过是死物,而纪雪庵身边有一个与魔教纠缠不清的人物,才真正贻人口实。程溏动了动嘴唇,无从辩解。他与魔教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显而易见,韦行舟又刻意放出话来。程溏用力闭了下眼,一字一字道:“我同魔教不共戴天,韦行舟的话,不过是为了……”纪雪庵再自然不过地接口道:“将我从你身边逼走,哼,谁会上他的当。”
程溏睁眼看着他,嘴角扬起,目眶却渐渐泛红。纪雪庵淡淡露出一笑,低头轻轻触了下他的脸,朝看呆的罗齐寅冷声道:“休息够了?那便继续走。”
他并不全心全意相信程溏的话,但他相信自己。若程溏是魔教中人,就灭了魔教,从那个见鬼的韦行舟手中夺来。纪雪庵不愿意看程溏为难,不愿意逼他,尤其当第三个人在场。程溏的真心话,只有他能听。
三人不再多言,起身向前走去。罗齐寅跟在纪雪庵和程溏后面,愈发不自在。那两人双手握在一处,不时提醒对方足下小心,明明黑乎乎看不清脸,不经意目光触碰却要相视片刻。罗齐寅头皮发麻,心口堵得慌。他家教颇严,成亲前连别人的手都没有拉过,凌家小姐又是大家闺秀,夫妻间以礼相待,从不敢孟浪。若在以前他听闻纪雪庵喜欢男人,定要惊呼一声怎么可能,但真正见到纪雪庵其人,却连发问都省去,一眼就明白此人自负任性到极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根本不用向旁人交待,哪还有什么不可能。
罗齐寅苦恼地抓了下脑袋,倒也不是嫌两个男人恶心,但能不能不要当他不存在啊!他们二人间自然流露出的亲密,显非造作,倒像是罗齐寅大惊小怪了。他兀自想着心事,一脚踩到另一脚鞋子,一记跄踉吓得前面两人一齐停步回头。
纪雪庵见他无事,却一脸古怪神情,便冷淡转头不再理他。程溏倒有些不放心,“罗兄,没事吧?伤口又疼了么?这地道中多的是机关,可要千万当心。”罗齐寅嘿嘿笑了两声,道:“这般静悄悄走路反而叫人紧张,又阴森森极为可怕,不如我们说些话壮胆。”程溏不由笑道:“原来罗兄怕黑,好啊,那我们说什么?”
罗齐寅对程溏满心好奇,恨不能好好刨根问底一番,但他再没眼色,也瞧得出有些问题程溏不愿答,纪雪庵也不许他问。他略作思索,忽然想起一事,心底的好奇全被勾到喉咙,脱口问道:“对了!魔教三件圣宝,究竟是什么东西?”
方才话题被岔开,如今情形却不许程溏再糊弄。他面色微沉,黑暗中声音却毫无异状:“碧血书我已说过,是一本记着正道门派独传功夫的武书,如今看来却与四十年前的那桩事密不可分。可惜我不习武,知道的不多。金蝉丝是世上罕有的金蝉花凋谢后抽丝而制成,至细至利,用作武器可杀人无形。但魔教中真正珍贵的却是一件金蝉丝结成的贴身小衣,穿在身上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他一口气说完,罗齐寅听得满脸惊奇。纪雪庵沉默听着,另两人分神闲聊,他只好格外注意周遭情形。罗齐寅长吁短叹一阵,追问道:“程弟,那第三件圣宝是什么?”程溏顿了顿,缓缓道:“第三件圣宝唤作桑谷玉,顾名思义,乃是从桑谷神医手中流出的一块宝玉。”罗齐寅愣了愣道:“桑谷神医仁心善肠,怎么也与魔教扯上关系?”程溏摇头道:“多半是魔教抢来的。传言桑谷玉本就是一块难得的美玉,被历代桑谷神医在数百种药材中浸润百年,竟有了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若是寻常无病之人佩戴在身,则能补精养气延年益寿。”
罗齐寅好半天才合拢嘴,喃喃道:“伤者不死,死者不腐,这岂不是逆天?乖乖,与这三件圣宝比起,珍榴会上的宝贝简直就如孩童玩具。谁得了这些宝贝,同天上神仙也无两样了!”程溏却冷笑一声,“金蝉丝穿在韦行舟身上,桑谷玉佩在他腰间,碧血书捏在他手里,又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罗兄,你可害怕了?”
他原本嗓音清亮,如今压得太低,听在耳中竟藏着刻骨恨意。罗齐寅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却是程溏先笑了一声,歉然道:“对不起,罗兄。韦行舟这魔头人人得而诛之,我却将脾气撒在你身上。”罗齐寅连连摆手,却听得纪雪庵冷声道:“省些口水,剩下的水还不知能撑几时。”
写到一半发现“金蚕丝”最早出现时其实写作“金蝉丝”ORZ
本更改为原先称呼,之前的就不一一改正,大家明白是一样东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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