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出口前的最后一个岔道,纪雪庵早就看过地图,往左边岔路走,便能离开地道。岔口比寻常地道宽阔不少,尸体只堆在墙下,臭气熏天,所幸中间余下一方踏足空地。纪雪庵打量着周遭,冷冷道:“这些人若确实死在此处,尸体腐烂至此,却应是十天半月之前的事了。彼时珍榴会尚未结束,后山便发生此等惨事,山庄中的宾客却毫无察觉。况且,他们全死在墙边,更显得非同寻常。”程溏瞪大双目,“主人的意思是——”纪雪庵点点头,“除非他们是死后被人运来这里。”
他待罗齐寅跟上,道一声小心,与程溏慢慢穿过尸群。却见三人走了数步,纪雪庵一脚踩下便觉出异样,来不及出言警示,头顶竟发出一记震耳欲聋的哐当声,一块石板仿佛被切断悬绳,直坠而下。
地道的石顶本来只容得下直立行走,不知不觉中随山势变化,竟已高了许多。饶是如此,那块巨石砸落到纪雪庵头顶不过只是一瞬功夫。程溏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狠狠向后一推,身体猛地撞到罗齐寅,两人一齐跌坐在地上。罗齐寅被撞得一时回不了神,程溏却骤然翻身跳起,目眦欲裂尖叫道:“主人——!”
夜明珠不知滚落去哪里,程溏只勉强瞧得见巨石轰然落下,浓灰将那道雪白身影全然隐住。那么响的声音,却不是石头砸落的声音。金属利刃划过石面,刺耳得叫人发狂,程溏却慢慢站直身体。一块头颅大小的碎石夹杂着疾风狠狠擦着他的手臂而过,正是无息神功一瞬之间爆发而出的风雪之势。
千钧一发之时,纪雪庵猝然推开他,而后举剑灌入全身功力,殊死一搏,将那顶巨石震散乱飞。近乎全黑的地道中,程溏只看得见那身白衣颓然撑着宝剑,才能不脱力倒地。他不知道纪雪庵还好不好,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一字声音。惟有黑暗中纪雪庵粗重的喘息,证明他方才一瞬从鬼门关夺回的性命。
那些碎石将墙边尸体砸得烂透,死里逃生,三人均大口喘气,任由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吸入肺中。纪雪庵缓缓直起腰,辨认着程溏的方向,向前迈出一步。
仅仅一步的喘息,他的身后传来无数道破空之音,竟是右边岔路中射出一蓬毒针。纪雪庵飞快转身,咬牙挥剑打开暗器。那机关却似绵绵无穷,毒针之后又是毒镖,愈来愈多,愈来愈快。他手臂酸极,丹田已有虚空之向,耗竭太重,却根本不及恢复,向后跌了一步,又死死站住。
他其实只要闪进左边岔道便能避开暗器,但他的身后便是程溏。
程溏急得大叫:“主人,你快走左边!我们不要紧,向后退些就好,那东西射程有限!”罗齐寅亦喊道:“我们过会儿再汇合!那机关不可能无穷无尽!”程溏一把拉住罗齐寅向后疾退,顾不上踩到地上尸体。一阵飞刀终将纪雪庵与二人分隔开来,他确信程溏他们已退入暗器的死角,勉力支撑的意志亦到了尽头。纪雪庵的剑已经不快,叮叮铛铛挥落飞刀,身体窜向左边岔路。他人在半空中,却忽然回头。
黑暗中只听得见暗器砸落在石上不绝于耳的声音,纪雪庵什么也看不见,没来由一股浓烈心慌,叫他素来坚硬的心性摇摇欲坠,脱口而出的大喊亦支离破碎:“程溏!”
他的声音在地道中如一道惊雷,程溏脚步一顿,猛然甩开罗齐寅,转头向纪雪庵跑去。罗齐寅惊得大叫:“程弟,你做什么!”仿佛心有灵犀,程溏整颗心浸在不安中,早就跳得失去齐律,抱头在尸体堆中一滚躲过暗器,刚松了一口气,猛抬头却看见一道火花在眼前闪过。
纪雪庵方才窜入左路,尚未落地,不知哪里又袭来两柄短刀。一团黑暗中,他气息全乱,暗器声响在地道里回音不断,辨声功夫几乎无用,只能凭本能高高跃起,连璋从石壁上重重刮过,砍出一长串火花。
电光火石间,纪雪庵忽然猜到将要发生何事。他霎时心如死灰,却万万没有料到,程溏绝望的尖叫竟然近在身前:“不要——!”
只听见闷声一响,旋即紧跟着一记轰隆隆的爆炸声。天摇地动,罗齐寅摔倒在地,惊愕地转过头。他呆了片刻,猛然跳起来,拼命向那二人和声响之处跑去,却一头撞在破石堆上,跌得滚落下来。那记爆炸竟震塌了地道,先前的岔道不复存在,纪雪庵和程溏与他被彻底隔开。
——如果那两个人没有被当场炸死的话。
罗齐寅伸手捂住脸,喉中霍霍发出一丝微弱声音,愈来愈响,竟是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一个人能做什么?如何活下来?如何逃出去?
第十一章
视线看不破黑暗,耳朵被震得发聋,身体随破碎石块一齐倒下,全然不受控制。浑身都痛,便察觉不出哪里最痛,似有石头将自己埋住,却无法真切感受。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个瞬间,一团刺目火云爆发开来,然后纪雪庵失去六感,如堕永夜。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火药爆炸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但是谁狠狠将他撞倒,柔软的身体并非砸落他的石块,一口温热喷在他的颈间。纪雪庵在下一瞬猛然回神,鼻端尽是浓烈的火药味,耳中听到远处地道摇晃崩塌的声音,全身骨头似被尽数捏碎,不由自主伸出的双臂间抱着的人,是程溏。
“程溏!”他失措大喊,一手摸到颈间黏湿的血,另一手慌乱去探程溏的鼻息。身上那人还活着,却一动不动,瘦小身躯根本覆不住纪雪庵,但毫无疑问是保护的姿势。纪雪庵向上方伸起手臂,幸运至极,二人顶上并未被砸中。程溏虽摆出保护之姿,但若真有石墙倒下,便是他底下的纪雪庵也早就一并成了肉饼。
明知无济于事,却是最本能的反应。纪雪庵双手来回在程溏背上抚过,不敢稍稍用力,亦不敢随意将他抱动。程溏吐血,显是被碎石砸中背脊,伤了肺脏。纪雪庵心急如焚,却听程溏轻声道:“主人?”
他堪堪吐出二字,却猛咳起来,温热液体不断顺着纪雪庵脖子流下。纪雪庵小心翼翼抱住程溏,自己亦翻身坐起,将他平放在腿上,急道:“程溏,你伤到哪里?”程溏声音十分痛苦:“痛……”纪雪庵追问道:“哪里痛?”程溏又咳了两下,喘息道:“哪里都痛,背痛,手痛,脚也痛。”纪雪庵最怕程溏被砸中脊柱,此刻听闻他四肢知觉尚存,不由放心许多。他松了这口气,却听程溏吃力问道:“主人……可有受伤?”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无穷无尽的怒火一下涌上纪雪庵的心头,几乎将他焚毁。纪雪庵强自抑制着不狠狠掐住程溏脖子,声音压得极低,已是咬牙切齿冰火难辨,“不要、叫我主人,我不稀罕你这样的……我已依约将你带至青浮山,珍榴会也已结束,你我二人早就毫无瓜葛!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叫我主人,够了!真的够了!你有病么,你脑子坏了么,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先前湖色山庄也是,差点被人活活打死……我也是,一路待你苛刻根本不算好……你又不欠我们!你到底为了什么,脸不要了,连命都不要!”
黑暗中纪雪庵的声音愈来愈响,怒吼震得石屑纷飞。程溏忽然抬手抓住纪雪庵衣角,叫他一瞬停了下来。他瞪着漆黑,瞪着程溏,等待他还能说出什么辩辞。程溏喘息间胸腔全是细细湿音,听来竟如哽咽:“没有湖色山庄……没有别人……一开始……就只有你……”纪雪庵抑不住粗重呼吸,却拼命抑住,生怕错漏程溏一个字。他的手摸索着探到程溏的脸,却在他的眼角摸到一片潮湿。程溏的眼泪在他的手掌下更多更凶地涌出,断断续续艰难道:“没有别人……只有你……我本就是为了你,求湖色山庄带我来……青浮山……也只为见到你。能在路上就遇见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般好运,死皮赖脸……无论做什么……都要待在你的身边。”
一时间,过往被重复无数次的话语在纪雪庵脑中重现:“我愿为主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纪雪庵的手颤抖着覆住程溏的脖颈,虎口感受到血管的搏动,生生不息,却分明是那么脆弱的性命。他只觉全身所有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其他部位战栗至几乎痉挛,心如被抛入沸水,挣扎却无人捞起。纪雪庵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太浓郁太强烈的情绪,千年而成的冰山也要崩裂,他甚至无法分辨,此刻究竟是喜是怒。纪雪庵忽然闪过一丝念头,或许他发疯了,程溏叫他发疯,再得不到那个答案,他便要发疯。他低下头,声音仿佛从胸膛振出:“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辜城的小酒店外,分明是你我头一次相见。”
程溏哑声笑起来,“不,你我头一次相见,却是在半年前。主人可还记得,半年前一个春雨之夜,你在湖城郊外的一间破庙里,杀了一个魔教教徒?”纪雪庵一时恍惚,慢慢收回手掌,喃喃道:“不错……那个晚上,湖城郊外的花开得很好,但风吹雨打,满地落英。我在入夜前寻到那间避雨的破庙,庙里却已经有人——”他猛然忆起什么,惊声道:“你是缩在柱子后的那个小乞丐?”
程溏咳了两声,继续道:“那天被主人杀死的正是魔教承阁的杀手,我已躲了他三日,却还是被他找到。我为避人耳目,刻意作乞丐打扮,主人以为我不过是躲雨的路人,那人却以为主人是我寻来的帮手,我躲在柱子后,看见你们动手。”纪雪庵没有说话,听着程溏停顿片刻后轻声道:“那日,若主人没有出现,我便已走投无路。真正的走投无路,不仅要被魔教抓回,更因半年前那个时节,青浮山万家广发请帖,邀约江湖豪杰共赴秋日的珍榴会。我自然知道万家与魔教暗中勾结,料想今届珍榴会必然生事,故而离开湖城,在外游走打探。我要去青浮山,但凭我一己之力,我又能做什么?我要有人帮我一起阻止魔教,可是偌大江湖,竟然寻不到一个值得托付之人——直到那一天,你走进那间破庙为止。”
纪雪庵仿佛回到半年前那个春夜,雨下个不停,暗香浮动的小庙,他站在檐下,看见一把冷刀明晃晃刺出,使的分明不是正道功夫。纪雪庵吃了一惊,湖城郊外的破庙里,竟然有魔教教徒出没。湖城远在东面,而魔教却向来偏居西域,究竟是何时将爪牙伸得那么远!他不及多想,连璋宝剑脱鞘而出,银光如霜,迎向敌人。
程溏似与他想起同一幅画面,不由低低笑了一声,才喘息道:“冰姿雪貌,白衣无暇,美玉雕成剑鞘,绽满大朵莲花……传闻中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那个名字几乎便要脱口而出。我却来不及感慨,脑袋很快一片空空。江湖大侠,武林好手,其实我见过不少,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亮如白昼,似能刺破一切黑暗。”纪雪庵亦陷入回忆,慢慢道:“那人反复问我圣宝在哪里,我根本听不明白,只想叫他滚蛋,但他一攻一守皆是拼命之招,叫我不觉也动了杀意,不再耐烦,一剑给他个痛快。”程溏在黑暗中微微笑起来,“我看见你面无表情,一脸彻骨冷意,却口吐狂言,魔教既有圣宝,又怎会有你这样的脓包,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今日是你,来日便是十个韦行舟,我也一并杀了!”
他将纪雪庵当日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话语记得一字不差。纪雪庵微微动容,“原来那天便是你在柱后,却将这些全都记下。我听得出你没有内力,只当是寻常乞丐。外面下着雨,破庙没有主人,我虽不会霸道到将你敢走,却也不愿与乞丐靠得太近,自始至终没有看你一眼。”
程溏深深吸了口气,胸膛间尽是痛楚,叫他狠狠闭上双目。那个晚上,他与纪雪庵躺在同一间庙里,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地流下眼泪却无人看见。纪雪庵甚至不知道自己救了程溏,更不会知道,程溏走投无路的心里,就此出现了一道光。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活着的人,强大耀眼,冷酷狂傲,恣意任性到极致,与他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这一次,纪雪庵却伏下身,轻轻吻去他的泪水。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纪雪庵的脸上是否还冷若冰霜?但他的动作,却分明那么温柔。
程溏微微转过头,与他脸颊相贴,继续道:“后来我得知你竟也要参加今届珍榴会,便猜想你定然已怀疑万家与魔教有暗中动作。我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千方百计也要去青浮山,然后……在辜城的酒馆外,我再次看到你。”纪雪庵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我打算赴会?”他话一出口,却旋即得到答案,沉声道:“捕风楼。世上没有捕风楼无法探知的秘密,你与沈荃显然纠葛不浅,究竟是什么关系?”程溏笑了一声,语调微微拔高,全是讽刺厌恶,“我之前向捕风楼求助,助我破坏魔教阴谋,却被沈荃拒绝。他说捕风楼这样的消息贩子,做的便是乱世的生意。如今魔教与正道的关系正于他有利,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流汹涌,才是捕风楼大展手脚之时。他决不会偏颇任何一方,决不许正压过邪,所以他不会帮我。”
纪雪庵并无意外,“故而先前捕风楼暗卫救我们,也只因我若是落入万家手中,却成了邪要克正的局面,亦是沈荃不愿看见的?”他与沈荃本人私交不坏,但向来只将捕风楼视作买卖对象,沈荃的立场,他并非不能明白。程溏听着他语气平静,似乎方才二人对话不过日常闲话,咬了下嘴唇,困难道:“我要阻止青浮山上的这场变故,并非为了所谓大义,却全是因为私仇。我身处魔教十余载光阴,一身经脉尽毁,修习乱七八糟的魅功,九死一生,才侥幸逃脱。但韦行舟不会放过我,我知道他太多秘密,身上还带着圣宝之一的金蝉丝,与其坐以待毙,惟有先发制人,剿灭魔教取韦行舟性命。我与你虽然立场一致,但待在你身边,寻求你的庇护是真,借由你的宝剑,斩杀魔教恶徒亦是真。主人……你可怪我利用你?”
黑暗的狭小空间中忽然一片静默。程溏等待许久,纪雪庵才慢慢问道:“这些事,你为何不一开始便告诉我?”程溏闻言却发出奇怪声音,细细听去竟是一阵苦笑。他笑得厉害,又喘了片刻,才道:“我本来……是打算开门见山,将什么都告诉你的。但辜城的酒馆外,我刚刚唤你一声纪大侠,便被你一脚踹开。我疼得要命,指甲掐破掌心,牙齿咬烂嘴唇,一时想起那些关于你的传言,冷漠无情,原来全是真的。对着这样一人,我即便据实以告,他如何会理我、信我、将我放在眼中?”
纪雪庵紧紧闭住双目,眼前仿佛看见自己带着厌恶神色,一脚踢开程溏,恼他血淋淋的手弄脏了雪白的衣摆和靴面。他张了下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良久才缓缓道:“你既然为了我这样一人不惜舍命,纵使有求于我,我也无法怪你。说到底,今日局面,若是没有你,只会变得更坏。万家照旧会发难,魔教一样会动手,唯一的不同大约便是我也已成为傀儡。程溏,我如何怪你,难道不该谢你?”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先前那些沸腾焚烧的情绪早就冷却下来。并无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的彻寒,但同样叫他无所适从。纪雪庵抓紧掌中一片衣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如常毫无破绽:“这样也好,你那些愿为我死的誓言,我一向不大相信。如今缘由已然明了,反而叫我不必再疑你防你。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和情——”
纪雪庵猝然住口,生生止住情爱二字。他的双拳忽然紧紧握起,黑暗中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差一点便那么轻易说出口,他对程溏生平未有的在意,被归结于情爱,但程溏对他的誓死追随,却并非因为有情。他过去只知将在意的人留在身边,不曾要求程溏的回应,盲目自信到可笑,狂妄自大到可悲,全因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楚地尝到那四个字的味道——自作多情。程溏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既然如此,那么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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