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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初为何要爬上我的床?”

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在他的心头。疏城的那夜,纪雪庵愤怒之后又余下轻蔑,程溏一得知他喜欢男人,便迫不及待投怀送抱,故而叫他认定程溏为下贱之人,无需善待。他恼怒先前与程溏的约定生效,不能彻底与他撇清干系,干脆叫他做个侍寝的,将尊严踩至鞋底。但只有纪雪庵自己知道,他之所以那么过分,却是因为心底有了失望。

程溏做完的那三件事,他杀韩秀山后缓缓扭头的一笑,他在疏城长街上所说的世间万般无奈惟独纪雪庵不能明白,都叫纪雪庵生出不小的震动。原来他从来看不上的卑劣手段,从来不多看一眼的卑微的人,为了活下去而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人逊色。他甚至想到陆璃的话,有朝一日能够与自己比肩的人,若是一直找不到,何不低头看一看?纪雪庵隐约生出的心思连自己都未察觉,却被程溏那夜所为狠狠践踏。什么百般曲折百折不挠,一旦寻到捷径,不过都是骗人的大话罢了。

纪雪庵不知道,如果那一夜的事没有发生,他与程溏依约一同踏上前往青浮山的路,今日的局面又会如何,二人之间会是怎样?当初那一份纯粹的心思,被践踏过后,并没有彻底掐灭,却在并不漫长的旅途中,渐渐开出别样的花朵。他既对程溏生出情愫,大约不想再得到当初的答案,那个疑问便被埋在心底,直到今日重新浮现。

为什么——程溏沉默片刻,闷声道:“因为很生气。”纪雪庵一愣,重复道:“生气?”程溏攀住他的手指,慢慢道:“很生气,很生气……觉得自己的性命被人小看,那三件事几乎称得上刁难,但我为了留在你身边,只好咬牙去做。惟有杀韩秀山,叫我看清,你根本不是刁难,而想叫我送死,才能摆脱我。对方是铃阁阁主,我如何杀得了他?你就在隔壁眼睁睁看着,想要亲眼看我死在韩秀山手中。那一刻,我很生气,我自然也是有办法杀他的,却是发过誓再也不用的办法,为了你而打破誓言,究竟值不值得?……后来,誓言终究破了,韩秀山已死,你虽然震惊,却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你不知道我如何挣扎过,差点便不再理那见鬼的约定,独自去青浮山。我只觉得,比先前更加生气,又恰好知道了你喜欢男人,便动了那个念头。你不值得我以性命相托,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像你这样的人,色诱便够了。或许你以为尊严大过性命,但我从魔教出身,这副身体早就不值钱,远远比不上迫我毁去誓言使出魅功的屈辱,更比不过这一条贱命的宝贵。事后我也曾后悔,何必故意惹你生气,害自己吃苦受辱。但那一夜因为非常非常生气,别的都不考虑,只想气你辱你,看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冰雪嘴脸,在欲望面前,又忍得住多久?”

纪雪庵一时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紧紧抱住程溏。他只觉心中有层层大浪汹涌拍过,一边是喜,一边是痛。一夜之间,一念之差,叫既定的轨迹改变,两人互相生出失望,从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变成了原来他不是我想的那种人。幸好如今,殊途同归。纪雪庵的嘴唇寻到程溏,一面亲他,一面含糊不清问道:“那后来,你为什么还要与我欢好?”

程溏哼了一声,怪声怪气道:“还不是主人叫我专心侍寝,我为了不被主人赶走,讨好还来不及,哪里会反抗?”纪雪庵听到他的讽刺,反而满心欢喜。他喜欢这样的程溏,平素柔顺听话没有脾气的泥人,在真心恼怒的时候,也会露出牙齿和爪子。他用力舔弄程溏的嘴唇,舌头又深入口中洗净血腥,得寸进尺般问道:“既然我不值得性命相托,色诱便够了,你又为什么救我,连誓言也再一次打破?”

“你——!”纪雪庵只觉怀中那具身体心口的震动愈来愈快,愈来愈响,仿佛要穿出胸膛与他的心跳融成一片。他手掌之下的脸颊一下子发烫,叫他想象出程溏恼羞成怒却连耳朵都红透的模样,不由心软到酥麻。纪雪庵微微松开程溏,轻轻拉着他坐起,道:“休息一阵后,我内息有所回复,该替你疗伤了。”

话音刚落,程溏啊了一声,急急拉住他的手臂,“扯那么多废话,你还没回答我,你伤得如何?”纪雪庵将他扶好,盘腿坐在他身后,安慰道:“我没事,只是方才内力一时耗竭,浑身无力发虚罢了。”他的手顺着程溏背脊一寸寸揉按,问道:“倒是你,可是被石头砸到?”程溏笑了下道:“嗯,没有砸到骨头,只是伤了肺,不过先前将血咳出,已好受许多。”

纪雪庵的手掌轻轻一拍,示意他别再说话,而后绵热内力从他掌心缓缓输入程溏体内,叫他背心胸口一阵暖意,呼吸间湿音渐响,喉咙忽然发痒,一口喷出积血。程溏只觉胸膛一松,呼吸再无痛楚困难,伸手揩去唇边血迹,回身笑道:“不愧是无息神功。”

黑暗中,纪雪庵想要抬手摸一摸程溏的脸,却连这点力气都不存。程溏摸索着靠近,手指触碰纪雪庵大汗淋漓的额头,苦涩道:“我若是经脉尚好,你只需输注一点内力,我自行调息便可,哪里需要叫你累成这般?”纪雪庵微微喘息,任由他将脸埋在脖颈,摇头道:“只要此身不死,精气不断,无息神功自会慢慢恢复,不必太过担心。”

程溏嗯了一声,抬头亲了下纪雪庵的脸,道:“你且调息休憩,我先打探此处,究竟被炸成什么样,可有空隙出去?”纪雪庵声音略显急切,“你……小心。”程溏笑道:“我们谁都瞧不见对方,我会一直和你说话,你听声音便知我在哪里。”

语罢,他便松开纪雪庵,缓缓站起身体,伸出双手向上摸去,口中道:“我们二人头顶,站直了只余一拳空间,你大概都无法站直,莫要忘记,当心撞到头。”他探出一步,身体仍发痛,却在碎石堆间差点摔倒,干脆跪在地上,手足并用小心翼翼向前爬去。纪雪庵听得程溏的动静大约离自己不过十余步之遥,程溏吃惊道:“头顶愈来愈窄,顶上石壁却很光滑,想来是一整块石壁斜在我们之上。”他伸手叩了叩那层石壁,纪雪庵道:“石壁上必然还堆着石头,我们不可能破顶而出,反而石壁毁了,我们便会被碎石活埋。”程溏掌心抚着石顶,喃喃道:“原来是你救了我们,为我们争得一线存活的天地。”

但所谓天地,其实不过一角极为狭小的空间。程溏慢慢摸索过后,爬回纪雪庵身边,道:“若我料想得不错,我们仍在先前那个岔口左边那条岔道中。但岔道中间却有一道石墙,被完全封住前路,兴许是万家事前派人下来启动了机关,想要将我们关在地道中,为防火药失效,我们也逃不出去。但地道被炸毁后,却竟是这堵石墙救了我们,不知从外面看来,我们是不是已经被活活砸死了?”

纪雪庵冷笑一声,“不是我们,是我。万家算得极好,当真活用机关,那波源源不断的暗器本已将我和你分开,前有巨石,后有飞刀,他料准我内力用竭避无可避,在那个角度,惟有借由连璋,撑住石壁逃过飞刀……石壁上早就涂满火油,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腐尸,竟是为了盖住火药和火油的气味。而且这串机关,只取我一人性命,若非你连暗器也不顾,出其不意地冲进岔道,现下想必不会被困在此处。当真老谋深算,连我也佩服,不知谁想出这个主意,明明不在地道中,却将一切早就尽收眼底。”程溏闻言不由打了个寒颤,心头浮现出一个名字,万家不会有人心机深沉至此,难道那人已经来到青浮山?

他微微发抖,兀自出神,直到纪雪庵唤他,才恍然道:“不知道罗兄现在如何了?若他们真的算无遗策,不要我的性命,依照罗兄与我一起跑开的距离,想必没有危险。”纪雪庵沉声道:“就算他没有当场炸死,万家必会派人入地道寻你,罗齐寅撞上他们,也糟糕得很。”程溏吐出一口气,“希望他能平安脱险。”纪雪庵不知何时已手足能动,微微抬身摸向石顶,“我以十成功力也不能击破这么厚的石壁,况且石顶一碎,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黑暗中茫茫不知时间流逝,纪雪庵与程溏并肩躺着,沉默无言。二人之前几乎摸遍了每一块石头,依然寻不到能够逃生的路,空气尚不算闷窒,光却连一丝都无。这些碎石将他们埋在其中,即便有恒心一块块搬开,也只有外头的人能做到,里面却无法容得下石头。程溏忽然咬牙道:“我们不会、死在此处。我信罗兄定能逃出生天,设法来救我们。我也信万家和魔教不放心,定要挖开地道,亲眼瞧见我们尸首。就算被他们所俘,只要还活着,总好过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地下。”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纪雪庵并不揭穿,听罢良久,才慢慢道:“你凡事皆不肯放弃,生死关头亦从不退缩,我便是喜欢你这一点,也隐隐有些羡慕,只因我从不曾找到让我如此执著的人事。”程溏朝他转过身体,却听纪雪庵继续道:“但如今我总算找到你,想要保护你,与你共度余生,天却不遂人意。”

程溏抖着嘴唇,向纪雪庵伸出手,“主人,不要说这种泄气话。若非你在我身旁,我早就放弃,我并不是一直无所畏惧的。我怕痛,也怕黑,怕肚子饿,怕这地下安静得要死……但因为你陪着我,却忽然勇敢许多,只怕不能再和你一起看到太阳。”纪雪庵低声一笑,道:“我却与你刚好相反。我恨魔教兴风作浪,我恼自己着了敌人的道,我不甘心,不情愿,仗剑行天涯的人,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若没有你在身边,我只怕已经发疯,决不肯盼着莫须有的希望,眼睁睁等死,大约早就一掌将自己毙命。”程溏一惊,却听他又缓缓道:“但我死了,你怎么办?就算是莫须有的希望,我也不想从你心里夺走。生也好,死也罢,你且记住,我总是陪着你的。”

他亦缓缓伸手,握住程溏,淡声道:“能与你同穴而死,竟成了我此生最后一桩幸事。”程溏却猛然挥开他手,气道:“什么同穴而死?我不想死,你也不能死!我不愿,我不愿!”纪雪庵声音中有着隐约痛意:“你不愿……也是,你未必愿意。程溏,你喜欢我么?”程溏的声音慌乱又恼火:“我不知道……我有时气你,讨厌你,有时又……想和你待在一起,看着你移不开眼睛,你整天凶巴巴冷冰冰,难得和颜悦色说些好听的话,就能叫我高兴好久……我……”他的声音本已渐渐低下去,忽然又拔高:“我喜欢你骄傲神气的样子,抬着下巴谁也不放在眼中,仿佛世上没有事能够难倒你。连璋已经很美,你握剑的模样却比连璋还美。世间像我这样的人已经够多,惟独缺少一个高傲自负的你,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毁掉我的希望。我已经无法成为那么耀眼的人,所以只能看着你。剩下的话留在程溏心里,再没有机会说出口。纪雪庵深深地吻他,手指摩挲着他的眼角,拥抱得那么紧,恨不能将他嵌入骨肉之中。程溏噗嗤笑出声,微微松开纪雪庵,叹息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对那个承阁杀手说的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叫我好笑得紧。明明那么好笑,我竟然眼泪流个不停。”他摸了摸纪雪庵的脸庞,“主人,我还想听你说那样的大话,乱七八糟胡言乱语也不要紧,只要是你说的,我就能当作真的。”

纪雪庵却重重咬了下他的嘴唇,“我早说过,你我之间约定已成,我不想再听见你叫我主人。”程溏一愣,纪雪庵的手扯去他的衣衫,“叫我的名字。”程溏急道:“纪、雪庵……这地方、这时候,就不要……”纪雪庵抬头复又堵住他的嘴,待一吻将尽,才冷声道:“你若要跟着我,便莫再缩手缩脚怕这怕那,我身边不跟胆小之人。你既然喜欢我那样子,怎么不学一二分?”

说两人之间不复主仆关系的人是他,转眼却又摆出一副主人嘴脸来。纪雪庵摸到程溏的手,凑至唇边亲着手指,“我答应你,不再说泄气话,便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一身脾气依然不变。所以,我想亲你,想抱你,想狠狠干你,你不许躲开。”程溏笑起来,终于反抱住纪雪庵,“果然满口胡言,却叫我听了便想笑。”

黑暗中纪雪庵也露出微笑,脸埋在程溏赤裸身体上,咧开嘴,再轻轻嘬住他的皮肉。两人皆目不能视,只觉浑身都比平素敏感不少。程溏被他揉弄着乳尖,呼吸渐粗,略推开纪雪庵些,“亏你有洁癖……这么脏……别弄了。”纪雪庵扣住他手腕压在头顶,反而伏下身体含住那处轻咬,“脏么?洗干净便好。”

两人下身均已发烫,程溏抬起双腿圈住纪雪庵,低声喘息着,不时蹭动扭摆着身体。纪雪庵一手剥下他裤子,分开他双腿,慢慢抚摸着腿间。程溏的声音更大了些,在这般狭小地方,只显得格外响亮,叫他咬住嘴唇,呜呜咽咽的鼻音反而愈发淫靡。纪雪庵亲了亲他紧张发凉的鼻尖,哄劝般道:“叫出来,叫我的名字。此时此地,又何须再忍什么。”程溏啊了一声,再也不肯忍,一脚跨在纪雪庵腰上,一脚却插入他腿间,拿大腿撩拨纪雪庵的硬物,扭着腰将自己的东西往他掌心送去,“雪庵……雪庵……快一点!”

他不再刻意压抑,肆意吐露难耐的话语,将纪雪庵亦彻底点燃。他依言撸动程溏性器,另一手略显粗鲁地扩弄着后穴。程溏被他弄痛,闷哼几声,双臂却更紧地搂住纪雪庵。纪雪庵喘着粗气,抬高他的双腿,声音依然清冷:“哼,先前说不要,没一会儿功夫便淫荡成这样。”他在情事上只知猛干,素来不屑玩花样,冷冰冰说着调情的话,只能叫程溏更恼,“你平时可没那么多废话,难道是受伤了不行——啊!”

纪雪庵未及他说完,挺腰重重撞入体内。程溏只觉身下坑洼不平的石头狠狠蹭过,隔着薄薄几层衣衫,火辣辣的疼,下一瞬却被纪雪庵一把抱起来。背脊才获救半刻,纪雪庵猛然松手,利刃深深扎进穴中,又被紧紧缠裹,激得程溏一声尖叫竟比方才更响。他抓着纪雪庵手臂,迎合着他的节奏,一上一下动起腰来。纪雪庵顶得愈来愈快,程溏咬牙跟上,哪怕腰快断了,后穴生出几乎被插坏的可怕感觉,也不肯稍稍停歇。

明明先前还顾虑良多,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两个人饥寒交加,体力所剩无几。但真正拥抱在一起,程溏才惊觉自己竟如此渴望。迫不及待的情欲同饥饿并无两样,不吃东西会死,但火热缠绵的欢爱却能证明还活着。这场黑暗中的性事与从前相比,并未少了一丝激烈。程溏仰起脸闭着眼睛,颠簸得几乎晕眩,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认输。

两个人仿佛在较劲,谁动得更快,谁插得更狠,谁咬得更紧。纪雪庵牢牢托着程溏的身体,大汗淋漓,腿下大约已被碎石磨破,却懒得理会分毫。他眼看程溏渐渐跟不上他的速度,整个人软倒在他怀中,终于只能啜泣讨饶:“雪庵……不行了……慢……”纪雪庵哼一声,心中生出无比得意,却咬牙道:“再坚持一会。”

他其实也已累极,睁开眼看见漆黑,闭上眼却全是混乱光斑。纪雪庵低头亲着程溏的脖颈,顺着他长叫仰头的曲线,一路吻过喉结下巴,最后与他唇舌相交。程溏濒临高潮,性器却被纪雪庵一把捏住,身体犹如抛上岸的鱼,拼死挣扎。“小溏,等我,”纪雪庵的吻落在耳畔轻声道:“等我一起。”

生死与共,连情爱的极乐也要一起攀登。虽然谁也不说,谁也不肯认命,纪雪庵说大话,程溏不服输,其实两人心中却明白,此次遇难只怕凶多吉少。既然如此,如果能选择死的方式,不要饿死,不要渴死,宁可死在毫无保留缠绵交融的那一刻。纪雪庵不断唤着程溏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凶狠地埋入他的深处,快感太过几乎战栗,一手松开程溏,与他一同发泄出来。

没有光,不知时间流逝,程溏躺在纪雪庵臂上,哑声道:“渴……”纪雪庵摸到身旁水囊,这只水囊随他一起被埋入石下,所幸先前灌满水,才叫二人支撑至今。但纪雪庵晃了晃水囊,已经听不到一点声音。程溏叹了口气,“水喝光了么?”

纪雪庵放下水囊撑起身体,“不,还有水。”他低下头,摸索着贴上程溏的脸,舌头舔湿他的嘴,再印上自己同样干裂的双唇。程溏抱住他脖子,闭着眼,心无旁骛与他亲嘴。这般把戏,他们已经玩过好几回,水囊中的水其实早就喝完。四片粗燥的嘴唇摩擦在一处,生出微微刺痛,却乐此不疲。

两人微微松开对方,黑暗中凝视着看不见的彼此,心头不约而同浮现相濡以沫四个字。程溏忽而扑哧一笑,破着嗓子道:“我想起那些没有眼睛的鱼啦,虽然那么难吃,早知道却应该多吃些。对了,你说,我们若在地下有吃有喝只是出不去,活得够久,会不会两颗眼珠成了摆饰,渐渐也什么都看不见了?”纪雪庵的嘴唇从他柔软的眼皮上一点点碾过,喃喃道:“也许……如果活得够久,我便要你给我生娃娃。”程溏脸皮不由发烫,低声道:“胡说八道。”纪雪庵的声音却一本正经:“鱼既然能不长眼睛,男人能生孩子又有什么奇怪。”

他偏偏便有这样的本事,分明是毫无道理的话,总能说得理直气壮。程溏最爱纪雪庵理所当然的模样,即使看不见,仍能忆起那一副眉毛轻扬下巴微抬的冷淡神色。他的手指寻到纪雪庵的眉毛,抬脸正巧亲到他的下巴。程溏轻轻笑出声,二人皆心知肚明,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地下活得长久,那么让纪雪庵逞些口舌之快又有什么关系。

纪雪庵躺回程溏身边,方才一番动作,叫他气虚不已。他体内修习无息神功,身不死,气不断,便可慢慢恢复。但精气来源水谷,迟迟不得补充,空有一身神功,亦是无米之炊。这般境地,凭二人本事,已断无可能逃脱此地,惟有指望外头。可是无休无止的指望,亦能将人逼疯。纪雪庵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我说些小时候的事给你听罢。”

程溏微笑道一声好。虽然早就没了水,二人精神也极为糟糕,但谁也不愿闭眼休息,惟恐一不小心,就被黑暗寂静生出的绝望所吞噬。纪雪庵也不觉露出微笑,声音却平淡道:“我家世代习武,但在武林中并不出名。到了我父亲那一辈,家族更以行商为主,家传功夫虽未丢掉,大多只为了防身。我上头还有一个兄长,二人从小跟着父亲习武。兄长在武艺上天赋极为出色,父亲教的招式举一反三,内功心法诵一遍便能记住,不知超过我多少。但因为兄长是长子,要继承家业,后来跟着师父上山习武的人,反而是我。”

他嗓子愈来愈哑,只能停下休息片刻。程溏却忽然拉住他手,声音紧巴巴道:“你那时年幼,便要背井离乡,跟着无息老人习武定然也很辛苦……你……”他话语中全是不自知的痛惜,纪雪庵却诧异道:“还好,并不如你说的那么苦。师父待我极好,父亲和兄长得空也会上山来看我。习武自然辛苦,但有一回我与兄长过招,竟然头一次赢他,心里仿佛吃了糖,自此学得愈发卖力。”

溏愣愣松开手,半晌才苦涩道:“那便好。你的父兄和师父皆很好,所以你也很好。”纪雪庵反握住他手,问道:“怎么了,叫你这么紧张?”程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从前在魔教见得太多,为了家族受魔教庇护,保全一席之地,做些苟且交易,便将家中庶子送来为质。我怕你也吃过那种苦,却是我糊涂了。无息老人乃世外高人,又仅收你一人作弟子,定然一眼瞧出你是一块璞玉,决不会是因为退而求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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