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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气跑出密林,伸手一摸,连马脖子都已出汗。却见眼前赫然一道深壑,这等天气依然奔流不止。两岸高崖相距近百丈,寸草不生毫无依附,便是飞鸿派的轻功高手也断不可能越过。纪雪庵牵着马,一步步沿崖边走,寻着祝珣所说的吊桥。他蓦然目光凝住,跟着心中一沉。据他所立之处不远便立着桥桩,但悬在沟壑之上的桥却已断了。

纪雪庵重重吐出一口气,放开马,小心翼翼探出身体察看。说是吊桥,其实不过几根粗绳,实在简陋得很。如今那串绳子却垂在对岸,这边的绳结被人用利器斩断,断口草绳发黑腐坏,显然这座吊桥已断了好些时日。他直起身,一时不知所措。祝珣一路指点均不错,但果然如他所言,斗转星移,当初的路却已不通。

他茫然站在崖边,只要一个不稳,身体便要跌落。纪雪庵的马却慢慢踱过来,牙齿咬住他的袖子,竟往里拖了几步。纪雪庵回过神,伸手拢住冰凉的马鼻,自言自语道:“走罢,总不能因此便打道回府。此路不通,总有另一条路。”他左右定夺一番,牵马向地势渐低的南面走去。

这一走便又是一天,直至日头偏西,纪雪庵已从高崖上走下,那条深渠也流成一片浅滩。他跳上马淌过河水,寒风送来幽香,对岸却是一片腊梅林。纪雪庵纵马横冲直撞,惹得一头一身皆是香气,才瞧见林子外一处飞翘的檐角。饶是他也不免心中激动,拉紧缰绳,缓缓靠近。

却听见林外雪地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纪雪庵慢慢踱出梅林,微微皱起眉头,竟看见三个半大少年,穿得单薄冻得满脸发红,却兴致勃勃堆着雪人。他心中愕然,那群少年抬头撞见他,又如何不大吃一惊。便见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双目圆瞪,冲着纪雪庵脆生生问道:“你是什么人!”

纪雪庵神色微动,却没有答话。他目光在三人姣好面容上一扫而过,而后落在不远处,才发现之前望见的檐角乃是一座亭子,亭中悬着大红绸带,上面系满铜铃。他暗暗叹了口气,一时竟在心中生出酸涩。此处大约便是兰阁,至今仍无人出来拦他,或许是他误打误撞闯入此地。

那三个少年见他不说话,虽然生得好看,神色却极为骇人,推推搡搡皆不敢上前。纪雪庵只听见什么快去寻师傅,不行功课没做完,到底该怎么办云云,不由缓了表情,开口问道:“你们认识程溏么?”三人顿在原地,一齐摇头。纪雪庵又问:“那个穿绿衣服的和苓白呢?”蓝色袍子的少年最是大胆,欣喜叫道:“你原来认识阿绿哥哥和苓白姊姊!”语罢便是七嘴八舌,说着阿绿同苓白是兰阁中顶优秀的弟子,此番出去是为教主做事,言辞神情间满是骄傲自豪。

眼前不过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脸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在雪日嬉戏。饶是纪雪庵心肠冷硬,也生出几分难受。他想到阿绿,祝珣和程溏,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冰冷:“韦行舟在哪里?你们带我去寻他。”三个少年顿时变了颜色,气急道:“你竟然直呼教主名讳!你、你定然不是好人!我们要去禀报师傅!”那个穿蓝衣的当先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一人身上,哎哟一声跌在地上,吓得大叫:“鬼……有鬼!”

那人自然不是鬼,却形同鬼魅,一伸手封住三人哑穴,斥道:“闭嘴!”纪雪庵心中一凉,三个不谙武艺的少年便罢了,自己竟也毫无察觉。他飞快拔出连璋,盯住那个承阁杀手,谁知那人却转身向纪雪庵笑了一笑。纪雪庵骤然凝住眉头,冷声道:“是你!”

承阁杀手擅长隐匿身形,自然要长得愈不引人注目愈好。纪雪庵也不知自己凭何一眼认出,这人便是当初在青浮山的峭壁间,承阁不惜以二十人为饵,却在纪雪庵身后放出致命一箭的那个神射手。那人朝纪雪庵看了一眼,“能被纪大侠记住,是我的荣幸。”纪雪庵坐在马上平举宝剑,不敢怠慢。他只道承阁中人鬼祟行事的确有过人之处,一旦正面交锋却绝非他对手。但眼前这人那日射出的一箭,若无深厚内力绝不可能有如此之大的臂力,惟独此人,与其他承阁杀手皆不同。

纪雪庵拔剑相向,那人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目光上下审视着纪雪庵,却忽然转身解了那三个少年的穴道,淡淡道:“这位纪大侠乃是教主请来做客的贵客,莫要大呼小叫失了礼数。”三人被他扫了一眼,不觉双腿战战,哪里还敢说话。那人随即转向纪雪庵,摆出一个邀请之姿,“纪大侠,请。”

语罢也不理纪雪庵,当先向前走去。纪雪庵皱紧眉头,却毫不迟疑,催马跟上。他盯着那人后颈,冷冷道:“韦行舟玩什么花招?你何时开始跟着我?”那人淡淡回道:“教主的用意,我一介下属如何会知道。自你们进入天颐山,承阁便一直有人盯梢。但昨夜今晨换班却不慎错过你踪迹,教主本来派我接你入教,不过我寻到你时,你已误闯入兰阁。也没什么,至多走些冤枉路罢了。兰阁距教主所在的天颐宫并不近,那几个少年根本不曾见过教主真容。”纪雪庵冰冷道: “韦行舟派你接我入教?”那人嗤笑一声,“教主的原话说他不喜欢打打杀杀,你好不容易远道而来,自然当尽地主之谊,请你喝酒吃饭。”这话太过荒唐,纪雪庵当即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二人走了一段,便进入一间精巧园子。眼见前方已有人等候,纪雪庵压低声音:“你到底是谁?”那人应答之间漫不经心,却没有一丝敌意,对韦行舟虽然口称教主,但并无恭敬之意。偏偏他功夫不俗,在承阁多半是个头领,竟也颇得韦行舟信任。那人轻声道:“承阁中人并无姓名,我无可奉告。”停顿片刻,却极低地补了一句:“你且记住,莫把我当作你的后路,我虽不至于害你,却不会帮你。”

精舍之前,数名侍女迎上前来,二人心照不宣住了嘴。那人一转身又不见,侍女将纪雪庵迎入屋中,一时糕点茶水鲜果佳酿,应接不暇。他心中觉着莫名可笑,韦行舟竟当真将他奉作座上宾。待遣退侍女,验过食物茶水无毒,纪雪庵毫不客气填饱肚子。侍女又来敲门,问他可否要沐浴更衣。

纪雪庵上一回受到这般盛迎还是在晶城捕风楼,他将脸埋在热水中,心中大约明白韦行舟要耍什么把戏。自他踏入魔教,无人向他提及程溏,他们想要他心急失态,他只好不徐不疾耐心起来。窗外天色已暗,纪雪庵迈出浴桶穿上崭新白衣。他忽然想到捕风楼与魔教勾结,这些喜好,总不会是沈荃说与韦行舟听的吧。魔教承阁杀手固然厉害,捕风楼十七暗卫却毫不逊色。先前那人射出的冷箭,亦被那个暗卫截住。纪雪庵脑中一瞬间闪过什么,却来不及抓住。他一脸冷淡跟在侍女身后,马上就要见到韦行舟,他无暇反复思索。

天颐宫内灯火通明,纪雪庵跨入门槛,便一眼看见主座之后那人。韦行舟站起身,笑意吟吟,“纪大侠,久仰。”纪雪庵被领至客席,却不坐下,只冷冷盯着韦行舟。他穿一身大红衣裳,一双狭长凤目盛满不及眼底的笑意,艳丽若诡花,妖娆似毒蛇,魔教教主即使生得俊美,也绝非良善之貌。

纪雪庵面若冰霜,韦行舟却拾起酒盏,遥遥朝纪雪庵一敬,轻笑道:“冰姿雪貌,果然名不虚传。”他兀自将酒盏凑到唇边,仰头饮尽,而后绽开一朵极大的笑容,声音甜蜜又恶毒地唤道:“小溏,出来罢。”

便见殿堂之中的山水屏风后,走出一个人。那人与韦行舟一般,穿一袭艳色红衣,脑后挽着一个斜髻,站在韦行舟身边抬头看向纪雪庵,正是程溏无疑。韦行舟放下酒盏,伸手揽过程溏的腰,程溏并不挣脱,微微朝纪雪庵颔首,开口唤道:“雪庵。”

纪雪庵紧紧看着他,却见他眉目静好神色淡然,看不出任何异样。若程溏与韦行舟卿卿我我,反而叫他怀疑神志受人控制,但此刻二人虽贴得极近,程溏的脸上却并无一丝沉醉。烛火摇晃,照得屏风前仿若一双璧人,身着大红衣衫欲行好合之礼。纪雪庵蹙眉别开双目,一掀袍子却坐了下去。他不知道韦行舟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程溏此时心中所想,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只知若再看着二人,便要叫连璋的刃上沾血。

韦行舟的手缓缓抚摸至程溏的鬓角,忽然低头与他面颊相贴。程溏眼睫乱颤,似是拼命忍耐,惹得他愈发得意低笑出声。他伸手推了下程溏的背,欢笑道:“纪大侠乃天颐宫贵客,怎好怠慢了?小溏,去向纪大侠献舞一支。”

他话音落下,便有数名蒙面女子怀抱乐器从屏风后娉婷而出。程溏缓步走到纪雪庵席前,纪雪庵才抬起头来重新看他。二人静静对视一瞬,又不约而同移开目光。纪雪庵不知韦行舟此语是否指示程溏施展魅功,他伸手入怀扣住祝珣给他的瓷瓶,但乐声突然响起,眼前拂过一片红云,纪雪庵却慢慢松开了手。他想起程溏曾说,此生不愿再用魅功,情愿为同一个目的付出千倍辛苦,也不肯再用这等邪术。

但为什么不敢去看程溏的双目?乐声悠扬,舞姿轻灵,余光中的红袖翩然,纪雪庵却始终不曾抬头。他知道惟有四目相接才会身中魅功,他并非不信程溏,或许坚硬心性能够抵御魅功,他却没有信心抵御程溏。无论他多么冷漠无情,望着程溏的瞬间,却心跳变乱,呼吸都不再听话。

四周乐声渐低,似是一曲终了。程溏也开始收势,纪雪庵眼角瞥见红云慢慢向后退去。程溏唇畔一直凝着一丝浅笑,僵硬太久,只显出苦涩。他轻悬身体,宽袖在空中飞旋,缓缓下坠,最后静静坐在地上。他忽然想起疏城繁月阁那夜,他以一曲铜铃舞杀了韩秀山。纪雪庵与他一墙之隔,他施展魅功耗费太多心神,累得很了,只来得及堪堪回过头。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回头,甚至目光还未对上墙上小孔,便失去意识晕过去。程溏轻垂眼帘,大约心底毕竟存着无奈和委屈,当初纪雪庵强人所难,今日不肯信他与他对视。

便如同当日一般,程溏抬头望向纪雪庵。他在心中道只一眼,触不上他的目光便马上扭头。他几乎颤着眼皮,下颌轻抬,却一头撞入纪雪庵深不见底的凝视中。程溏猛然跳起来,那人的眼神素来冰冷,他竟似被目光灼伤。他愣愣看着纪雪庵,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竟叫那两泓寒潭泛起波澜,仿佛冰面底下涌出一股激流,将要碎成一片。

远处韦行舟不动声色注视着二人,程溏慢慢弯起眼睛,轻声笑了一下,向纪雪庵伸出手,“雪庵,过来。”纪雪庵不言不语,却依言站起身,绕过矮席走到程溏面前,双目始终望着他。两人之间不过一臂之遥,程溏一字一字说得缓而清晰:“把你手中的连璋给我。”

纪雪庵闻言抬起右臂,将连璋送在程溏眼前。程溏亦伸出右手,就要触上连璋的瞬间,纪雪庵猛然出手,狠狠将他抱在怀中。程溏右手化抓为揽,紧紧勾住纪雪庵的脖子,叹息般唤道:“雪庵……”纪雪庵眼见大殿之中凭空冒出数十个人,手上一抖连璋脱鞘,想要摆出一副冰冷脸孔却再也绷不住面皮,只能低头向大笑的程溏恶声恶气道:“你笑什么!”

程溏大笑过后,满脸嘲讽转头看着韦行舟。韦行舟冷冷盯着二人,声音却愈发温柔:“小溏,你又不乖。原来你回来后对我百依百顺,全是演戏。”程溏哼笑一声,“你又哪里信我?我若当真百依百顺,你只会觉得我无趣,一早将我杀了。也好,你愿意看戏,我便与雪庵同演一场戏给你看。如今,你可满意了?” 韦行舟缓缓绽开笑容,环顾殿堂四周,笑中全是恶意,“你以为我会让你们大摇大摆走掉?”程溏轻蔑道:“就凭这些——”却被纪雪庵冷声打断:“当着我的面,不许同他说那么多废话!”

他话音落下,陡然出手,连璋已挑破承阁杀手的阵线,拉着程溏冲出天颐宫。韦行舟冷眼看着二人背影,竟慢慢坐回主席,不知向谁指示道:“叫青阁出来会会纪雪庵。”而后微微提高声音,传入程溏耳中:“小溏,你可不要后悔。”程溏只觉心中一跳,来不及皱眉,却听纪雪庵问道:“青阁又是什么东西?”他忽然顿下动作,身后承阁杀手不敢贸然上来,身前却挡着一个提着大刀的中年汉子。程溏握紧纪雪庵的手,咬牙道:“便是专门修习碧血书上功夫的人!”

却听那人一声巨啸,竟震得山林俱摇,大刀脱手飞出,打着快旋直冲纪雪庵而来。纪雪庵猛然醒悟道:“狐山郭家!”面前这人并不是狐山郭家的后人,但郭家的功夫被记在碧血书上,如今却被这人学去。他听裘敛衣说过那地动山摇的一刀,不敢硬接,只抱住程溏一跃闪开。他尚未落地,那人竟从背后摸出另一把刀,随着巨力狠狠掷来。纪雪庵左闪右躲,根本无法近那人的身。程溏跟不上二人动作,干脆攀在纪雪庵臂间,在他耳畔疾声道:“青阁中人一生只习碧血书上一家绝学,炉火纯青,绝非仅是形似,切不可小觑。”

那掷刀汉子虽击不中纪雪庵,却叫纪雪庵无法出手,被动至极。承阁杀手见状一拥而上,纪雪庵回身一招快剑,一时击退四五人攻势,身后大刀已然飞至。他猛提一口气,竟决定赌上一赌,下盘极稳扎在地上,十足内力灌入连璋,抡起右臂硬生生接下一刀。只听刀剑相击迸出刺耳声音,连璋固然不断,大刀却四分五裂,飞旋着扎入身后天颐宫的梁柱间。

程溏欣喜唤道:“雪庵!”纪雪庵却暗自摇头。那人毫不心疼扔出一把接一把刀,自然不是什么稀奇兵器,但偏偏郭家内家功夫十分厉害,随刀而至的力量震得纪雪庵右臂一阵发麻,虽不至受伤,但再来几次,手臂也就废了。先前碎刀刺入一个承阁杀手胸口,惊得他们不敢立马围上,那个汉子见纪雪庵毫发无损接下刀,一时也没有掷出下一刀。便是片刻的喘息功夫,纪雪庵眼角瞥见巍然的天颐宫,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韦行舟稳稳坐在主座之上,还端着酒盏,慢条斯理地喝酒。程溏却也同时想到一个主意,低声道:“趁现在他还没拔刀!掷我到那人身上!他力气大未必灵巧,我手上有绯红小匕,不会吃亏!”纪雪庵直觉皱起眉头,程溏却容不得他多想,一把挣开纪雪庵手臂,便要向前扑去。纪雪庵阻拦不及惟有相助,一掌轻轻拍在程溏背后,将他推至那人眼前。

霎那之间,程溏兜头扑落,手中粉色光弧一闪而过。那人大约还震慑于之前不得伤害程溏性命的命令,竟结结实实地犹豫一瞬,浑身上下露满破绽。程溏一声清喝,绯红小匕高高举起,朝着那人脖颈直直而去。那人这才回过神,伸手摸向背后刀柄,纪雪庵哪里同意,凌空一剑飞身而来,竟不比程溏慢。

眼看程溏的匕首便要扎入那人脖子,他身体自然下落,身后纪雪庵紧跟一剑刚好越过程溏头顶,直扑那人面门,避无可避。那人却忽然嘿嘿一笑,已伸至肩后的手陡然握拳,砰的一声击在程溏胸口,动作之快根本无人看清。程溏忍不住一声痛呼,目中却透出狠厉,身体止不住冲势向后疾退,但绯红小匕的刀尖已触上那人皮肤。他右腕奋力一折,竟以匕首勾住血肉,而后随着冲势,狠狠划开那人脖子。

他只觉胸口和手腕疼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绯红小匕,再没有力气支撑,径直向后摔去,却落入一个近乎发狂的怀抱。两人俱是惊魂未定,若非程溏方才缓一瞬才飞来,连璋便要一剑扎透他的后脑。纪雪庵紧紧抱着他,不断自责:“程溏,你怎么样!我竟然忘了,狐山郭家刀拳双绝,哪里会失了灵巧!”程溏扭头望一眼灯火通明的天颐宫,无暇理会地上被割破喉咙的汉子,只来得及拿冰冷的嘴唇贴了下纪雪庵,“没事,快走!我知道往哪里逃!”

纪雪庵闻言却回头瞥一眼天颐宫,但承阁杀手又如同苍蝇般围上来,情势紧急不容他犹豫,只得挟起程溏发足向前奔去。他心底并不愿这般狼狈逃跑,方才一瞬间生出擒贼先擒王的念头,既已堂堂正正站在魔教,又何所畏惧,不若亲取韦行舟首级。但青阁高手仅仅出列一位,便叫他们应战不暇,更何况程溏在身边,他实在冒险不得。纪雪庵并未修习过精妙绝伦的轻功,但将内力尽数化作脚程,区区承阁根本追赶不及。他跑得太快,寒风凛凛几乎割破脸颊。程溏被他半抱着离地,不时凑近指点方向。晚风将他脑后的发髻吹散,凌乱头发在纪雪庵颈侧缠绵流连,宛若最上乘的绸缎轻轻滑过。纪雪庵心中冒出近乎荒唐的念头,仿佛二人当真腾云驾雾御风而行,明明在他不屑的奔逃之中,这一刻的快活竟胜似天上神仙,叫他几欲迎风长笑,那些不甘早就在风中渐渐散尽。

二人穿过一丛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明月从云层后探出脸,在深谷浅滩之上好似撒了一层银屑,抬头却可见树梢崖顶新雪莹莹,仿若人间仙境。纪雪庵不由顿下脚步,程溏紧张地望向身后,“有人追上来么?”纪雪庵摇头一笑,“凭他们功夫,大约还有一炷香才能赶上。”程溏这才长舒一口气,纪雪庵却已牵起他手,慢慢走过滩边乱石。程溏指着前方一侧谷壁,道:“此处河水虽浅,两岸支流岔道却很多,迷宫一般很难叫人找到。我上次逃出来时,便藏身于前头岔道的一个山洞里,还存着些干柴,谁知今夜却能用上。”

纪雪庵奇道:“你倒还认得?”程溏笑起来,“兰阁离此处不远,我从小就常常溜出来玩,一草一木皆熟悉得很。何况,人心善变,山石草木却不会骗人。”他说着,忽然扯紧纪雪庵的手快跑几步,扬手一指对岸,笑道:“你看,便是那处!崖壁上长着一株双生树,绝不会认错!”纪雪庵低头静静瞧他,看着月色下他明亮双目和满脸笑容,忽然转身缓缓蹲下。

程溏一愣,却有些不敢置信,“雪庵?”纪雪庵冷淡道:“上来,我背你过去。”程溏迟疑着伸手触到他背脊,“我、我自己也能趟过去,这里的水最深只到我胸口。”纪雪庵的声音中便有了一丝不耐烦,“你太慢,会被承阁追上。”程溏撇撇嘴,慢吞吞攀上纪雪庵的背,“你又不会什么草上飞水上漂的轻功,不过仗着人高腿长,又能比我快去哪里?”纪雪庵托住他站起身,却一掌拍在他屁股上,“傻子,天寒水冷,我不舍得。”

只听身下响起趟水而过的声音,水面的寒气叫程溏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不再说话,只将脸埋在纪雪庵后颈。河面上映出二人漆黑身影,却是个紧紧依偎的样子。都说头发没有触觉,程溏轻轻吻着纪雪庵的头发,在他看不见的脑后咧出笑容。他只觉心跳得太快太重,叫先前胸口受伤之处跟着发疼,而胸膛与纪雪庵的后背贴得那么近,他是否也听见自己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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