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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珣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丰华堂与木槿夫人对视会心一笑。纪雪庵仍然站着,手上却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向他们二人道:“丰大哥,时候不早,回去休息罢。我还有些话,要单独同祝珣说。”丰氏夫妇这才想起来这里是纪雪庵和程溏的屋子,虽然心中好奇,却不好多问,顺势起身告辞。

两人离开时,还带上了门。程溏闹不清纪雪庵要同祝珣说什么,踌躇道:“我……是不是也要回避?”身体还未站起,却被纪雪庵一把拉住。他似是气急,冷冰冰瞪着程溏,手臂将他箍得极紧,往怀中一带,却叫程溏轻轻柔柔地落在他膝头。纪雪庵双目盯住他的脸,声音像在骂人,手指却忍不住在他面上流连,“我可不像你,从未有任何事瞒着你。”

话音一落,叫程溏不由浑身一僵。对面的祝珣也猛地抬起头,不知为哪一桩事,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纪雪庵指头捏过程溏的下巴,终于转脸去瞧祝珣。祝珣虚弱地笑了笑,“雪庵大哥请说。”纪雪庵目光冷厉,淡声问道:“方才你与程溏单独在房中,对他说了什么?”祝珣轻声道:“谷外出了大事,我是来寻雪庵大哥的,你刚好不在,程公子便请我留下来等你回来。”

他这番说辞合乎情理,纪雪庵却盯着他一字一字冷冷道:“我不信你这句。”祝珣重重一颤,飞快低下头去。他似是天生不会骗人,尤其对着纪雪庵,支撑到此刻已是极限。即使没有对视,纪雪庵冰冷的目光却叫祝珣紧张得蜷起手指,再也忍不住,双目直直向程溏看去,面上眼中全是求助与无措。纪雪庵面无表情,慢慢收回视线,一点点落在程溏近在咫尺的脸上,“小溏,他同你说了什么,叫你露出那般神色?”

程溏却没有在看他。纪雪庵只看见他低垂着眼睛,脖颈从厚重的衣袍中仅露出一截,布满星星点点的痕迹。那么细的脖子,一伸手便能拧断,但程溏不紧不慢地呼吸,胸口微微起伏撞在纪雪庵身上,似乎连有力的心跳也一并传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纤细瘦弱只是假象,这具单薄的身体蕴含多少坚韧的力量,这并不是他能够一手掌握的人。纪雪庵的余光忽然瞄到背后内室一角的床榻,祝府的侍女不知何时换了一床新褥,却是艳红色。不过数个时辰之前,他与程溏在其上抵死缠绵,共享至乐,如今仿佛凉风吹散幻境,却叫纪雪庵怀中一片空落。

他倏然惊醒。怀中的人几乎从他膝上滑落,并非程溏欲离开,竟是他不自觉松了双臂。程溏终于肯抬眼看他,四目交汇的一瞬间,纪雪庵狠狠抽紧手臂,两人的胸口都被撞痛,他也不愿再放松丝毫。他看见程溏的眼中,仿佛只要他再沉默一分,只要他露出一丝怀疑,那双眼中的光彩便要彻底破碎。纪雪庵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楚地明白,他一生一世要寻找的人就在这里。不过半年之前,他对辜城旧友陆璃说,他寻不到能与他比肩并立的人。那时的他哪里知道,他已经遇到了程溏。

纪雪庵微微俯下头,轻触程溏颤抖的眼睫。怀中人的伤心似乎连他也染上,纪雪庵轻叹一声,为何要逼迫程溏至此。这个人是自己认定,他自然相信他,他想要保留一个秘密,那就算了罢。纪雪庵的嘴角慢慢弯起,向程溏的嘴唇探寻而去。便在即将触上的距离,程溏忽然开口道:“雪庵,方才祝珣的话中,你可有什么疑惑的地方?”

纪雪庵堪堪停住,不再前进,也没有后退。他的神色渐渐恢复冷淡,缓缓道:“不错,确实有叫我心中一顿之处。只不过即使是那件事,也没有你的事重要。”二人说话时气息交错,喷在对方脸上,嘴唇翕动摩擦,已与亲吻无异。程溏慢慢闭起眼睛,“不,是同一件事。先前祝珣来寻我时,说的便是这件事。”

一愣之后,突如其来的狂喜几乎要将纪雪庵淹没。他以为不再追问也不打紧,却不知道得到程溏的信任能叫他心绪汹涌至此。这件事那件事同一件事,饶舌一般,一时全被纪雪庵远远抛在脑后。他猛一抬手,按住程溏的脑后,重重吻了上去。用力太猛,靠得太近,牙齿撞到牙齿,疼得咧开嘴,却是个笑起来的样子。本来就不该那么多废话,这般距离,只有用来亲嘴才最好。他亲一下,却又退后,叫程溏呼吸漏了一拍,才再次贴上前。纪雪庵只觉心尖喜悦源源涌出,涌至双目变成弯了眼睛的笑意,涌至双耳仿佛听见仙乐,涌至鼻端嗅到均是程溏带着药香的味道,涌至口唇便化作甜腻不绝的亲吻。

祝珣遥遥看着,双手十指陷入掌心,一双抚琴捣药弹琴的手,却觉不出任何痛楚。他从未见过,纪雪庵这般笑着的模样。心底有个声音叫他不要再看,祝珣却被定住,根本移不开双目。

祝珣遥遥看着,双手十指陷入掌心,一双抚琴捣药弹琴的手,却觉不出任何痛楚。他从未见过,纪雪庵这般笑着的模样。心底有个声音叫他不要再看,祝珣却被定住,根本移不开双目。不知过了多久,他狠狠闭了下眼睛,才发觉双目涩得发痛。祝珣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开口哑声道:“我方才说的话里,有何处奇怪?”

纪雪庵转过脸,冰雪无情的脸上嘴唇是唯一的血色,眸中柔光渐渐散去,“你说你翻看旧书,无意中发现一桩桑谷替魔教做下的丑事。我在意的却是那个时间,四十年前……究竟是什么事?”祝珣一窒,呼吸不自觉屏住,片刻后才叹气。纪雪庵只道他为保桑谷名声,终不肯痛痛快快将事情说个明白,却忽然听程溏道:“祝珣,你便将先前告诉我的事,说与雪庵听罢。”

不知为何,祝珣心属之人明明是纪雪庵,但自从二人进入桑谷,他却对程溏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此刻也不例外,祝珣勉强抬头一笑,道:“这又是一个颇费口舌的故事了。当年桑谷与荼阁尚未分家时,自然有许多秘药是两者共有的,其中有一件,便是雪庵大哥如今体内的血寒蛊。我原先对血寒蛊知之甚少,只在毒物志上读到只字片语,谁知今天下午却在翻寻医书时看到那本手札。我乍见血寒蛊的记载,正是喜出望外,谁料竟愈看愈心惊。原来血寒蛊本意并非折磨人的手段,却是一种转移内力的奇法。”

纪雪庵慢慢皱起眉头,并不出言打断。程溏替祝珣倒了一杯水,起身递到他手中。祝珣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程溏坐回纪雪庵身边,才继续道:“血寒蛊分为雌虫和雄虫,后来荼阁那些人被赶出桑谷时,带走了雌虫,那种法子便再无人用过——直至四十年前。”祝珣面上渐渐现出悲意,“四十年前,魔教捕获一名内力高深的正道高手,是任魔教教主对此十分眼馋,便想起从前血寒蛊的移功奇法。他派出使者前来桑谷,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令桑谷长老愿意与他合作,助他从那个高手身上抢来神功。”

他说到此处,停下喝了口水。纪雪庵与程溏对视一眼,问道:“那个正道高手,姓甚名谁?”祝珣摇头道:“手札上并未提及此人姓名,只道其内力深厚在武林之中称得上绝世一词。”程溏喃喃道:“四十年前,下落不明的正道人士可不少。”纪雪庵冷冷接口道:“既然身负绝世内功,多半便是如今声名狼藉的武君屏洲倪氏了。”

四十年前最后一届武君大会,正道七大门派近百名高手有去无回,生死不明,武林中掀起惊天大浪,更叫人胆战的事却还在后头。武君大会过去一年后,七大门派频遭暗袭,来者使出的竟然皆是名门世家的独传功夫。一时间,正道武林人人自危,当年的武君和安然无事的屏洲倪家被推上风口浪尖。人言最可畏,倪家被扣上与魔教勾结残害武林通道的恶名,至今也无法堂堂正正在江湖上立足。这些往事,当日在青浮山地道中,纪雪庵曾说与程溏与罗齐寅听。二人同时忆起旧事,皆感恍惚,当年之事令魔教写就碧血书,又夺来绝世武功,竟获益至此。祝珣不明所以,不敢出声打扰。良久纪雪庵冷笑一声,打破沉默,“如今血寒蛊再现,韦行舟莫不成看上我的功夫了?”

祝珣悚然一惊,显而易见的事,亲耳听纪雪庵说出,仍叫他心中发痛。他无言以对,只能转述手札上的记载:“血寒蛊雌虫需养在活人血中,不会令宿主有丝毫不适,雄虫则可在体外孵育,浮游至心口令人深受寒气侵心之苦。雪庵大哥身体里的是雄虫,而雌虫只怕养在韦行舟血脉之中。 雌雄蛊虫互相吸引,再以血为媒引,不过转移内力的具体法子手札却语焉不详,大约当初秘法被荼阁带出桑谷,现今只有魔教中人才知道。”

纪雪庵眉头紧蹙,脸上全是不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果然尽是旁门左道。”他一句话不小心将桑谷也骂进去,所幸祝珣不甚在意。程溏在旁听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他尽可以使出卑鄙手段,你却不能不防。”纪雪庵望着他注目片刻,语气中却带上微微无奈,“这种事,你瞒着我做甚?”

程溏却不说话,眉眼间全是忧色。纪雪庵凝视着他,黑沉双眸忽然一亮,“你想叫我以为,我们二人如今之所以能安然待在桑谷,全因韦行舟对你手下留情,我没了后顾之忧,只需尽力护住自己便可。程溏,你怎么这么傻?我们逃出天颐宫那夜,韦行舟早已向你翻脸,他如今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便对你的性命弃如敝履。即使不是如此,你的周全,我也断无可能有丝毫松懈。”程溏将右手搭在纪雪庵手上,不由神色闪动,“雪庵……他如何对我无关紧要,你切不可大意。”

纪雪庵却抽出手,轻轻抚平程溏眉心皱痕。他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翘起唇角,“真古怪,我竟觉得有一丝高兴。韦行舟先前对你模糊不清,叫我很生气。如今只有我来保护你,小溏,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这般说,直叫程溏哭笑不得。提及韦行舟,程溏不由蹙起眉,疑惑道:“如若韦行舟一早便有此打算,放任我们逃入桑谷姑且说得通,或许他笃定桑谷长老必会协助荼阁。但另有一事却变得奇怪,今夜偷袭桑谷的承阁杀手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不是魔教起内讧,为何做出来的事却这般自相矛盾?”他语罢,祝珣面上也露出迷茫不解。纪雪庵沉吟片刻,淡声道:“程溏,你可认识承阁阁主?”程溏摇头道:“承阁中人神出鬼没,全无姓名,一般打扮,我根本分辨不清。”纪雪庵抬起脸,双目隐藏厉色,“承阁中有一人功夫远在其他杀手之上,便是当初在青浮山放冷箭,逼得捕风楼暗卫不得不现身的那人。后来我与祝珣他们分别后孤身来寻你,也是此人领我至天颐宫。我与他寥寥交谈数语,这人颇得韦行舟信赖,但却似对魔教存着异心。”

程溏吃惊道:“那么此人——难道是正道派来潜入魔教的?”纪雪庵却道:“近年,至少在今届珍榴会之前,江湖太平安定,魔教偏居西域,极少来犯。而这人显然已在魔教待了多年,我倒想不出正道之中哪一名门大派有这般远见。”程溏随着他的话点了下头,却忽然捉紧纪雪庵的手,“若说有一人在数年前暗中铺排,精心布局,又能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除却沈荃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纪雪庵一皱眉,“捕风楼?或许确有可能。如此一来,当时那个暗卫能拦下承阁那人的箭,也值得推敲。”

祝珣久居桑谷,两耳不闻山下事,听着二人对话犹如堕入云里雾里。他双手在轮椅扶手上握紧,身体微微前倾,迟疑道:“虽然只剩下尸体,不如搬回谷中,仔细探看一番,或许会找到些什么。”纪雪庵转头看他不语,祝珣不由自主低声解释道:“你们说的话我虽听不大明白,却也知道定是足以震动武林的秘密。你们没有避讳于我,我……很高兴,无论如何也想帮上忙。”程溏闻言微微一笑,“这个主意也不坏,总好过毫无头绪,那还要请你出面劳烦桑谷守卫将尸体搬来。”祝珣抬头望着程溏,面上略发白,却点头道:“程公子请放心,雪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这些实在算不了什么。”

语罢,纪雪庵却忽然开口道:“等一等。既然你们二人都在此,有一件事我须问个清楚。祝珣曾说之前并未见过程溏,程溏却说当初在兰阁已识得祝珣。二人之中究竟谁说了谎,我并非质问的意思,却也不愿被蒙在鼓里。”

话音刚落,却见祝珣浑身一颤,视线对上程溏,再转向纪雪庵。他吸了口气,笑了一笑,“雪庵大哥,抱歉,这件事确是我说了谎。我……”他忽然抬手捂住脸,“我那时不知会再和程公子见面,兰阁……不是能够笑着叙旧的地方。”程溏站起身走到祝珣轮椅后,看了纪雪庵一眼,慢慢摇了下头。他伸手拍了拍祝珣的肩头,“时候不早,我们各自休息罢。等明日早上,你再随我们一齐去验尸可好?”

他送祝珣到屋门口,祝珣便坚持自己回去了。程溏坐回桌旁,伸手转着桌上茶杯,烛火旁的脸庞若有所思。纪雪庵伸手拢住他的手,冷冷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待他太坏?”程溏无奈一笑,扭头道:“哪里称得上坏,只不过……确实有些伤人。”纪雪庵目光一闪,脱口道:“我其实不喜欢他这样的人,从前遇上,根本不耐烦多废话。但是这回,恩情纠葛,利害交结,我也的确感佩他心怀天下,一时愈发不知该如何对待。”

程溏一眼看去,纪雪庵微微蹙眉,双目盯着蜡烛,侧脸依然冷硬,苦恼之色几不可见。他断无丝毫责备纪雪庵的打算,但这些天旁观祝珣百般小心,纪雪庵旁若无人,回想起二人相识之初,却也有几分感同身受。他的手从茶杯放开,与纪雪庵掌心相贴,柔声道:“他认识你的时候你便已是这个样子,所以不用刻意改变什么。能成为你朋友的人或乐观豁达,或不拘小节,不然你也不愿同他们交朋友。人与人的因缘从来不能强求,他在你这里尝尽苦果,往后遇上真正良缘,才知好好珍惜。”

纪雪庵静静望着程溏,程溏淡淡一笑,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这个样子便很好,他不堪忍受,但我却十分欢喜。”他将一只手放在纪雪庵心口,微笑道:“世上只有我知道,这副冷硬心肠却也有火热的时分。”纪雪庵手掌覆在他手背,忽然觉得心脏竟因程溏这句话跳得乱了节律。他低头亲了亲程溏的脸,却恨声道:“你这张嘴巧得很,难怪他也肯与你亲近。”

程溏失笑,“你真是……恶人先告状……”余下的话语和嘴角的笑容却被纪雪庵的唇舌夺走,吸吮舔舐,极尽缠绵之后,却听见纪雪庵道:“我对他不好,以前对你也坏得很,你不许记仇。”程溏抬着头轻轻啄纪雪庵的下巴,曾经的誓言一字一字从唇齿间逸出:“我愿为你倾尽所有。”却是抬眼一笑,双唇轻启唤出久违二字:“主人。”

这两个字真叫纪雪庵着实愣了一下。当初程溏对他口称主人,态度卑贱至极,令他难免在心中看轻程溏。后来虽习惯了称呼,纪雪庵倒不曾料到,此情此境却成情趣。他固然狂妄,但因太冷漠,并无什么虚荣心,然而心爱之人的偶尔示弱,竟叫他十分受用。纪雪庵一手握住程溏的下颌,另一臂将他一把捞在怀中,也不知使出什么步法,转瞬之间便已移至塌旁。

二人陷在艳红的新褥中,程溏下午被纪雪庵折腾得失禁,明天一日又是凶吉未卜,实在不是纵欲的时机。纪雪庵亦不敢过分,只将身下的人弄得软成一团,不情不愿又欲拒还迎地唤了他好几声主人,才搂着他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祝珣便使人来请。众人收拾停当,童子推着轮椅,便往桑谷大祠堂而去。晨雾尚未散去,街上还很安静,一行人怀着心事皆闭口不语,只听闻木轮骨碌碌在碎石地上滚过的声音。

大祠堂掩在一片松林中,冬日里仍是郁郁葱葱一片。纪雪庵一眼望去,只见飞檐挂着石铃,却是十分古旧的屋子样式。里面的人约摸听见动静,奔出一个青年从长长的石阶上跑来。童子停下轮椅,这架木制座骑造得再精巧轻便,也断无可能爬上石阶。祝珣面色微微发白,却挺直了背脊,等着那人奔至面前,行礼恭声道:“谷主,我们已按您的吩咐将一十二具尸体全搬了回来,如今正停在偏院。”

祝珣点点头,木槿夫人瞧清青年的脸,微笑道:“你不是昨晚提醒我们尸体有毒的小兄弟吗?今日你也当值么,真是辛苦。”青年向木槿夫人行了个礼,笑道:“今天是我在大祠堂打杂的日子,昨晚已经休息过啦,多谢夫人挂心。”祝珣淡淡看他一眼,“阿川,有劳你给诸位客人领路。”

他说完,丰华堂奇道:“祝谷主不与我们同去?”却不等祝珣答话,木槿夫人弯眉一笑,“这有何难?”说着足下轻轻一点,几经跳跃,便已身在百来级石阶之上。话音刚刚落下,祝珣只觉身后一股力道稳稳一推,轮椅竟腾空而起,堪堪落在木槿夫人跟前,被她单掌按住。他吃惊回头,便见纪雪庵一手提着一人,偕程溏同丰华堂一齐飞至石阶上。

祝珣既已上来,便不用旁人领路,徒留下阿川目瞪口呆,活见了鬼一般。祝珣转头向木槿夫人和纪雪庵道谢,丰华堂宽厚一笑,亲自上前推他前行。众人绕开前堂,穿过几重院子,才到了阿川口中的偏院。偏院中空无一人,房子亦破败得很,洞门下的石槛生满杂草,纪雪庵伸手一拍,帮祝珣过了门槛。木槿夫人心中有些难受,走到丰华堂身旁,与夫君一起推车。祝珣自从进入祠堂,平素面上温和神情变得肃穆,遇上种种障碍虽皆得助通过,但愈来愈紧绷的眼角却掩盖不了多少心思。偏偏院中枯草里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推车的人看不见,车轮猛然撞在石头上,差点将祝珣震落。他紧紧抓着扶手,却忽然叹了口气,将满身僵硬一时褪尽。祝珣似猜到众人心中所想,却回身笑了一笑,“此处是先人留下来的旧处,不好修缮改动,于我的确十分不便。不过不打紧,我们且进去罢。”

屋中青石地上铺了草席,一时凑不齐十二口棺木,只能敞放在此。也多亏天气尚寒,尸身均未腐坏,与昨夜相比并无差别。纪雪庵踏前一步,木槿夫人连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绸帕,递在他身前。纪雪庵接过帕子,蹲下身体,学着昨夜那个名唤阿川的青年的样子,垫着布扳动翻看尸体的脸。他一具具察看过去,祝珣低声请丰华堂将自己推近一些,撑着扶手勉力压低身体。他盯着最靠门的那一具细细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轻声指点道:“诸位请看,这人鼻孔挂着两道血痕,其余五窍却未出血。颈前瞧得见伤痕,指甲藏有血污,大约是在死前拼命抓过喉咙。谷中守卫说得不错,这些人多半是遭毒雾杀害。”说着,身体更伏低几分,翕动鼻翼嗅了嗅,才抬头道:“尸首口鼻间有一股细微的异味,我差不多猜出毒雾由何而制,正是生在天颐山脉的一种毒草。”

祝珣固然说得头头是道,于此刻桑谷内外的严峻情势却并无多大帮助。他说罢,纪雪庵刚好探看完最后一具尸体,走回门旁,摇头道:“他们之中没有我见过的那人。”丰华堂皱起眉,木槿夫人性子更急,不由在屋中踱了两步,“这一遭岂不是白走了?”祝珣歉然道:“是我提出的主意,叫诸位白跑一趟。”木槿夫人叹道:“祝谷主,我哪里是在怪你。”纪雪庵却不欲多停留,当先转身走出屋子,“既没有线索,便回去罢。”

程溏跟在他身后,丰华堂与木槿夫人对视一眼,只得收起失望推着祝珣出了屋门。朝光比来时更亮,却照得偏院愈加荒凉。纪雪庵忽然顿住脚步,抬起一手将程溏阻在他身后。众人一时屏息静待,便听得一阵匆忙脚步声向偏院而来。来人约摸是走得急了,气息微乱,步履不齐,并非习武之人。纪雪庵放下手,拉着程溏后退几步。祝珣推着轮椅上前,候在院门口,待见到来者,不由吃惊唤道:“舅父!”

众人皆大感意外,注目瞧着那人。却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余岁,身着深色长袍,发丝绾在同色头巾中,生得十分斯文儒雅,果然眉目间与祝珣有几分相像。那人站定,向众人施了一礼,再对祝珣道:“我本来还要派人请谷主来大祠堂,如今倒是正巧。方才谷外来了客人,秦长老已将他请入大殿,谷主与诸位贵客请随我一同去罢。”祝珣闻言正了神色,口中亦换了称呼,“陈长老,客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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