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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曾料到,祝珣的舅父如此年轻,却已是桑谷长老之一。在这等要紧关头来到桑谷的客人,真不知是敌是友。更无论眼下魔教对桑谷虎视眈眈,到底是谁有这等好本事安然入谷?陈长老上前亲自推起祝珣,道一句有劳诸位移步,便在前头领路而行。

他沿着来路,引纪雪庵等人回到高阶之上的正殿。大堂中高悬一块横匾,上书少青二字。主座坐了两位白须老者,下首却是一个黑衣男子。那人慢慢回过头来,目含星辰,长眉入鬓,似笑非笑的神情,恍惚仍是风平浪静的江湖昨日。纪雪庵微微皱起眉头,紧紧盯着那人,一时却忘记注意,身旁程溏刹那变了脸色。

祝珣由陈长老推着越过众人,坐在轮椅上遥遥朝来客施礼道:“沈楼主远道而来,在下未能相迎,实在失礼。”沈荃起身还了一礼,口中笑称:“哪里,祝谷主太过客气。先前在下贸然前来桑谷,祝谷主愿随在下离谷,对青浮山正道朋友出手相救,说起来还是捕风楼欠了桑谷一份极大的人情。”二人寒暄间,大祠堂仆从推祝珣入殿,堂中桑谷长老亦起身招呼纪雪庵等人,唤仆从上座奉茶。丰华堂与木槿夫人皆有些尴尬,他们入谷至今,只待在祝府,并未拜访过长老,如今遇上倒说不出哪方更失敬。陈长老面上带笑,陪坐在客席,打个圆场道:“听闻沈楼主与纪大侠诸位都是相识的,今日聚在此处,共商武林要事,实乃桑谷之福。”

纪雪庵心中不屑,面上便浮出一丝冷笑。沈荃当时以桑谷玉为诱,邀祝珣下山,危险的不过是祝珣一人,关这些高高在上的桑谷长老什么事,如今倒成了捕风楼欠桑谷的人情。救人开医馆时转身避世,所谓武林要事却忙不迭掺和其中,这一副嘴脸,未免太难看。祝珣望纪雪庵一眼,苦笑一下,转头向沈荃道:“不知沈楼主此番冒险上山,是为何事?”

沈荃扬眉一笑,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只锦盒,双手搁在身旁小桌上。他伸手抚着盒面,笑吟吟向着祝珣,目光却从对面纪雪庵和程溏脸上滑过,“祝谷主难道忘了?当日在下曾许诺祝谷主,祝谷主愿意下山救人,在下他日必亲手奉上此物——便是桑谷遗失的宝玉。”

他话音落下,桑谷众人皆面露喜色,连祝珣也不由绽开笑容。却听清脆一声,纪雪庵右手边一只茶碗被掀翻在地,砸个粉碎。他并非来不及阻止,但心中惊愕却叫身体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溏如箭窜出。锦盒的盖子被程溏一把粗鲁打飞,唬得桑谷众长老吊起心肝差点叫出声。沈荃好整以暇捧起茶碗,闲闲拨了下碗盖,任由盒中那块泛着墨色的稀世宝玉一下露在众人眼前。而那个险些将宝玉摔下桌的人,则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站在自己跟前。

纪雪庵忽然想起程溏头一回提及桑谷玉的话:“传言桑谷玉本就是一块难得的美玉,被历代桑谷神医在数百种药材中浸润百年,竟有了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若是寻常无病之人佩戴在身,则能补精养气延年益寿。”传闻中有着逆天奇效的宝玉,此刻敞在众人面前,不过小儿一拳便能握住。纪雪庵冷眼看着祝珣目不转睛的复杂神色,桑谷玉因他离开桑谷,如今又终于回来。他与祝珣结识这些日子,并非不为他感到高兴,但纪雪庵的心中,却生不出一丝高兴。

程溏背对着他,便如同拒绝了他再踏足一步,只有沈荃瞧得见他此刻神情。纪雪庵默默站起身,缓步走向程溏。他想,即使他不需要他,他也要站在他身后。一步步愈来愈近,纪雪庵却不知为何忆起一桩不相干的往事。那个春雨之夜,湖城郊外的花开得很好,但风吹雨打,满地落英,他寻到一间破庙避雨,却撞上一个寻死的魔教教徒。那人追问他魔教圣宝在哪里,纠缠不止,被他一剑了结性命。那时的纪雪庵并不知道,躲在庙柱后脏兮兮的小乞丐,才是偷了魔教圣宝的人。他一直以为,魔教追拿程溏是因为金蝉丝,他怎么就没有想到,程溏偷走的却是另一件宝物。

东方湖城,捕风楼别庄,以药续命的沈营,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桑谷玉……明明只剩下三尺之遥,纪雪庵却猝然顿住脚步。程溏瘦削的肩膀颤抖不停,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仿佛被生生扯去翅膀的鸟雀的悲鸣:“你——你杀了他!”

他矮小的身体不知哪里生出那么大力气,绯红小匕赫然已在掌心,眨眼功夫攻至沈荃脸前。沈荃却连眉尖都未动,左掌轻轻一推,叫程溏砰一声撞在身后纪雪庵怀中,却是算得刚刚好的气力。纪雪庵紧紧箍住程溏双臂,在他耳后厉声唤道:“小溏!”就算他恨沈荃恨得要命,也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动手。

程溏一下挣脱不开,却也冷静下来,手臂微垂,后背靠着纪雪庵勉力站稳。堂上众人被这出变故皆弄得发愣,祝珣推着车靠近沈荃身旁的小桌,捧起锦盒细细一看,面上神情骤然巨变,惊疑道:“沈楼主,这是……”沈荃从容一笑,却道:“不愧是祝谷主,一眼便看出,宝玉色泽较从前更深,玉体之中积淀了许多杂质,已不复当初流光,拿在烛火旁细辨,甚至能瞧出数条极微的裂痕。”他一说完,桑谷一个白须长老气得跺脚道:“沈楼主这是何意?桑谷玉岂能被人糟蹋至此!”

沈荃轻轻哼了一声,却站了起来,面向桑谷长老缓缓道:“秦长老此言差矣。且不论若非在下,桑谷连宝玉本身也寻不回来,更要紧的却是百年前桑谷先人精心萃成宝玉,心怀救济天下的初衷却被今人忘记。桑谷玉虽由稀世美玉琢成,但并非为了束之高阁,难道不是为了救人性命?”那秦长老被他说得狼狈不堪,祝珣在旁淡淡道:“诸位长老,沈楼主说得在理。当初舍弃宝玉的是桑谷,怪不得旁人,如今将宝玉带回的却是沈楼主。沈楼主,在下代桑谷上下谢过楼主还玉之恩。诸位长老亦不用太过担忧,依祝珣所见,待将宝玉浸于天泉汤中,必会令药效恢复如初。”沈荃微微一笑,“果然,桑谷玉只有回到桑谷才是最好的归宿。”他话音落下,木槿夫人却忽然问道:“沈楼主还不曾说,桑谷玉到底是如何流至捕风楼的?”沈荃悠然坐回椅子,落落大方道:“这件事便要感谢程溏程公子了。”

一时之间,堂中众人除了纪雪庵和沈荃,均将目光放到程溏身上,心中全是不解,桑谷玉怎么同程溏扯上了关系?沈荃喝了口茶,才娓娓道来:“当年桑谷玉落入韦行舟手中,多亏程公子冒着极大的风险带着它逃离魔教。他之所以偷拿桑谷玉,是因为他的一位朋友身陷恶疾难以治愈。桑谷玉有着令伤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那位朋友不食不饮,药石不进,仅仅口含桑谷玉,至今已活了两年有余。”

堂上一片哗然,既为桑谷玉名不虚传,亦为那个凭玉续命的活死人。木槿夫人瞠目结舌,目光在程溏和沈荃之间转个不停,“怪不得小溏说……你取走桑谷玉,那个人不就……”沈荃抚额笑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分伤心落寞,“木槿夫人莫急,在下还未提到,程公子朋友口中的宝玉,怎么就到了捕风楼。因为那人 ——”

“因为那人,正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我那时走投无路,傻傻带着他来投奔你,桑谷玉从一离开魔教就在捕风楼。”

程溏颤抖着肩头,却站直了身体,向前踏了一步。他的声音并不大,犹如风中残烛,却有滴滴泣血烛泪啪嗒落下,“好一幕大义灭亲,真是不错的表情。沈荃,你究竟要舍弃他几次?亲手送他入魔教为质的人是你,如今断他性命的人也是你。阿营他——是你的弟弟啊!”沈荃面无表情看着他,程溏十指紧紧握成拳头,手背青筋尽数浮现,“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不肯救他不要紧,只要我救他,明明……明明就快要……沈荃,你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几乎是尖叫着问出最后一句,却听一声惊呼,祝珣颤声道:“是阿营……那个人是阿营?”程溏慢慢转过头,嘴唇翕动许久,却笑了起来,“你我重逢后,你说你那时好羡慕我们,羡慕我们在那种地方也能寻到真心朋友,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但究竟谁羡慕谁?一样深陷泥沼,你有亲人舍弃至宝来换你,他的亲手足却为了同一件东西罔顾他生死。一次又一次,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失而复得,他却要落得这般下场!”祝珣无措地喃喃道:“我……我不是……”程溏抬眼看他,忽然狠狠摇了下头,“没人顾惜他,没人心疼我,我们只有彼此,同当年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变。”他怆然跌了几步,嘶声中全是哭音:“他死了,那我怎么办?这两年究竟算什么?最后只成一场笑话!原来没有用啊,都是骗人的,再反抗也逃不开。为什么……我已经拼命了,什么都肯放弃,为什么就是没有用!”

祝珣红了眼眶,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呆呆看着程溏。沈荃冷眼瞧着二人,却开口笑了一声,“你如何看待我都不要紧,我不可能将桑谷玉再浪费在一个死人身上。天颐山脉遥在西域,如今却已成武林中心,正道与魔教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这种时候,桑谷玉只能回到桑谷。”他说着转向祝珣,淡淡道:“祝谷主,你身为医者,可曾遇见过这副情境?眼前人的性命,更重要的人的性命,你如何取舍,如何决断?”祝珣动了下嘴唇,却想苦笑。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既然都是人命,本就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沈荃却似料到他心思,微微眯起双目,“你心中最想要救的人,桑谷玉的归属,你难道没有答案?”

那么轻那么淡的一句话,却在祝珣心中炸起一道响雷。他猛回过头,目光落在纪雪庵身上。祝珣双眸骤然亮起来,沈荃赞许一笑,走上前将锦盒在他手中握紧,然后将轮椅推到纪雪庵面前。祝珣呼吸微促,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攥住盒中宝玉,慢慢高举过头顶。便听身后砰砰数声,桑谷三位长老及堂中仆从一齐跪拜在地,高声道:“恭喜谷主!”

桑谷玉在谷中比谷主地位更甚,当年前任谷主为祝珣将宝玉拱手放弃,简直大逆不道。祝珣继任谷主后处境尴尬,也与此事大有干系。今时今朝,他终于一雪前耻,桑谷长老便是再心怀鬼胎,此刻也不得不俯首称臣。祝珣展颜一笑,双颊微微泛红,亮声道:“天颐山终将成战场,桑谷自然站在武林正道一方。谷众不善武艺,实乃致命弱点,所幸天眷桑谷,如今有纪雪庵纪大侠诸位镇守桑谷。众人听令,见桑谷玉如见谷主,从今往后谷中一切攻防要务,皆听从纪大侠调配。”

语罢,他从袖中摸出一条锦绳,穿过宝玉顶端的小孔,抬起头向纪雪庵微微一笑。他的手刚好在纪雪庵的腰畔,祝珣小心翼翼将桑谷玉系在纪雪庵腰带上,手指却难以抑制地发颤。一瞬间,他的心中泛过汹涌情潮。他梦寐以求的一天,纪雪庵许诺过他的一天,他竟然亲自实现。他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谷主,能够将桑谷当作纪雪庵真正的庇护。桑谷玉的奇效已经沈营证实,于纪雪庵身上未解的血寒蛊也定然大有益处。虽然宝玉在外颠沛流离,实需重新浸润药泉才能恢复效用,不过不要紧,眼下趁势挂在纪雪庵身上,比起疗养更是一种认定。

祝珣稍稍退开一些,纪雪庵低下头,手指轻轻搭在锦绳之上。他却没有看祝珣一眼,只盯着程溏缓缓转过身来。程溏茫茫然的眼神一点点落在纪雪庵脸上,纪雪庵低沉冰冷的声音在大堂中响起:“你终于想起看我一眼。”

桑谷玉和祝珣他并不放在心上,捕风楼和沈荃他也不放在眼中,纪雪庵双目自始至终停在程溏身上。程溏的背脊瘦小脆弱,却仿佛向纪雪庵关上了一扇大门。他不知回头看他,拒绝他的靠近,彻底忘记他的存在。而此时此刻,程溏慢慢转过脸,面孔上却没有一丝悲伤愤怒。他目光留在纪雪庵脸上,苍白的神色似在发问这人是谁,为何这般看着自己。沈营的死讯如同惊涛骇浪,将一切冲刷干净,荡然无存。两年的时光,刀山火海千辛万苦,做过的事遇见的人,只因那人死了,便毫无意义。

堂上鸦雀无声,不相干的桑谷长老和丰氏夫妇也被震住,不敢也不知如何打破这片缄默。但心情大起大落的人并非只有程溏。祝珣的手指死死掐在扶手上,强自稳住声音,转向程溏道:“逝者已逝,惟有节哀,却还有别人活在这个世上。程公子,你为何不替纪大侠想一想?锦上添花便也罢了,桑谷玉于他……恰如雪中送炭。”

紧要关头,他忍不住咬牙说出纪雪庵身体隐患,堂中众人却除了丰氏夫妇并无意外神色。程溏浑身重重一颤,似猛然惊醒,面上亦露出慌乱神情。他抬头对上纪雪庵的目光,双眸之中沉着最深最浓的感情,见不到底,辨不清爱恨,皆封锁在玄冰之下。明明是那么冷的眼神,程溏却仿佛被灼伤,惊惶失措地避开双目。他朝殿堂门口一步步后退,但又似有一条线暗中缚住他的脚踝,叫他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上般痛苦。他的目光在堂中每个人脸上乱转,宛如掉落陷阱的伤兽,走投无路的绝望,任谁都不忍心再逼他一分。

却有一个人比任何人的心肠都要冷硬。纪雪庵向门口踏前一步,一手握住腰间的桑谷玉,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这算什么?他死了,你也不想活了?你的命究竟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屋外斜斜的日光倾洒在青石地上,纪雪庵一步踏出阴影,明晃晃的光照亮他的半张脸。薄而无情的嘴唇抿成严厉的弧度,隐在暗处的眼中却透出比日光还要刺人的锐色。他从不曾料及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我算什么,仿佛怨偶的质问,将他的高傲全都打破。但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却在程溏脸上见到世上最伤心的神色。

熊熊怒火在纪雪庵心头燃起,在他体内四处流窜,连带着心口的血寒蛊,蠢蠢欲动几乎冲出。他已经分不清这股疼痛来自何处,传至四肢百骸,掌心恨不能狠狠揍在程溏脸上。伤人的究竟是谁,他凭什么作那般神色!他从未见过,甚至在心中暗自怀疑,是否只有出自魔教兰阁的人,能够操纵神韵眉目的人,才能露出这样叫人肝肠寸断的颜色。纪雪庵忽然想起那一夜程溏向他述说往事,他不经意提及沈荃以桑谷玉请祝珣出山一节,程溏也曾一脸惊痛。但却不是眼前,仿佛只要轻轻一触,那眸中的漆色便会掉落,颊上的苍白便会枯萎,血肉腐坏,白骨尽露。

谁还敢伸手去触呢,旁观的人在心中叹息。只有纪雪庵,哪怕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他也不肯屈折半分,“程溏,你告诉我!”

不过是啪嗒两声,却好似天边两颗星子坠落。蝴蝶的翅膀被揉碎,雏鸟的羽翼被扯断,世上一切美好破坏殆尽。程溏的眼泪砸在青石地上,抬头哽咽道:“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扭头便要跑走,却听纪雪庵厉声喝道:“站住!”程溏僵住身体,缓缓转过脸。纪雪庵神情凝着冰霜,瞧不出半分情绪,只目不转瞬盯着程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湖冰面被程溏的话狠狠砸碎,噼啪响成一片。寒气从心口一点点弥漫开来,咬牙屏息才能止住颤抖。身中血寒蛊不宜情绪激烈,蛊虫却在方才那一刻彻底苏醒。纪雪庵怒极反笑,手上用力一扯,祝珣方才系上的锦绳立时断了。他慢慢抬起手,亮出掌心宝玉,看着程溏一字一字道:“你想逃?什么都不再理?好!但这块玉的结局,你还没有处置。”

他话音落下,桑谷秦长老急道:“纪大侠莫非气糊涂了!我桑谷的宝物,何须他人插手?若是纪大侠不愿佩戴宝玉,大可以马上归还。”纪雪庵却转身冷冷道:“它的确曾是桑谷宝物不错,但当初亦是桑谷亲手将其送至魔教。”陈长老高声道:“何谓桑谷亲手奉上宝玉,难道不是魔教以谷主之子为质,用卑劣手段才迫得桑谷失去宝玉?纪大侠不知体谅桑谷丧宝之痛便也罢了,莫非还觉得魔教有理不成?”纪雪庵抬眼看他,冷声道:“只可惜桑谷与魔教之间从来不干不净,谁知道交出桑谷玉究竟是为换回祝珣,还是为了遮掩过往的丑事。”

祝珣面上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净,桑谷三长老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言。纪雪庵又转向沈荃,冰冷道:“你果然知道我中蛊之事,又能轻而易举入得桑谷,看来那个承阁首领便是捕风楼十七暗卫之一。”沈荃微微一笑,并不否认。纪雪庵冷淡神色间尽是嫌恶,“桑谷玉根本不是捕风楼的东西,你又凭什么敢做主还给祝珣?”沈荃轻声笑了一下,言语中充满恶意,眼睛瞄向程溏,“弟弟的遗物,做哥哥的难道不能接手么?”纪雪庵飞快接嘴道:“它亦不是沈营得来,不过是寄存在他身上。”沈荃哈了一声,身体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照纪大侠所言,桑谷玉只能属于程溏了?可惜他也是偷来的。魔教、程溏和在下,得来宝玉的手段皆不光彩,纪大侠实在偏心得很。”

纪雪庵却不再理他,回头对发愣的程溏道:“他们没人配得到桑谷玉,我也不要,只剩下你。我问你,这块玉,你打算如何处置?”程溏无措地摇头,似有迷雾在眼前蒙住,看不清纪雪庵的神色。纪雪庵点点头,冷冷道:“那好,我替你处置。既然沈营已死,桑谷玉于你再无用途,我便替你毁了它。你想我将它砸碎,还是用内力捏碎?”

程溏瞪大双目回不过神,祝珣在身后痛声叫道:“不要!”木槿夫人与丰华堂面面相觑,若纪雪庵只因与程溏决裂便毁去这件绝世宝物,未免太任性妄为。桑谷玉摊在纪雪庵掌心,要它被毁不过一瞬功夫,当真易如反掌。桑谷长老恨不能扑上前去,又惟恐将宝玉撞落在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纪雪庵掌中,纪雪庵却只等着程溏的回答。

大堂中鸦雀无声,甚至无人敢用力呼吸。纪雪庵背脊挺得笔直,身如泥塑,程溏却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众目睽睽之下,他向纪雪庵慢慢走近。纪雪庵压抑的呼吸和寒战紧绷成僵硬的姿势,却听程溏颤声问道:“雪庵,你在发抖么?”

好似心湖的破冰被一击震碎,纪雪庵浑身重重一颤,再也控制不住。偏偏眸中透出狠戾之色,丹田如连绵针刺,根本聚不起一丝真气,惟有狠狠扬起手臂。程溏猛然扑上前,死死握住他的手掌,掌心玉的棱角同时撞疼两个人,一齐摔落在地。纪雪庵咬牙转过脸,却看见程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要……我错了……不要砸……雪庵!”

他仿佛一下子回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程溏伏在他胸口,以为他睡着,哭得好像天崩地裂。原来他当时也哭得这么难看么,黑夜之中见不到的神色如今重现。纪雪庵抖个不停,视线摇晃模糊,连耳边也响起嗡嗡回声,嘴角却弯起难以察觉的弧度。还是这样子好,眉头皱着,鼻头发红,眼泪乱七八糟糊了一脸,脏兮兮而狼狈,却比先前那种万念俱灰的伤心真实许多。这才是他喜欢的程溏的样子,再不堪也不肯放弃,决不会转身逃跑。纪雪庵眨了下眼,手指颤抖着寻到程溏的手,心满意足被握到发痛。

堂上众人亦乱成一团。秦长老疾声道:“来人!快送纪大侠去医堂!”却被祝珣打断:“不行!送纪大侠回祝府!”陈长老急得跺脚,“谷主这是做甚!”祝珣脸色发白,却冷静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的打算,他身中血寒蛊,我根本不放心交给你们。”丰氏夫妇头一次见到纪雪庵发作,吃惊不小,听闻祝珣的话,立马接道:“不错,我们亲自送雪庵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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