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溏凝目看去,那柄飞刀插在树上,银光烁烁,极是锋利精致。他不禁露出微笑,伸出双手,手掌间夹着刀柄拔下。左云右雨,世上仅此一双的斩云断雨刀,右手雨刀此刻便在他的掌间。刀风虽然凌厉,但飞刀袭来不仅失了准头,嵌入树干亦不算很深,那人一击不中,忍不住泄露出粗喘,果然已是强弩之末。
前头显出一个人影,正是桥生。
程溏握着雨刀缓步走至他跟前,将刀还给他,“我来了。”
天已经亮了,两个时辰早已过去,正道三个年轻人才等到纪雪庵回来。
他背着晨光一步步走来,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待到走近,纪雪庵目光在三人面上凉凉扫过,嗓音略带沙哑开口道:“你们也没找到么?”
他既然用一个也字,想必他不眠不休寻了半夜,亦一无所获。纪雪庵转过脸,瞧着东方朝日初升,断崖如刀凿,飞瀑如银阶,击起的水沫在阳光下氤氲成彩雾,笼罩在山石之上,如梦似幻,却是在黑夜中无法想象的绝美景色。身后三人亦是叹为观止,那个凌云山庄的弟子道:“昨晚黑漆漆看不清,如今却一目了然,此等绝崖断壁,根本无路可逃,看来魔教的人应带着程公子从西面树林离开。只是那个林子又大又深,光凭我们三人,寻人着实有些困难。”他说着朝领头的常兴门弟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皱了皱眉,只得接口道:“故而我等回到此地等候纪大侠时,向其他同伴发了信号,请求增援。”
纪雪庵果然扭头看他,眉间隐隐含怒,“谁叫你们多此一举?”常兴门弟子张了张嘴,一旁小峦山弟子解释道:“倘若魔教确有余孽藏匿山中,自当谨慎为好,我们的人愈多,找到韦行舟、救出程公子的机会便愈大。况且,临行前丰大侠特意吩咐众人,切莫逞强行事。”这人声音低缓,言语中却搬出丰华堂来压纪雪庵,显然比另外两人更深谙口舌之道。可惜纪雪庵生平极厌恶此等巧舌如簧之人,当下冷哼一声,“那你们就在此地等人来罢,我先行一步。”言毕一甩袖子,白衣在晨风中吹起,便要与三人擦肩而过。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踌躇之际,忽有一声鸟鸣传来,一只灰色鸽子冲下矮崖,咕咕叫着落至常兴门弟子的肩头。正是天颐宫诸人传讯而来,那人忙不迭取下鸽子脚爪上的皮筒,展开纸卷,一眼掠过,疾呼出声:“纪大侠请留步!”
纪雪庵已走出老远,立在浅滩水塘之中,神色淡淡回过头。常兴门弟子举着纸条向他奔去,惊得灰鸽跳到空中,“是、是丰大侠亲笔,请您回天颐宫!”纪雪庵等在原地,看着他跑来,暗道丰华堂明知他心中孰轻孰重,这等时节,他怎么可能回去?却在接过纸卷的一瞬屏住呼吸,刹那之后扔下纸片,一转身往来路大步走去。
纸卷在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水中,上头寥寥数字的墨迹渐渐蕴开:“速回,事关程溏。”那个常兴门弟子却愣愣站在水里,想着纪雪庵敛眉垂目的那一瞬,江湖上盛传的冰姿雪貌近在眼前,竟叫他打了狠狠一个寒颤,冷意直钻入心底,久久回不过神。
纪雪庵在林外夺了路过正道的一匹马,一路飞鞭疾驰赶回天颐宫。他丢下马直闯入丰华堂的居处,一推开门,却瞧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祝珣坐在一张竹椅之上,并未束发,黑发从耳边滑至眼角,遮去他面上神色。他那张特质的轮椅早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如今也没什么人想到要替他重做一架,出入只得倚靠旁人力气。纪雪庵虽有些意外,但目光不过在祝珣身上匆匆扫过,来不及问候一句,只向丰华堂问道:“你急着把我叫回来,得了什么关于程溏的消息?”
丰华堂坐在堂中首座,还没说话,却见木槿夫人亲自端着茶水从堂后走出。她内伤尚未痊愈,面色十分苍白,随意扫了些胭脂,看向纪雪庵的目中却有别样深意。木槿夫人为堂中各人奉上茶水,关紧房门,随后坐到丰华堂身旁,开口道:“这里再无旁人,纪兄弟,你且稍安勿躁,听祝谷主先说罢。”
祝珣似被旧时称呼惹动心思,抬起脸,从前的温煦谦和荡然无存,嘴角含了一弧冷笑。这三人各怀心事,却还要慢条斯理排个先后来说,纪雪庵怒极反笑,坐在祝珣身旁另一张竹椅上,端起茶碗一气灌下,随即砰的掷在地上摔个粉碎,“你说罢。”
祝珣看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枚浅色信封,封口已被拆开。他取出其中一张薄纸,探过身体递给纪雪庵,口中道:“当日,裘大侠罗少侠领着一批正道青年来到桑谷,捕风楼楼主沈荃主持大局,安排众人兵分三路,其中纪大侠和凌云山庄少庄主伍朝飞负责攻袭魔教荼阁。”他忽然开口说起往事,只是事过境迁,彼时祝珣还称呼纪雪庵为雪庵大哥,而伍朝飞则向众人隐瞒身份用了外祖家徐姓。
纪雪庵听得微微恍惚,荼阁五啖园中布下的天张地弛阵,血寒蛊蛊王所在的诡异沙湖,他与程溏生死交错,刻骨铭心的记忆,如何会轻易忘记。他手中抖开那张信纸,耳畔祝珣淡声道:“程公子本来留在桑谷,但在纪大侠动身不久,他亦偷偷赶赴荼阁。临行前,他写了一封密信给我,直言若他没有回来,我才能打开看。”他顿了顿,“后来,程公子平安归来,阴差阳错成为血寒蛊雌虫宿主,我当着他的面将信交还给他,他亦在我眼前烧去了信笺。谁知直到前日,我桑谷祝府童子寻至天颐宫,将大火中救出的医籍书信交与我。我在其中发现这封信,打开后才发现却是当日程公子留下的密信,原来那天我竟还错了信。他既然无恙,想来是不愿意让我读信的,我擅自拆信实乃无心之过,但这些字读在眼里便再也不能平静——纵然对不起程公子,我也要将信交出来。”
他缓缓说完信的由来,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向目光凝在纸上的纪雪庵。祝珣喝了一口茶,茶水润喉,却显得嗓音愈发涩然:“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除去血寒蛊的法子。”
纪雪庵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捏着信纸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死死地盯着那句话。程溏的字迹与祝珣的声音重合在一处:“……以雌虫宿主心头血为引,须生啖其心方可除蛊。”
话音落下,丰氏夫妇同时一声惊呼。纪雪庵却生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直欲呕吐,竭力压制住双手的颤抖,才不至于将那张薄薄的纸撕碎。祝珣似对他的脸色毫不动容,继续往下背信:“世上雌虫宿主仅韦行舟一人,但身负雄虫者却有两人。沈荃蒙蔽众人,阿营实则未死。吾数年潜心为阿营解蛊,未及雪庵亦中蛊,一心不可二人分食,必有取舍。君见信,则吾已身死,生时痛彻心扉难以抉择,死后终可抛却忧思……”
他冷笑一声,表情木然,声音沙哑道:“一死了之,他可想得真美。老天也看不过去,偏偏叫他成了第二个雌虫宿主。两个人,两颗心,孰生孰死,他既还活着,总不得不做出选择!”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纪雪庵的脑中忽然回想起许多过往片段,雪片一般飞至眼前,冻得他一动不能动。长久以来的疑惑,程溏那么多欲言又止的瞬间,他的痛苦犹豫纠结,终于有了答案。
他一路跟随自己从辜城至青浮山,原来不止为报仇。他写道数年潜心为阿营解蛊,区区潜心二字,又如何足以形容其中的百般无奈,万般曲折。然而,天颐宫中,韦行舟冷冷警告,小溏,你可不要后悔。这个游戏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但在纪雪庵身中青阁少女飞镖的那一刻起,却有了新的玩法。
他想起血寒蛊头一回发作的那个雪夜,他听从程溏的话不食不动不言不行气,自拂昏穴。程溏以为他睡着,却叫他听见世上最伤心的哭泣。彼时他蒙在鼓里,只觉自己心血冰冷欲死,哪知程溏心如刀割。
他仿佛看见程溏站在荼阁的晨光中,一步步逆光而行,微微笑说我定会救你。阴差阳错,可悲可笑,他为何笑得悲伤又释然。他们抵死缠绵,他亲吻他的心口,说一些霸道而动听的情话。程溏一字字仿佛不详的誓言,到那一日,我一定亲手将这颗心挖出来交给你。黑暗中,纪雪庵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鲜血淋漓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忡愣之间,祝珣的话音渐渐清晰:“他与沈营情同手足,本就一心要为他除蛊。你不过是被意外扯入局中的人,他可愿意将自己的心给你?”
纪雪庵抬起头,那张信纸已在他掌心被震成纸屑。他双目发红,眉眼含霜,目光似冰雪又似火焰,终看得祝珣别过头去,才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他说过,要同我长长久久在一起。”
他话音落下,祝珣断然接口道:“他骗你。”他抬起头,却不看纪雪庵,口中道:“你数次血寒蛊发作,死里逃生,并不是好运,亦非我医术高超 ,却是程溏割腕放血,喂你饮他的血。血寒蛊雌虫天性克雄虫,雌虫宿主的血虽不能彻底除蛊,但对你而言却比任何良药皆有用。”
丰氏夫妇听得变了颜色,心中却不约而同道,若此法可行,宿主放血压制雄虫,总比生食心脏要好许多,或许一个宿主便可救两人。他们乍然望见一丝曙光,面上神情同样有了松动。祝珣似猜想二人心思,摇头道:“当时我听闻程公子这般做时,亦十分心动,但细想之下,此法恐怕不是长久之计。程公子每次喂纪大侠喝的血愈来愈多,他体内的雄虫或许渐渐便不那么害怕的血,若有一日叫雄虫改变天性不再为雌虫所克,才是真正无可救药。”
希冀破灭最是叫人难以忍受。木槿夫人不由恼道:“难道除了食心再别无他法?”祝珣毫不动容,淡淡道:“荼阁中人使用血寒蛊原是为了夺人深厚内力,雌虫宿主与身中雄虫的高手在交合时催动心法,便得以完成移功,而雄虫因此挟真气尽数进入得主体内。当年前任魔教教主、韦行舟之父在武君身上下了血寒蛊,以其他参加武君大会的正道人士性命相胁,由此获得武君半生内力,武君也彻底摆脱血寒蛊。且不论纪大侠是否舍得一身功力,可惜程公子早年经脉被毁,根本难以承受移功之术。而若要纪大侠与韦行舟……我想他定然不愿。”
这等秘辛往事,桥生只说与纪雪庵数人听,一时叫丰氏夫妇目瞪口呆。纪雪庵沉默听罢,似对除蛊之法浑不在意,只低声问道:“你早知道他曾这般救我?”祝珣点点头,直言不讳:“我是医者,心中考量更多的当然是医好你。何况血寒蛊如此阴邪歹毒,我便是花上毕胜气力,也定要找出解除之法。”
纪雪庵缓缓闭气双目,喉口仿佛冒出微微腥气。他一手握紧椅子的扶手,而后狠狠一拍,令那朵木雕啪的滚落在地。祝珣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声音微冷,“你这样便受不了了么?他说要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他骗你的。他既然能瞒着你喂血,终有一日有本事叫你食下那颗心。他那么会骗人,从前骗你助他剿灭魔教、擒获韦行舟去救沈营,如今又要骗你……”他说到这里,眼中忽然泛起波光,微微抬头道:“我虽能依他所愿以他血入药,但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一无所知吃了他的心。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便也罢了,我明明已经知道,若不告诉你……雪庵大哥,即使这样能救你性命,我也做不到。”
他努力叫脸上神色平静下来,却仍有两行泪水滑落脸颊。木槿夫人听得发愣,喃喃道:“不一定非要小溏,还有韦行舟,他不一定非要救沈营。”丰华堂握了握她的手,却道:“程兄弟与沈营一同长大,情分不比寻常。况且想救沈营的不止他,沈荃和桥生皆虎视眈眈。”木槿夫人急道:“对了!桥生带走韦行舟,分明是先下手为强!我们莫要在此争论,速去寻回他们才是!”
却听纪雪庵冷冷道:“真是可笑!”屋中另三人一齐看向他,他站起来,神情冰冷,“生啖其心……荒唐无比,又比移功之法好去哪里!将自己的性命系在别人的心上?韦行舟还活着本就是侥幸,他若死在大祠堂那个晚上,今日这些岂非皆成无稽之谈?饶是沈荃算无遗策,纵然程溏心思千转,我却只信我手中的剑。”他握紧连璋,“我不稀罕这种救命之法,我只恨那夜未能叫他死在连璋之下!”
语罢转过身,便往门口走去。丰华堂忍不住喊道:“雪庵!”却未能叫纪雪庵顿一顿脚步。他与祝珣擦肩而过,低低道了一声:“多谢。”祝珣骤然握紧双拳,对着纪雪庵的背影大声道:“我等你回来!只要你活着一日,我便会设法叫你再多活一日!就算桑谷已经没了,我也不会放弃,你、信我……”
他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纪雪庵的身影亦在泪水中模糊变形。丰华堂拉住木槿夫人的手,仿佛看见挚友行走江湖的十余年,明知眼前有壁障拦路,他从不曲折迂回,只肯独自负剑走在孤绝之道上。
却说离天颐宫不远,一处崖底密谷,程溏终于遇上桥生。
桥生收起双刀,却没有退开一步,死死盯着程溏,“只有你一个人?你来做什么?”程溏伸出十个受伤的指头,示意自己毫无威胁,“我来助你。你既然退守谷中,想来已走投无路。既便重伤,你若要孤身离开天颐山,仍无人拦得下你。但韦行舟废了一臂一腿,于你实乃不小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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