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枫闻言,她的眉轻轻一挑,她是见识了那幻境后,猜到沉香的身份,可是秋静庭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她心知现在不是好奇这些问题的时候,因此强忍住扭头的想法,固执的用陌刀支撑着自己,死死的盯着沉香,怕他突然暴起。
沉香沉默一瞬,随即轻轻的笑了两声。他直起身子,双手交替放在身前,长长的宽袖垂下来,在身前形成一道安静寂寥的弧。他的目光沉静锐利,属于记忆中沉香的阴郁苍白,都转化为了另一个人的自信睿智。重枫看着那人黑发垂落在白玉般的面庞上,当真有君子如玉的翩翩风姿。若他还是沉香的话,身后那位先生只怕也会止不住的骄傲与自豪吧,可是,他现在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怪物罢了。
“能制破军之恶,能化七杀为权。”沉香没有看重枫,亦不回答秋静庭的问话,只是盯着秋静庭,半响方沉沉说道。两人皆不知沉香所说的是打什么哑谜,因此警惕的站在原地,盯着沉香。沉香反倒是一副坦荡的模样,他顿了顿,便道:“紫微帝星到,便是为了这个乱星之人。”
重枫只觉得自己的眉心重重一跳,就听到身边秋静庭轻而淡的笑声:“宗主此言差矣。大翰正值太平盛世,四夷臣服,不是乱世乱象,何来乱星之人?母皇励精图治,上下齐心,静庭恪尽臣子之道,又何来紫微帝星之说?”她的话音一转“倒是宗主说对了一事,这个人,本宫保定了。”
“若老夫不答应呢?”沉香只眯了眯眼,说出的话和他的外表有着极大的违和感。
秋静庭却是把握十足的笑了笑,她的声线和煦如阳,虽然带着女性的绵软,却又因了那清晰的吐字缓慢的语速,而显得格外的有力:“本宫不过是个普通人,宗主想要杀她,我自是无法阻拦的。”她的笑容越发的温软“但却是有一点,却是只有本宫能办到的。宗主你杀的了乱星之人,本宫却能杀宗主口中的紫微帝星。”她手掌一翻,一把寒光匕首比在自己的颈项处,轻轻的比划了下,那动作看得重枫心惊肉跳,急忙盯着秋静庭。
秋静庭浑不在意,甚至是朝重枫露出了个颇勾人意味的妩媚笑容。她扭头看着沉香,微微笑道:“宗主可以比比是你快还是本宫快。乱星之人可杀,只是若按星运,留你一个二十年的乱世又如何?”
沉香默然不语,他虽然不说话,但收拢合并在一处的宽袖却无风自动起来,似乎是他心中暴怒的征兆。
“胡闹!殿下可知违背天命,这天下百姓将受多少苦难么!”
秋静庭闻言叹息,话音却异常凉薄:“本宫幼时入星见庭院学道,曾听闻宗主说过,天道无情,紫微帝星秉承天理轮转于世,法地法天法自然,天性凉薄无情。当时一席话,本宫至今仍历历在耳。说不得,若宗主当真想要一意孤行,本宫也只好顺应本心了。”
她说罢,长长一声叹息之声,倒真像是沉香逼迫,罪不在自己那般无辜。若不是眼前的情况诡秘危险,前途难明,重枫都像要给秋静庭的表演鼓掌了。
秋静庭说完,便不再说其他,将选择权抛归沉香,笑盈盈的模样,仿佛她说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可是,谁又敢一赌呢?从秋静庭出现在沉香面前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就已经赢了。重枫扭头看着秋静庭,而那人却不看她,她面向敌人的双眼专注而安静,握住刀柄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她的动作并不轻柔,落在颈项处的刀刃压出了一点点红痕,殷红血珠挂在刀刃边上,又被这寒气凝结成冰,看上去,就如一颗红宝石。
“殿下幼时聪慧,非常人能及。却从那时起,就心肠过软,牵挂太多。先有破军,再有七杀。可惜可惜。”沉香抚掌摇头,叹息道“老夫曾引非命入星图,奈何空负星命,纵然为其将血气入命,前路踏平,却仍是一场空谈。可惜,可惜。”
他一边叹息,将宽袖一摆,手臂微震,卷袖过,疾风起,漫天大雾被瞬间刮得七零八落。只见这夜半天边,一道残月半露,倒映着满地白雪,远处森森树木,一片惨淡的苍白之色。而那个人,早已迈出七八丈远,很快就不见了身影。只有最后那两句可惜可惜还余音缭绕在耳际,震得脊柱发痛。
秋静庭愣了半晌,这才慢慢的回转头,看着重枫一脸担忧,却又不敢出声提醒的模样,轻轻的放下了手,长吁出一口气,露出带着后怕的笑容道:“我一直是怕的,可算是蒙混过去了。”
重枫快手快脚的接过秋静庭的匕首,将它扔到一边,她毕竟有些体力不支,在情急之下做完这些,就算另一只手靠着陌刀支撑身体,也免不了一个踉跄。所幸前方那人伸出双手,穿过肋下,扶住了她,却也被她的体重推得往后倒退两步,直至跌跌撞撞的到了沐清封的身边。重枫低下头,正巧见着沐清封抬首看着她,她的唇角犹有血迹,却难掩眼中的关怀。秋静庭看看沐清封,又看看怀中的重枫,轻叹一声,也不管身份礼仪,就那样干脆跌坐在地,任雪被体温融化,湿了衣衫。三人随意的坐在那里,心中全是劫后余生的余震,再分不出什么尊卑情仇,只是昂着着头,眯着眼看着这天光世界。许久过后,不知是谁先起,谁又随,便都笑出了声来,那笑声清清朗朗,交交缠缠着直达天际,荡平了心中块垒。
直到三人回到温暖屋中,又换洗好一身,再美美的睡上一觉,再聚首时,早已经是日上中天。作为主人家的秋静庭早早的在屋中,沐清封伤要重些,迟迟为至。一旁的桌上备了些吃食,重枫落了座,见秋静庭将发往后梳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锦衣华贵,哪有前一夜的半分狼狈。她悄悄的瞅了瞅秋静庭的脖子,见她的颈项处红痕依旧,但痕迹处有淡淡的白色,显然是让人做了处理,涂了药物,这才放下心来。倒是秋静庭见了重枫那偷偷摸摸的模样,朝她坦荡一笑,将自己的身子朝她倾过来,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笑道:“这样会不会瞧得仔细些。”
重枫脸上一红,却又心中挂记,只得口上逞强道:“我这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她这样说着,注意力早已被秋静庭的伤口吸引住,手指伸过去,轻轻的点了点秋静庭的伤口边缘,惊觉到指下的皮肤陡然一震,于是有些着急的顺着那伤口延伸到其他位置,问道:“疼得厉害么?其他位置呢?可不要发炎了……”
她的指尖抚摸不停,又不敢太过用力,只是察觉到那人迟迟不说话,再抬眼,见秋静庭挂着无奈的苦笑表情,只是眼中那抹艳色却浅浅浮动。重枫对这样的眼神早已是熟的不得再熟,只是很少见这般的隐忍,而这样的隐忍又添加了其中隐秘的媚色,她顿觉有些口干舌燥,急忙退了开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茶。
秋静庭见状,也立起身子,伸出手去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屋内一时无声,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其中起起落落,让人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重枫有些坐立不安的扭扭身子,不停喝茶,不停朝屋外张望,望着望着,又难免将眼光移回秋静庭的身上。过得许久,沐清封姗姗来迟,重枫这才不知是轻松还是失落的松了口气。
沐清封脸上还带着疲惫,她坐在座椅上,就闭上了眼睛,短短的凝神过后,她这才睁开眼,对着秋静庭道:“这次杀不了他,之后更难。”
“不错,也再难找到他了。”秋静庭点头道。
“谢家勾结外患,证据确凿,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沐清封的问话极为直接,秋静庭却不甚在意的回答:“只要不是揭竿而起,母皇在的一天,便能保得住谢家的一世荣华。”她心不在焉的罢罢手,似乎并不关心这个,只看着沐清封,道:“我想你缺本宫一个故事。”
沐清封闻言苦笑,她点点头,眼光却看向了重枫,重枫察觉到沐清封的眼光,也朝她看去,她察觉到了沐清封接下去要说的话,似乎有些诧异,又随即露出了释怀的表情,放松身体看着沐清封和秋静庭。重枫的反应给了沐清封鼓励,她扭头看着秋静庭,站起身来,朝着秋静庭一拜道:“殿下,星见之人不跪人臣,只跪天地帝星。太学之人不拜天地,只拜人间众生。清封愚钝,背弃星见,明知弟弟不才,却非将他留在那里,如今成了这般模样。而太学一脉,明明应与天地斗,却又陷入种种派系,直至太学倾倒才有纠正的一日。这其中的种种关联,我从前并不了解,而今,我也才猜到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要讲个很长的故事了
☆、第二十章
以下的话都由沐清封所述整理而成
这个故事,若说因起,直至布局落子,延绵而今,已有百余年。大翰太主以女子之身建国,却是一生未嫁。而后又历高主,先帝,传承至今,四代帝王,竟有三人为女子,这本身就是一件奇事。而建国以来,四夷臣服,原本作为帝国最大敌人的北朔草原,竟由一块铁板生生的变成了混战纷争,不得不遣质子入帝京,以求两国交和。纵观历史,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而观天象,这样的情景也从不应该出现。
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就应当被纠正。这是星见一门的观念。
这个纠正并非就是要以人力挑起争端。星见一门相信天命,既然这样的情况并非天命所愿,那么天命就会选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重新布局。而星见只要顺应天意,使其在微小的失控下,将其导回它应该的道路就可以了。所以那么多年里,星见一直在等,等待着这适当的时机出现。终于,有一个天赋异禀的星见,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大道无情,因此步步相扣,绝不可差漏分毫。而人却有情,因而每每后悔失落,伤心绝望,爱恨恩仇,都可能会使所有的局势产生千差万别的变化。
第一次的失控来着于北朔草原的破军星阿依翰。她可以对任何人无情,却惟独对太主软了心肠,因此她宁可自毁长城,将北朔草原拆分内乱,让这天下最可怕的恶狼将獠牙对准自己的族人。至今那片草原上的人仍在说,阿依翰是北朔上最大的英雄,也是最大的疯子。
第二次失控,则和星见的存亡有关。开国宰相李晏一手创建了太学,将式微的改命者推上了世俗之路,这本该是由星见的消亡祭奠而成。可不知何故,他却对星见一门网开一面,任由星见在太主的扶持下,与他划地而居,占据了大翰的另一面历史。
虽然星见一门得以幸存延续,但对于以天命为指导的星见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位星见思考许久,便生出了一个念头。
若是天命不可违,而人力却又不可控,那么是不是,可以用听话的“人”,去替代天命指定的那个“人”。
诸星天象乱了百余年,星见的秘密试验也持续了百余年,可惜后遗症很多,难以继续。而百年后,天象逐渐安稳,预示着新一轮的轮回即将开始。当时的宗主观星象许久,终于下了一个决定。既然这世界中,众生的命理都受天命吸引,那便引一个无主孤魂,放入适合的容器里,看一看,这虚假的星命之人,是否同样承担得起天命的重压。
话说到此处,沐清封顿了顿,她看着重枫,不知是否该继续下去。重枫缩紧了手,紧紧的捏住扶手,沉默不语。秋静庭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看着两人,微微的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她一直细听着沐清封的话,仔细一思索,便明白沐清封话里的那个人,便是重枫了。而重枫的模样,想来自己也应该已是清楚了。
星命之说,对世间影响是如此巨大,无论自己是否愿意接受这所谓天命,大多数“天命”之人心中也会觉得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哪怕如帕夏汗那般洒脱尊贵的人物,得知自己是破军之命后,也只是犹豫彷徨了一瞬,便决定接下先辈的遗愿,哪怕是舍弃一切,也要将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掌握手中。而一直苦哈哈长大的重枫呢,一直卑微着长大,陡然降下的天命之说,就当真没有对她的内心造成过动摇,甚至认为自己与众不同么?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局,对她而言,又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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