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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那,一动没动。眼神微微迷了起来,莫名射出两道精光,疑似看到了禁婆。

我赶紧又双手一举:“得,得!我是妞我是妞成么!大爷您愿意晚上去跟我看电影么?”

他这才满意了,视线收了回去,慢悠悠的跟那继续临摹拓本,淡淡说一声:“好。”

他满意我也满意,皆大欢喜。我笑着过去把票拍他桌上:“那成,我安顿好黎簇回来接你,不许耍赖皮。”

我去了佛爷堂转一圈儿。在正厅里向隔壁小厅望了望,黎簇连棉服都没脱,正跟那一板一眼的向梁子问问题。我就站那听着,别说,问的问题还都在门儿。心想就算没苏万那鬼头精,但这个大方向是错不了的。吴小佛爷看上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阿斗。不冲别的,就冲我胳膊上这十七条伤疤,黎簇也得对的起他现在在伙计眼里黎小爷的声名。现在关于接班人这个事情,也就他自己在各种事务和账务的压力下还没来得及琢磨,其余的人早看透了。

梁子讲完了,先发现了我。为了不打扰黎簇,绕了一圈从旁边出来,才进正厅。黎簇还跟那低头绞尽脑汁。说实话,那个表情苦恼的抓耳挠腮,我猜他在高中校园考试的时候也就这个样子。那表情叫一丰富多变,不禁想起小哥说黎簇像我的评价。我就纳闷了,黎簇哪像我?就这个内心情感丰富都写在脸上,我有过吗?

梁子进了正厅,我也不看黎簇了。低声问他成绩怎么样。梁子点点头,笑着说:“错不了,到底是爷看上的人。不说别的,这个韧劲儿就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昨天栋子来电话说黎簇今儿过来的时候,还顺道跟我提了一句,这小子,别看表面上办事炸毛典型缺少关注,但是实际较真儿起来,恐怕同龄人中凤毛麟角。”

我想想也是。当年我像他这个岁数,要是有人把我扔汪家大院里掰折胳膊腿儿,还能坚定心理主线,带着任务绝地反击,虽说我不见得一定做不到,但是心理承受能力肯定也是相当巨大的。

既这样我也没必要打搅他了,跟梁子说让黎簇吃好喝好,别缺了营养,在沙海时落了一身的伤。梁子笑着说放心吧,爷,都安排好了。

我这才转身走了,一路看见超市门口卖各种花儿啊玩物。算了算现在时间也是下午了,虽然早点,反正左右都闲着没事。我下车买了一大捧爆米花手捧着,回吴山居去接闷油瓶。

☆、第 29 章

二十九

可进了门我就知道今天这电影是去不成了。客厅里坐着俩人,一个是闷油瓶,另一张是正冲我微笑的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张海客。

那一刻我的心情是说不出来的冰冻麻木。从我捧着爆米花热烈的进门,到我放下爆米花恢复成吴小佛爷的冰凉淡定,我的心好像从火山上扔进冰水里,熔岩速凝成一块石头,沉到海底去了。

张家人,到底还是来了。

从我下决心把小哥带出吴山居,带到新月饭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甚至,他们来的比我预期的还要早,看小哥这个目不斜视盯着茶几丝毫没有要跟我解释的这个架势,我猜他和张海客早就见过了。可能是在新月饭店,可能是我在北京而他在杭州的那二十天,甚至可能更早,在我早出晚归而黎簇陪着他的那四天。不然他怎么会在鉴宝会上一眼就认出那个龚偿是张家人,不然鉴宝会上他怎么会在我刚一起身的时候,就知道我这边有了变故。还有,我甚至想到了他给我父母送的那个黄色木质盒子。他从长白山出来身无长物,有什么东西能作为他自己的所有品出手当作见面礼。那是张海客给他的。张海客在十年之期满后迅速来找过他们的族长,而闷油瓶阻止了张海客与我的见面。

那么,一旦张海客出现在我面前,还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里,这就说明,小哥这次是非走不可了。

我很平静。我甚至没法更平静了。

我点了根烟,没有看闷油瓶。我知道这个时候看他也没用了,他什么都不会跟我解释的。我吐着烟圈向张海客开口:“能不能过完农历年再走。”

张海客笑了。那个无耻的表情颇有我年轻时的神韵。他慢慢的、似乎在措着词说:“小佛爷如今名动天下,真是快人快语。只是族长在外逗留已久,族内又有一些争端不得不解决。虽然张家寥落,族内人烟稀少,可是毕竟关乎族长地位家族生存的大事,还是请小佛爷宽宏大量,给个方便。”

我笑了。只是这笑容我自己都知道,说不出来的苦,说不出来的做作。现在跟我称小佛爷,跟我客气,当年把我按在墨脱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一天要这样低头跟我说话么。我弹了弹烟灰,缓缓道:“你们族里的事,不就是那个化名龚偿的,要回炉算总账么?”

我这话说的很有压迫性的气势。用一种上级对下级,老大对狗腿的目光鄙视张海客,刻不容缓。我想知道他们找闷油瓶回去走这趟,有多久,有多险,是不是回不来了。

可是张海客被我突变的气势问的语塞,而闷油瓶在旁边低沉有力的叫了一声:“吴邪。”

那个声音,淡然,无奈,纵容,却又强势。那两个字里包含了他多少纠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也不愿意走,他也愿意在这里跟我一起看这个电影过这个农历年。可他必须回去。无论如何他还是张家族长,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如我现在是吴小佛爷,我也有自己放不下推不掉、必须让黎簇陪着他而我自己要去面对的一切。

可是他一定要用这种语气阻止我问话么。他知不知道他这两个字把我叫的心都酸了。我从来没觉得我这么酸过,这十几年我数次死里逃生,十年前从长白山上被他放倒摔下来,十年后我义无反顾舍生忘死去长白山接他,我从没有这么酸过。人心都变成石头了还要从海里捞出来用硫酸炮过,这种滋味真的很难下咽。

我低头默然片刻,然后慢慢笑了。

我说:“小哥,我知道了。”

然后我走到客厅里的落地窗前,拿着火机手有点抖,把烟点着火一根接一根的抽。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怕我一回头我就不想让他走了。这对我们俩都是谁也不想看见的结果。

大概小哥是站在我身后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我即使背对着他也能感觉到他是有话要说。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没有一句告别,没有一句保重,没有一句吴邪你抽烟了。

他只是淡淡的从客房里拿了点东西,应该是必备用品。然后披上那件和我一模一样的棉袄,和张海客一起,开门走了。

他走后我站着抽了很久的烟。直到自己咳嗽的憋不住,摸一摸兜里没烟了,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他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剩下来的,也许只有回忆而已。

我被烟雾呛的满眼发涩,回身看见客卧门正敞开,我控制不了自己走进去。看看他留下来的痕迹,他存在过的一切。然后我走桌前,看见早晨我走的时候他正临摹的拓本。我坐进他坐过的椅子里,情不自禁把他写过字的那一叠纸拿起来看。一张又一张,各种拓本如同原作,真实,质朴。一张,一张,又一张。很多,但是我有的是时间,一张张翻看,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寂寞,我不在乎孤独终老,但是我怕老死不复相见,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可是直到那叠纸翻到最后一张,我忽然发现这张不是临摹的拓本。是一张他用细狼毫写过的毛笔字,字体如我在鉴宝会上见到的那样,清逸遒劲,看起来写的是一首古词,词牌的名称是《一剪梅》:

百年宵行清秋节,空了凉血,洒了墓穴。绝境微光遇小爷,小字吴邪,大器无邪。

十年生死同船渡,生有何欢,死无变节。独居吴山身是客,既已惊觉,又恐梦绝。

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心从火山上沉到海底变成石头,又被捞出来泡进硫酸里,然后现在又有什么想要死灰复燃,可是却接着被硫酸腐蚀成碎末。酸,酸,酸。还是酸。

那首词下面有一个落款,写道:张起灵,于2015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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