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秋息就不一样了。在李沉舟看来,兆秋息——只要换身衣服——就是活脱脱的熟悉书本多过熟悉世界的学生哥儿,没有家族的光芒,没有十足的底气,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看法,对未来也没有太多话好说。家世普通的学生哥,谈不上什么理想,现实摆在那里,像一个庞然巨怪,无从着手,难以接近。事情,当然可以做得一点,毕竟读过些书,知道点东西。但也就是做些小事情了,零零碎碎地,写写文件,拟拟稿子,收发收发物品,再多的更高级的任务,就不会交给他了。在李沉舟的想象中,如果当年自己也入学念书的话,大约就是个这么样的形象。这样的形象,也就是如今兆秋息给李沉舟的印象,一个学生哥,一边做着实事,一边大肆幻想。李沉舟没有问过他是不是上过学,想来是有的,没有也没关系,有那份青涩就够了。
仿佛过了很久,客房的门才再次打开,兆秋息举止不大自然地进来。他上下都穿得整齐,除了发上有水泽外,不大像刚洗完澡的样子。李沉舟心里一动,两条腿故意大咧咧地伸着,身子探上去,露出他引以为豪的胸腹肌肉。想一想,该怎么开头呢?
“帮主……李大哥……”兆秋息这个称呼,从来就没叫对过。他自从进了门,就那么始终低着眼,动作僵硬地忙来忙去。其实也没什么好忙的,故意找些事,不让自己闲下来罢了——摆弄热水瓶,收拾包袱,整理床铺,一刻不歇。一刻不歇,就能避免直面李沉舟,直面那具到现在还晃在心头的身体。屋里的温度已经很温暖,太温暖了,再不多时,他肯定要出汗了。
李沉舟何尝不晓得他的心思!这么个左闪右避的样儿,瞧着是挺可爱,不过还是到床上来可爱罢,那样更好更实在。没什么腹稿地,他直接出声了,唤道:“秋息——”一听就是有下文。
兆秋息手里的杯子撞上茶壶,“叮咚”一声响。他心狂跳着,被那一声“秋息”搅得纷乱,这是……
李沉舟没觉得有什么,他以前就这么叫人的,“秋息”“明珠”“似兰”,都是在他跟前的孩子,也都是些好孩子。掀被下床,他觉得需要敞开天窗说说了,这种事不需要弄得太复杂罢——以前追求萧三需要强装斯文,对兆秋息大约就不必了。合则来不合拉倒,彼此并不损失些什么。至于以后相处会不会觉得尴尬,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李沉舟早就不觉得这会是个问题。还是那句话,兆秋息不是萧三,他求的也不是他的心,他如今对人的心兴趣不大,有肉体就很不错。
“秋息,”他又喊了声,径直走过去。走到人身后,灯光下孩子颤动的眼睫瞧得分明。怎么开这个口呢?——应当挺容易的,话到嘴边却又黏住了,到底不是那么那回事儿!又不是问人借把香菜掐根葱的,是要人吊膀子呢。如何吊膀子吊得自然吊得顺遂吊得水到渠成,李沉舟从没研究过。他之前的那些经历,跟女人,是眉梢眼角的把戏;跟男人呢,就是柳五罢,兴致上来了,直接抱着滚在一起——先滚一起再说,其他的管他娘!他不知道对兆秋息是不是也可以先管他娘,望着那个学生哥儿般的眼睫,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搭上兆秋息的肩,又唤了声:“秋息——”
兆秋息浑身一战,手上的动作彻底僵住,他听出李沉舟语声中的意思来了。他甚至感觉得到李沉舟身上热烘烘的情/欲气息,一团云雾似地,把他包裹住,要他进去,要他沦陷。他几乎已经沦陷了,耳廓上是李沉舟毫不加掩饰的重重的呼气,肩上是李沉舟有千钧般重的手。那只手按住了他,攫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
他还是转过身去了,李沉舟眼里亮亮地望着他。眼里亮亮的,裤裆鼓鼓的——是真的鼓鼓的,小柱子向上撑,往前顶,就跟他自己的一般。
李沉舟望着他的那里,笑了一下,小家伙的兴奋让事情简单了很多。看来这孩子对他就是存着心思,他没猜错,既然没错,下面的事就更不需费什么周折,开门见山罢。
“秋息,我们……你想不想……”手上运了力,轻捏兆秋息的肩膀,不算非常厚实的,比他的差远。不过不碍事,孩子还是很可爱的,小公鹿般得可爱。
兆秋息看了眼李沉舟,垂下头,望着两个人相对顶扩开来的裤裆,忽然平静下来。不是真的平静,而是极其挣扎地,像被狮子扑住的公鹿做着最后一次的努力,努力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彻底失去,彻底沦陷。
他抬起头,不知怎么地,李沉舟觉得他眼睛湿漉漉的,湿漉漉而饱含感情,他说:“帮主……李大哥……我,我是想的,我想跟你好……我是说,真的跟你好,不只是上床,不只是床上的好……我也想上床之外的……这里的……好……”手抚上李沉舟的左胸口,轻轻触了一下。话说得艰难,嗓子发着涩,说完后,大口地呼吸,动作很大,声音却很轻,怕惊动谁的样子。
李沉舟手上的力消失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被拒绝,而是被要求了——在他只想做/爱,只想求个可爱/的肉体的时候。好比你只想来碗蛋炒饭,厨房的人硬是给上了一锅鲍鱼,够响亮名贵吧,却超出你所想,还充满希冀地看着你,想你接受。可问题是,眼下确是没有吃鲍鱼的胃口呵——
手滑落下来,李沉舟很没意思地,椎骨直顶上去,不大不小地做了个深呼吸的引体动作。洗完澡有段时间了,一直这么赤着身子,尽管有火盆,到这时候,还是觉到凉意。于是回头上床,拉被睡觉,本来是想热火朝天干一番的,如今也不想了。还是一个人睡吧,冷清是冷清了点,但冷清有冷清的好处,不是麽?
兆秋息直看着他的反应,心里轻轻地颤抖了。这是在拒绝他罢,上床可以,恋爱不行,怎么就不行呢?就因为他不是萧三或是柳五,就因为他既不出众,也不能干?
眼看着李沉舟已经熄了半边的灯,裹着被子就寝,不再理会他,他自己不期然地惶恐起来了。为刚刚说出的话而惶恐,为李沉舟的反应而惶恐。他刚说了什么?李沉舟该是不高兴了罢?他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呢?对着李沉舟的示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凭什么要求这些呢?要求这,要求那,让李沉舟兴致全无,连句话都懒得回?好,这下好了,这下什么都不要想有,两下撇净。等到了南方,李沉舟自是会找到愿意跟他好的人,不会要这要那的,乖巧贴心的,谁还想得起他这个不会说话不会做事的来?
望着那半边屋子的晦暗,他无助地站着。站的地方也不甚明亮,火盆的红光照出他焦虑而悲哀的脸。豁出去吧,他想,豁出去吧!他什么都不求了,只希望李沉舟看一看他,愿意理睬他,知道他爱他,毫无指望地爱着他——豁出去罢!
李沉舟向里侧卧,心里极不得劲,窗子闭着,屋里闷得慌。那团欲/火还在腹里簇簇地跳,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下去,那孩子呢也没动静,不知道什么意思……正胡思乱想,就听见那孩子向他走过来。走到身后,手搭上被子,“李大哥——”李沉舟肚里的火一跳。“李大哥——”又是一声,放弃一切的降音。
手伸进来了,掰着李沉舟的肩,身子俯下,向他靠过来,“李大哥——”
李沉舟胳膊一伸,一把揽他上床。被子掀起来,又落下去,这里拱出一个形状,那里拱出一个形状。接着,身上的衣服被抛出,大半个下摆挂在床边,寂寞地对着红荫荫的火盆。有人在喘,有人在叹,屋子里正是温暖的春天。
☆、南国之春(下)
春之夜是一首隐秘的歌。湿重的寒气尚未退净,半空中的暖流已经浮浮漾漾。仔细聆听,黑暗中,低颤着的是发情的私语,经过一整个严冬的沉默,再也抑制不住那寻找生命之火的原始渴望。那一下重似一下的节拍,鼓动在脉搏里,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空气中飘散着诱人躁动的气息,带着点腥又带着点骚的暗香。一种非常奇异的味道,让人想起在树下撒尿的狗,后腿大喇喇的跷着,露出裆里绒绒的性/器。腿还没放下,就有只同伴颠颠地奔来,勾了脖子去嗅那个裆,鼻头一动一动,无比陶醉的模样。跷腿的狗不干了,掉转头来也要去闻后者的裆。两只狗便头对着尾,尾接着头,两两首尾相衔,追着去亲近彼此的下/体,边追边转圈,甚至管不上对方的公母。很软很软的暗香,很热很热的腥骚,随着南风游荡四散,唤醒一颗颗滞重的心,轻撩一具具沉睡的肉体,让它们欣然,让它们需渴。欣然于一场邂逅,需渴于一支莺歌。迷迷蒙蒙的春之夜,高高低低得到处都是温柔的莺歌,孤寡的人无法听见这小曲,因为这小曲只能两个人奏,两个人听……
李沉舟完全沉浸在莺歌的欢悦里。这场阔别已久的造爱,真是无法言说得美好!他以为自己是很热情的,没想到行到后来,兆秋息才是热情迸发的那一个。那孩子像是膜拜什么似的,又像是好不容易才吃到渴望多时的蛋糕,带着头上才冒出嫩角的小公鹿般的激昂劲儿,奋力在他身上耕耘。李沉舟被他耕耘地又叹又哼,体内一阵一阵的飘然。兆秋息的力道总是那么恰到好处,重而不涩,准而不过,一针下去,痒痒没了,却不见血。这是大内高手才具备的工夫呵!那孩子还握着他的子孙根,要给他前后开弓,巅峰两重,被李沉舟抄手打他屁股,对那两团屁股蛋儿又揉又捏,道:“前边不急,做这事儿不用急的……”好好捺住小公鹿急切躁进的性子,腹部一紧一松,有意识地手把手教他按照怎样的节奏来。兆秋息喷着鼻息,刚刚缓上口气,扬起脖子想要说什么,自家的硬乎乎的小家伙,就来不及地释放了。小家伙肚里吃得饱,释放的也多,全喷淋在李沉舟肛口里近,也有些弄出来了。小东西硬的快,软下去也快,毛躁地释放之后,砸着嘴滑溜而出,一副不知干得好不好的模样。兆秋息脸上烧得发烫,呆呆地半张着口,瞧着两人下面一片狼藉,连反应都短了。反倒是李沉舟拿自己的去顶他,捧着他的脸喃喃地亲吻,“怎么了,我傻乎乎的孩子?……”兆秋息道:“弄脏了呢……”鼻音嗡嗡的。其实更担心自己做得不好,尤其跟柳五相比较,遭李沉舟嫌弃。李沉舟几乎一下就猜到他的心思,干脆将人抱到胸前,望着他眼里那抹欲哭欲笑的光彩,从额头开始,经鼻梁,一直绵密地吻到他嘴角、下颌,又一路斜上去,去亲他的耳珠。小公鹿的耳珠,是两层薄嫩的肉,用嘴巴叼了,轻轻抿在唇间,舌头撩撩地舔。兆秋息趴在他胸上,覆着隆起的肌肉,厚实得像趴在温暖的沃土地上。颈子慢慢压下,把头埋在李沉舟胸前,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脸,又想哭又想笑又害臊惶惑的脸。李沉舟抚着他的背脊,“你担什么心?弄脏就弄脏,这种事儿,弄脏了才有趣……床单脏了洗洗,人脏了也洗洗,干干净净的,哪来的有趣?……”小公鹿还是不说话。李沉舟抚他的头,“傻孩子,想什么呢?”兆秋息脑袋一动,脸颊蹭在李沉舟奶上,一蹭即止,赶紧不动了。李沉舟沉吟了一会儿,再次将人提上来,提到脸对脸的水平,胳臂将人环住,牢牢箍在怀里,嘴里道:“一个两个,都是心思重的……你呢,明明做得很好,却给我蔫头耷脑,不知道这样很破坏气氛吗?……”兆秋息心里一跳,抬眼询问地望向李沉舟。李沉舟就笑了,把人往上箍,一左一右“吧吧”亲了他脸蛋两下,“你是在胡思乱想罢?”兆秋息被他箍得气短,脸憋红了,挣扎地叫“李大哥——”把他我见犹怜的小模样看在眼里,李沉舟童心大起,故意使劲吸气,吸得两块胸肌鼓胀起来,压迫兆秋息,叫他几乎动弹不得,眼睫一眨,眼泪就要下来。可爱,好玩。
却到底不忍心过分欺他,大气一呼,把小公鹿拖到眼前,捧着他的头,借了火光仔细地看。小公鹿的脸颊发着烫,眼里润着水,睫毛上犹自挂着不知何时沾上去的泪花。暗光中,他手掌中的这张脸,历经情/欲渲染,均匀地布着一种好看的红色。这红色让他上升,眼上的泪花却让他下降。上升是因为他,下降也是因为他,是他硬把这孩子卷进来,带上床,为了一时快乐,把这孩子的心头压垮。在这孩子面前,自己的优势太明显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呵,他不过是什么人呢,值得这孩子这般效命?他有多少年没有如意地使唤过人了?——全凭这孩子那颗孤苦的一厢情愿的心,不是这颗心,他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地揉捏这孩子,要圆圆要扁扁?……透过那眼睫上几快消失了的泪花,李沉舟好像看到这孩子爱情的孤苦了。由这份孤苦,联想到自己体会过的类似的孤苦,不一定是爱情上的,但都是孤独,都是苦涩,因为得不到回应,因为知道终将失去。想想自己当年的那份煎熬罢,也许他能多理解这个孩子一些,也许就这么草草上床做/爱的关系真的让孩子很难受。孩子绝对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应该得到好的对待,是不是?
兆秋息又把头埋下去了。他受不了这么一言不发地被李沉舟盯着瞧。是的,做/爱是美好的,这他早就知晓。跟李沉舟做/爱尤其美好,那种深入其间不分彼此的相贴,那种被拥抱被需要被亲吻的感觉,都是他奢望多年期待已久的。他知晓这些,这些也没有令他失望。令他失望的是他从未想过的那部分,做/爱之后的时间。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做/爱之后,又该如何?兆秋息没有想过这些,因而心情格外凄惶。依自己的性子,他知道只要李沉舟开口,他是永远不会说不的,可是对李沉舟的顺受很可能意味着对自己的背离,这种一再背离的下场会是什么,兆秋息那颗敏感的心,模模糊糊地有所预感了。这样的预感压在心上,驱散了欢爱后的淋漓。事实上,两人因为情/事而过度发热的身子,到这会儿已经开始一点点凉下去,不是真的发凉——被窝里还是很暖和的,但那种情热已逝。随着情热而逝的,还有两人之间一度不分彼此的亲密感觉。那种感觉,眼下来看,只在做/爱时才会有。一场完毕,迅速消散。再隔上些时候,依偎在一起的二人,看向对方的目光,就已经多了疏离。多么悲哀的事——瞬间的亲近,永恒的疏离。
兆秋息趴在李沉舟怀中,靠在那硕健的胸前——察觉到疏离,仍然不舍地依靠。能多留住些温存,就尽量留着,留着给自己,好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回味。没什么好说的,李沉舟的态度很明确了,两人间只有上床的情分,不会有更多。毫无指望,从来就是毫无指望,是自己不愿认清这一点。面前是一条悲哀的路,但没人逼他,是他自己要走的,可是这才走了几步,他就撑不住,走不下去了……
兆秋息小公鹿般地伏在李沉舟怀里,是一种独自黯然的模样。李沉舟凝望许久,叹了口气,终是被他这种老实顺受的态度所打动,俯下头去,在兆秋息耳边轻声道:“好孩子,我们先打水洗洗,然后睡到你床上去,好不好?”直把兆秋息看作三五岁,要温言细语地哄。
好孩子自是一百个说“好”,点头不迭。于是依次起身,哗哗地倒热水瓶里的水,分了毛巾,又哗哗地洗。一阵忙活,盆里添了火,两人上到对面的床,照旧抱着睡下。
李沉舟紧紧把人箍在怀里,贴着身子,一下一下地去吻好孩子的耳背。好孩子照例老实顺受着,一动不动地让他亲。从后面看来,没什么异样的,可是肩膀一抬,好孩子扑落扑落颤动的眼睫就在那里,配合下溜的两腮,就是个愁苦无告的小模样。李沉舟哪里受得了这种愁苦的小模样呢?胳膊一紧,把人更往里搂了,悠悠地呼出口气,“我说——慢慢来好不好?……我这阵子光顾着自己难受,没将你看在眼里。这几年过得也不顺,没什么心情……但你是个好孩子,实在太好了,瞧着你这个样子,我更不好受。慢慢来罢……我告诉你啊,谈情说爱的事,比刚才那事儿还要急不得,急不得……你说呢?”
语声悠悠,气声悠悠。这双重的悠悠里,兆秋息先转过脸,再转过身。李沉舟对他微笑,一种既是抚慰也是承诺的微笑,手掌摸上他的脑袋,摸着洗得干净顺溜的乌发,怎么看怎么欢喜。
于是兆秋息就又把头搁下去,抵在李沉舟下巴下面,暖暖香香地将人依偎。什么都不需说了,莺歌已然奏响。温柔的春之夜,曲曼的莺歌,旋律泼洒流淌,两颗心互相发现,互相微笑了。
第二天,两人睡到日头高升,阳气当空,才有条不紊地起床,吃饭收拾,准备上路。有了头晚的事,好似堤坝被打开,日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情热的洪水浩浩而下,冲过斜陡的河湾,一直来到温婉的平原,才稍稍缓了脚步,变得较为从容。其间,李沉舟打问了兆秋息的身世,问了他的父母,有无兄弟,年少经历。得知兆秋息的母亲带女改嫁,让他自立,任他人世漂泊,就禁不住心里的怜惜,“真狠得下心——这么个好孩子,换了别人,哪里舍得就这么赶出去,不闻不问地?”兆秋息的脸又开始红,“我算不上好孩子……再说,好孩子才会被人赶出去呢。”耷拉着眼皮,一股子通透世情的小样。李沉舟忍不住笑,再次将人箍怀里,拍拍他,道:“我就喜欢好孩子,我永远都把你留在身边,如何?”肉麻话越说越顺溜,就为了看兆秋息白净面皮涨成粉色的大妞儿样。看一次乐一次,还得拼命忍住了不能笑出声。好孩子面皮薄,话说重了说荤了都会立刻变大妞儿,当然不是真的拖着长辫子啐人的大妞儿,而是那种憨憨的老实的初恋的孩子。对于情场上的把戏,李沉舟自己并不算擅长的,这次遇上个全然懵懂的兆秋息,反倒衬出他的油滑不恭来。他这么逗了兆秋息几次,每次都把人弄得垂眼无措,觉得顶有意思,也觉出自家的无聊。唉,凭什么呢!——欺负个一心爱你恋你的老实孩子!自我责备了几次,李沉舟就不再逗他,想着好孩子的身世,每每将人搂了,问他:“你母亲改嫁后,你一个人怎么过活的?你这么个性子,想必日子过得不会容易……你没受什么欺负罢?”兆秋息道:“我也没那么好欺负的……”“真没被人欺负过?我不信,我都被人欺过,何况你这个好孩子?”“那就被人欺负了罢,不过也就欺一次,下次绕着走好了。”“心里不恨?”兆秋息又开始往下溜腮,“恨倒没有,就觉得那些人讨厌,看了生气。”李沉舟听了,忍不住去亲他,喃喃地叫他“我的好孩子”“老实的好孩子”。于是,在他们到达昆明之前,那头膘肥体壮的小公马就有了个名字,李沉舟给起的,名字就叫——“好孩子”。
西南联大迁至昆明的那一年,不仅原班的老师学生涌入春城,还捎带着其他沦陷区的逃难者,闻风尾随。这些人一路日夜兼程,有钱的雇个小车,没钱的徒步风餐,就是揣着个很合理的推断——当局最喜欢的读书人都跑昆明了,那来昆明准错不了!哼哧哼哧,渡湘水,哼哧哼哧,过衡山。战争爆发后的整整一年半,春城的居民每日上街,总会毫无意外地看到街头又来了一些外乡的脸孔:有骑了黑驴格里格答晃进城的江浙人,有拖了一家老小进城就打听着开铺子的山西客,还有联大附近一家接一家挂着“广发茶社”招牌的茶馆和开茶馆的广东佬。精明手快的经纪人,早早地把十多处小房和铺子攥在手里,用下等油墨印了广告,贴到逃难者落脚地儿,然后回到办公室,就等着电话铃响,生意上门。
联大新校舍附近、靠近翠湖的几条街,龙翔街、凤翥街、文林街、钱局街,最是人人爱的香饽饽。这几处的茶馆饭馆影戏院最多,车来人往最频繁,而且溜达不上几步,就是水浮莲粉紫成霞的翠湖,湖岸柳树极多,长条款款……经纪人握着这几条街的小房,跟看着自家黄花大闺女似的,恨不得把它们一个个赁个天价。又生怕价喊高了,乏人问津,房子搁手里时间一长,反成累赘,自蚀老本。牙里漏着气,思量到额上生了永久的抬头纹,经纪人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又无比心痛地,将其中几处稍许减了些钱,哭丧着脸打出广告,好比黄花闺女被迫许了拉车的黑小子,而不是吴科长家没出息的小舅子。悻悻地负着手往回赶,正想着今晚的米线不要点那么多鸡子了,房子赁不出去,吃鸡子太败家!——正这么念叨,眼前一座小塔挡住光线。抬头看,一个外乡打扮的高大老头儿,长得真是高,手臂真是长,手掌真是大,经纪人莫名想到三国里臂长过膝的那些人物,却记不清到底是关羽还是刘备。老人长着手,手里拿着张自己贴出去的广告单,问道:“是你罢?翠湖附近几处房,领我看看,我要买一处。”经纪人耳朵一花,“什么?”买房?不是赁房?老人口里称是,身子一让,背后还有头青驴,驴边站着两个眉清目秀的男人。“这年头,小房价钱可不低!”经纪人瞄了两个小男人一眼,为自家大闺女抬起了价。老人表情不变,“先看着罢!好的话,愿意多出一点。”经纪人仰望着老人的脸,心道,吴科长家的小舅子到了。顿一顿,今晚又可以多加鸡子了。
不用说,这就是屈寒山和两位小老板到昆明了。跟在经纪人后头,他们将几条街上的小房看遍。青驴走得慢,踢橐踢橐;经纪人赶得急,呱嗒呱嗒。站到每一处小房里,都是这处最好,自带井水,窗纸新糊,出气孔开好,还有明朝的石头照壁!脖子伸得可长,胳膊大支着,经纪人拼命想抓住屈寒山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好知道这个有把年纪的“吴科长家的小舅子”对自己的一堆闺女有无兴趣。旁边两个小男人,跟青驴一排站着,手脚安安静静地摆放,并不发表意见。经纪人看出他们的没分量,便一味围攻屈寒山,大撩了嘴皮子,誓将这个“老舅子”拿下。然而屈寒山只是不声不响地看,不声不响地听,沉默地宛如另一头青驴,从这处到那处。一处看毕,咳嗽一声,“到下一处转转?”经纪人噎着嗓子,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颠着步子,想着子鸡米线,笑脸强撑地继续带路。
已是最后一处了,小房位于文林街和小吉坡中间,出了院子,抬眼就是翠湖的杨柳岸。这户好,好在拥有前边所有小房的优点,经纪人这么夸道。这还不算,最绝的是,这处小房有自己的防空洞,新造、结实,能用很多年。“日本人来空袭过几次,还算用得上!没有空袭的时候,用来存粮储酒,堆放工具,也是呱呱叫!”经纪人的舌头已快调动不起,无奈屈寒山还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儿。望着头上的青天,经纪人心里绝了望,怕是子鸡米线也安慰不了。不想这个时候,两个小男人中的一个,个子小小娇滴滴的那个,忽然打个哈欠,依依地抱怨了,“老先生,赶紧拿个主意,不想再住旅店……被子一股味儿,墙上有鼻涕!”然后挨着花坛,就要往下坐。被旁边的男人拉住了,更加不高兴,“我坐一会子,又不压着他的花……”经纪人仍旧笑着,那笑容像是长在了他脸上,“小先生随便坐,随意!随意!”话音刚落,身边的小塔就道:“就这一处罢——防空洞建的好,将来有用场……现在就去过合同?顺道把定金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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