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屈寒山并两个小老板在昆明安置下来的经过。文林街小吉坡十号,一座整齐的带照壁的三合房,房子东北角,另辟出一小块空地,又是个小院的样。照壁不宽,沿跟皆是老苔,老苔正对着小洋式门,门外两尊被抚摸得棱角平滑的小石狮。狮子坐在台阶两侧,阶上也生着老苔,一级级地遥望着照壁下的亲戚。
搬进新小房,四处张罗家具,院里的花花草草也要打理精神了——屈寒山有意将碑亭巷的所有照搬到小吉坡来,难以弄到十二分不错,至少也要像个样子。跟了李沉舟这么多年,屈寒山很是清楚李沉舟生活上的喜好,东西不用贵重,但一定要可爱有趣。譬如说在廊下挂一对彩绘八仙宫灯,傍晚点上了,嫩黄的光彩中,叫铁拐李正对着汉钟离;又譬如花坛子里,过于风雅的瓜叶菊就不一定讨喜,不如开得一朵朵又大又黄灿的晚菊,配上一簇簇贴地茂盛的老来少,一明一暗,看着就很欢喜。屈寒山拿定主意,就开始一点点布置新居,顺带指挥着两个小老板——小老板们娇嫩是娇嫩了些,但到底能帮着做些事。两人中,柳横波自然是差劲一些,别人正往屋里搬橱搬柜,干得力竭,他一个人弄盆水,撅着屁股坐在院中洗毛绒老鼠。哼哧哼哧洗完了,瞅住两棵老紫薇树,横空拉一根绳,把毛绒老鼠夹上去,对着太阳心儿晾晒。三个被洗的皱巴巴的老鼠,耳朵上了夹,吊在绳子上,柳横波看着看着,就开始难受,“耳朵夹着一定很疼!”小脸皱着,就要找椅子,把老鼠放上面晒。无奈一个人搬实木椅子实在吃力,哼哼唧唧地就要央屈寒山帮忙。秦楼月见了,左右寻一块干净布,铺在草上,将就着让老鼠睡上去,少给老先生添麻烦。屈寒山把这些看在眼里,没说什么。跟两个小老板朝夕相对这几年,早就摸透了两人的性子,所以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会奇怪。小妮子自是个处处要人照顾的,另一个要好些,懂得拿捏分寸。某些日子里,屈寒山看着两人,想两个小老板也是可怜,要不是自家老爷,不知被这个世界揉搓成什么样,对二人的态度,便略略地和缓些;另一些日子里,天气变得厉害了,胸口一阵阵地心悸,血在脑子里汹涌,手脚霎时冰凉,扶着墙靠站半晌,才稍稍回转点气。这时他心里谁也不想,只念着陶百窗,那个被他一手带大的小少爷。想着陶百窗,便想到李沉舟,想起自家少爷大姑娘般瞧着老爷的样子,一阵阵地叹息。身上难受着,心里便没来由地生出股怨气,怨着李沉舟,替自家少爷怨着李沉舟。这么怨着,也就迁怒于两个小老板,想着这两个东西怎么都是比不上自家少爷的,而今却比自家少爷命好得多,真真天道不公!
不公归不公,等那阵子心悸过去,照旧置办一切,里外操持。不上十日,小老板们住的西屋收拾好,留给李沉舟的东屋也扫抹干净。屈寒山自己住北屋,家具简单几样,看得过去就行。好不容易喘口气,沉思地看着院中侍弄花草的小老板,想着李沉舟给的钱已经用去多少,是不是得以继续去雇老妈子。若是不雇老妈子呢,光靠自己,一日三餐加零碎杂活,是不是能够对付得过。这么些年过去了,自己的岁数赶上来,再如何硬朗的身子骨也开始慢慢地不如前。感受到这个变化,老人骄傲的自尊心出现细碎的裂痕。不肯把这个表现出来,也不肯继续用着李沉舟的钱雇老妈子,更不肯开口请小老板帮忙,屈寒山忙里忙外,做饭扫院一个不落,撑着干了一段时间。这样,终于在又一个夏天到来时,出乎两个小老板意料地,高大的铁塔般可靠的屈寒山病倒了。
天仿佛塌了一块。屈寒山不是天,至少也是天的一部分,至少对柳横波而言是如此。很长时间他都没法明白,这么个威严勇猛的老先生怎么也会生病。然而还没等他转过脑子,整个生活就变了样。老先生病倒了,李大哥却还没来,保护神失去了一个,又折损了一个,小妮子再次感觉到生活的严酷了。很自然地,他紧紧依靠着自家师哥,如今只剩自家师哥保护他了。在他看来,师哥就是个本事的。老先生倒下第二天,一早秦楼月就上街去。晌午未到,领回来一个大夫,一个帮忙烧茶煮饭的老妈子,两只手拎着现买的吃食,好先打发当天的肚饿。迫不及待地拈了豆沙包,柳横波把自己喂个十成饱,坐在老先生昏暗暗的北屋,瞧着那大夫怎样断诊,怎样开方。秦楼月自己还饿着,却顾不上吃,取笔一一把大夫的话记下,回身开柜子,拿钱付诊金。老妈子说好了,一日只帮几个小时的忙,工钱当日结。这时再顾不上拘谨。屈寒山病中告诉他,哪个屉子里搁钱钞,秦楼月每天早晨当着其面,取一叠子,在账本上记一笔,晚上再记账,汇报用了多少,用于哪里,将多余的钱放回。屈寒山头脑不甚清明,却也知道如今只剩秦楼月是个靠得住的,闭了眼张了耳,尽量往心里听,尽管听着听着就开始昏昏。稍微有好转的样子,就要下床做事,不肯叫小老板们侍候他。可惜病不饶人,刚下地就脑血上涌,耳里轰轰得响,眼前一黑,只能往床上倒。秦楼月大约猜到他的心思,有意劝他不要逞强,其他的不好说,只是往李沉舟身上讲,“老先生多保重自己,院里的活有我,有老妈子,不行还有阿柳帮着做一些。李帮主若是在,也会要你好好养病的。”帮屈寒山理好毯子,将脏衣服抱出去洗。北屋里,屈寒山僵直地躺在床上,想到李沉舟,几乎百感交集。他一直是个可靠的老仆,对陶百窗,对李沉舟。陶百窗叫他好好跟着李沉舟,他做到了;李沉舟叫他好好带着小老板,他没能做到底。他还没把小老板全须全尾地交到李沉舟手上,自己先不行了,反要小老板伸手照顾他。骄傲的老人一阵阵得感到悲凉,却到底下了养病的决心。至少要熬到老爷人来到,不是麽?
可是万一李沉舟自己先出了事,再也不出现,又该如何?屈寒山想到这点,不敢宣之于口,暗暗咬上牙,为自己鼓劲。鼓着鼓着,脑子又变得沉沉,眼前变得模糊,现实渐渐远了……昏昏醒醒,他看不到柳横波常抱了毛绒老鼠,靠墙坐着看他。秦楼月人在院里忙,嘱咐他守着老先生,若是有什么事,立刻来叫他。昆明的夏天,太阳不辣,知了不闹,光是一树一树地撑开绿盖,伴着街门外边叫着“卖杨梅——”的苗族姑娘。柳横波人在屋里,感知着外面的这一切,就很想出去逛着玩。
可是老先生病了,需要用很多钱,师哥告诉他他们不剩下多少钱了,不能再随便乱花。“想想看,房子这么三间,知道用去多少麽?”秦楼月这么吓唬师弟。柳横波自然不知道用去多少,只以为以后大概又要开始过紧巴的穷日子,没有新衣、没有零嘴,不能出去玩,因为要干活。一般时候,秦楼月只是叫他看着老先生,若是老妈子哪日请假,就直接把他派厨房,让他削萝卜。小妮子不想老坐屋里看着一动不动的老先生,可他也不想削萝卜,但是如果不照做,就会挨责备。秦楼月这一阵累得慌,脾气没往日的好,有事无事地,就向他皱眉头。小妮子心里觉得憋,可是老先生不理他——老先生没法理他!老妈子是个女人,也许对他和蔼些?才没有呢。柳横波就记得一次,胖身筒的老妈子拎着他削好的胡萝卜,大声地笑话:“小哥儿真不会做事!瞧这个萝卜还剩下多少!”
当然也有稍微开心点的时候,那就是师哥让他上街抓药,慷慨地多给几个小铜子,让他“顺道买些果子吃”。柳横波觉得委屈,可也有点高兴,终于不用一直呆坐着看老先生,上街耍耍了。药铺子不远,秦楼月指望他抓了药,买了果子,就能马上回来。他不放心师弟一个人出去太久,同时也等着配药用,不叫老先生断了顿。想不到的是,小妮子手里捏了钱,一路走一路逛,先跑翠湖,蹲在湖边看一条条大红鱼,想着自己好久没有鱼吃了,什么时候过来捉一条,让师哥炖给他。看完红鱼就抄小道拐上文林街,嗒嗒地向更热闹的凤翥街走。翠湖景色好,可是幽静得慌,不合小妮子的趣味。那几条大街多好啊,茶馆那么多,人那么多,吵吵嚷嚷的,看着就高兴。其中一家大茶馆,隔三差五地有人唱围鼓。柳横波一开始并不知道什么叫“围鼓”,后来人站在门外,向里面探着脑袋听了两回,立马知晓,就是票友聚会,清唱戏剧。那些人唱的大多是滇剧,小妮子不会,可是他就是听出来,那些人唱得可不如他,更比不上师哥!哼,这样子的都能唱站在台子上唱呢,真不害臊!小妮子心里鼓了气,没法子说出来,只好嗒嗒地走开。几条街上,卖吃食的可多,一个个玻璃匣子里,一格格地装着芙蓉糕、萨琪玛、月饼、绿豆酥,花花绿绿。小妮子边走边歪脖子,舍不得不看,可是摸摸自家的兜,心里哀哀地。没法子,大钱得买药,小铜子只能够几个果子吃。蔫蔫地上药铺子抓了药,拎在手里,再次路过那几个玻璃匣子,更加走不动。卖东西的见状,怂恿道:“小哥儿拿上一盒,回去甜甜嘴!”小妮子就想着甜嘴呢,无奈荷包太瘪,伸不出手去。老板一眼看穿,更加鼓动,“小哥儿先拿一盒,赊下账,回去取钱也不迟!手上的东西先压这儿,大家都信得过!”说着,直接将玻璃匣子递到柳横波手里,开了一格,取出绿豆酥,“小哥儿自己尝尝!现磨的新鲜绿豆,味道可美!”糊里糊涂地,小妮子张嘴尝了,一尝就再放不下,站在店铺里,吧唧吧唧地吃掉三块糕点。店老板笑眯眯问他,“小哥儿,怎么样?”要他给话。小妮子脸一红,抓着匣子道:“我……我回去取钱!”丢下药包,急忙忙往回赶。小吉坡家中,秦楼月正担心得紧,心道阿柳人上哪里了,如何到现在也不回。那边院门一开,柳横波跑了进来,喘着大气,说不出话,只是把玻璃匣子端出来给师哥看。
后来的事真叫柳横波半年都忘不掉。他清楚记得师哥怎样铁青了脸,回屋取钱,怎样要他领路,到那个小铺子,怎样替他付了帐,抓了药包往回走,怎样一路上,一眼不看他,一眼不望他,直到回了家,也不跟他讲一句话。抱着玻璃匣子,小妮子的嘴可苦,眼皮子一眨,流下一串泪来,攥着秦楼月衣衫,叫“师哥——”秦楼月只管熬药,“到老先生面前嚎去!他原谅你才行!”柳横波就真跑到屈寒山床前,拿个小凳坐了,红着眼小声道:“老先生——”其时屈寒山正醒着,瞧见他这副模样,虽不知道发生何事,却猜到这个娇滴滴的小老板一准是又做差了事。大掌伸过来,轻抚着小妮子的脑袋,“没事——你去吧!”柳横波却不肯走,执意陪着屈寒山,看他喝药歇息。抱着毛绒老鼠坐一边,对着一灯如豆,想着李大哥人怎么还不到。李大哥不到,老先生先病了,师哥每天忙里忙外,只会对他皱眉头,这日子可怎么过呢?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屈寒山竟说话了,“小老板不用担心,我肯定撑到老爷来……”这话听得可真不是滋味,肩膀一抖,小妮子又落了泪,咬着唇挤出一句,“我不担心,李大哥肯定马上就到。”权当自我安慰。屈寒山不再说话了,高大的老人闭目躺着,娇小的柳横波蜷在凳上,夏夜温暖的风吹进屋子,风里有紫薇花将落的香。
等到紫薇花全部落尽,屈寒山堪堪可以下地。晴暖天里,绕院走上几圈,也不觉得心喘。只是事还不大能做,秦楼月也不让他做。这日柳横波又出门抓药,不去逛翠湖,不去探茶馆,老老实实抓着钱直奔药铺。这时秋风已起,衣服穿单薄了,不禁一缩脖子,就要打喷嚏。打完了,眼望着地上,蔫蔫地往药铺去,想着杳无音信的李大哥,想着将来该怎么办。想不出头绪,肩膀耷拉着,像孤苦无依的小雏鸟。其时柳横波已经快二十岁了,但他仿佛没有这个自觉,一年一年只是做着娇憨的小妮子的梦,将自己放在那个梦里过活。只是这个梦,越来越黯淡,越来越难以为继。他极其需要一个人,一个父亲,一个永远不倒下的保护者,来呵护他,呵护他的这个梦……
“铃铃铃——”一辆马车,由一匹大棕马拉着,威风凛凛地迎面而来。小妮子侧身站住,羡慕地看着那匹漂亮的大马,和后面漂亮的马车。马车上坐着两个男人,皆是浓眉俊眼,身材魁梧,呵!多漂亮的人,多漂亮的马,多漂亮的车!
咦!等等,那不就是——
李沉舟比他先认出他来。似乎不费什么力地,他一眼就从街上那么多人认出他的小妮子。控着缰绳,车子靠边停下,“阿柳——”李沉舟放声呼他。
柳横波呆了半晌,突然“啊”地喊了一声,撒开步子就往这边跑。跑得太急,脚下一歪,整个人往前扑。李沉舟站在地上,他一扑扑到李沉舟脚下,干脆不起来,直接抱着李沉舟的脚脖子嚎啕大哭,“李大哥——呜呜——李大哥——”他的天空又撑起来了,他小女儿般的梦有救了。
李沉舟当街把他从地上抱起,把他抱到车上,替他擦眼泪,“阿柳莫哭,你师哥、老屈可都好?”
柳横波抽着鼻子,“老先生病了……”抱着李沉舟不撒手。
旁边一个俊秀的大哥哥,问道:“屈先生生病了?”难以相信似的。
李沉舟沉默了一下,“阿柳带路,我们现在就过去!”
柳横波拼命点头,“小吉坡十号,翠湖边上的小吉坡!”
“铃铃”地,马车又欢快地走起来。街上落了好些黄叶子,秋天到了。可是在小妮子的眼中看来,这昆明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异类(上)
两辆军用吉普沿修水,一路颠簸着驶向南昌郊外。开车的是司令部派来的人,年纪不算大,说话却显着老派——十来岁出来打混的人身上都有的那种老派。后视镜里,他不时张眼打量后座上这个名不见经传又从天而降的新晋团长。绝对不超过三十岁,心里暗道。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又加上一句。月前重庆方面来电报,道从陪都调拨一个骑兵团团长,赴前线辅助作战,必要时,也可充任步兵指挥。彼时司令官薛崇刚下前沿阵地,寒尘满身地从参谋长手里接过电报,瞅着几行字看了,“柳随风是谁?哪个军校哪一级的?”参谋长只道:“不会是黄埔的,也不会是保定,也许是云南讲武出来?”薛崇笑了,“不会罢,云南讲武几届毕业生,我都差不多知道,如何从没听过这么个风雅的名字?”“那多半是川中军的子弟,上头塞过来让我们看着用的……”薛崇沉吟了一下,“回头打问打问,等人到了再慢慢掂量!”
于是人就到了,到的正是时候——作战部队跟日军在鄱阳湖南岸胶着,一再倾颓的态势稍稍有了回春的希望,指挥室里,薛崇就得到重庆的致电,说“南昌得失在次,与敌杀伤为重”,一句话,就是要放弃南昌了。细雨霏霏,参谋长一身水珠滚滚地推门而入,边走边在地上留下黄乌乌的脚印,“孙天魄又在营里发疯呢,擦枪擦得好好的,又跟十九军的人扛上,得亏老罗过来,把他的人训一顿,才没叫又闹个大翻天!我说,当初山东军怎么分的,把这么个孙大圣配给我们,指望我们出个唐僧,能念紧箍咒还是怎么地……”薛崇把手上的电报往桌子上一扣,鼻里“呜”一声,“他自家不是带了个唐三藏来麽?整日给他洗衣做饭的那个……”“哪个?”参谋长站远了掸身上的水,想了起来,“噢——那一个!”跟薛崇互望一眼,眼里皆是心照不宣的戏谑。“军中少爷出身的官兵也不少,也没见哪个把个家仆带在身边。要真是炊事兵也就罢了,偏专只侍候那个弼马温……那个人看上去也是个汉子样,不知怎么会来做这事?”薛崇挥挥手,“这个都是小事,大事在这里——”抬手把电报送过去,十指叉在胸前,“回头给各个师通下气,尤其孙天魄那家伙,就跟他说转为防御,别说撤退二字。跟其他师也这么说。”参谋长苦笑,“他又不是傻子,他们姓孙的一家就是一路打上来的,土匪军阀两占,你当他看不出来?”薛崇拿起杯子,“先这么说着吧,他也不过就是个孙猴子……真那么本事,他们孙家也不会一支好好的山东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地被收编,如今在军里连句有分量的话都说不上!”参谋长点着头,抓着电报,正想再说些什么,门口警卫员一声“报告!”获准进来,在屋里一个立正,“骑兵团团长柳随风到了!”
雨密密沙沙地下,司机将车停在司令部总指挥室前,回头道:“就是这里了。”后座上的人,本来一直面向窗外,闻声把脸偏了偏,军帽檐下一双暗沉沉的眸子就那么闪了一闪。这时指挥室门口的警卫,早就接到消息的,快步过来,压下腰,对着车窗,“柳团长?”后座上的人没有回答,司机代为应了。警卫便为其开门,带着对军衔等级的惯常的恭敬。等到人下来了,又是一个立正,手掌一抬,一个标准的军礼。柳团长目光看过来,望着他这副姿势,这个军礼,眼里的暗沉纹丝不动,眸色却在刹那间深了一深。后面的车也停下,车门自己打开,一个穿着普通军士制服的老家伙探头而出,挥手呼道:“五爷!我们就在这儿等你?”老家伙满面红光,气色极佳,一看就知道是从安适的大后方刚过来的。瞧那样貌,一张狭长的皱纹脸,晶亮眼,眯笑口,整个人套在军服里,像是哪个遗老被迫充了军,抖落着军服的衣袖,就是把制服也穿出了长袍马褂的效果。这时从大门里走出司令官的贴身警卫,“司令官想先见见柳团长,其他人先去骑兵营地安置,明天再具体安排。”后面车上的遗老,好像有些不满,手臂耷下来,嘴里咕哝着什么。一直站着没做声的柳团长,忽地回转身,军大衣也跟着那么一荡,“你们先过去。”短短一句话,声音也不大,却叫那遗老立刻止了咕哝,手掌抬上两抬,是个亦作揖亦敬礼的样。车门关起。第一个警卫员就颇为好奇地多看了这个柳团长两眼,他记得方才那老家伙称呼他叫什么“五爷”,又见那遗老对他的“五爷”如此俯首帖耳的——不是纯粹下级官兵对上级长官的那种服从,而是含混了绝对的恭敬、畏惧,一种被长年培养起来的说一不二的顺服。警卫员从这种意味的顺服里,嗅出一点跟军队不相协调的东西——看上去都是服从,其实很不一样。同理还有新来的柳团长这个人——也是看上去挺有军中将士的派头,细究起来就很有些疑问。什么疑问呢?
警卫员在前面带路,柳随风在他后面一米远的地方走。军靴踏在院里的青砖地上,“嗒嗒”地响。雨落在砖上,湿漉漉的薄薄的一层,一踩一个水印;雨落在军大衣上,灰扑扑细微的水粒,蒙布一身,丝丝发凉。不远处,一幢二层老式砖楼,征用的南昌郊外大户人家的房屋。屋檐四角,还有剥落了的彩绘祥云斜支在外,衬着阴天雨气,像几只沉默而衰老的鸟。雨势斜打,雨水沾上眼睫,便连眼里都是润润的凉意。眼睫用力地一眨,把水眨掉,半垂了眼,不再看四周,只是跟警卫员往指挥室里走。还没走到,那扇门先自开启,警卫停步转身,“请进……”门里已经走出个干瘦的老家伙——大约是老家伙罢,那么干瘦,那么细瘪,脱下身上的制服,便说是早市上卖菜的农家老汉,也定没人怀疑的。柳随风胸中闪过这句冷哂,却也知道自己并未笑错:薛崇确是出身农家,农家里走出来的一员老将了。他来之前做足了功课,手上一长串名单,薛崇的名字列在前头。
薛崇脸上挂着笑,伸手跟他相握,“柳团长,终于到了——一路可好?来屋里坐。”
柳随风跟着笑——不笑不行,嘴上应了些什么。却不大留心自己应的是什么,也就是符合礼节的场面话罢。
屋子里,他又见到了薛崇的参谋长。一个方脸戴眼镜的男人,脸是方的,眼镜也是方的,再加上两道拉长的宽唇,参谋长吴清末便是个再刚正不过的书呆子形象。然而柳随风却查过这吴清末的背景,知道这枚方脸厚唇的书呆是武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文从柏林大学毕业,书呆子——大概也就这副样貌符合这三个字了。
于是又跟吴清末握手,寒暄。寒暄毕,各自就座。柳随风坐在指挥室一角,跟薛崇和吴清末叙话。
从薛崇的角度来说,如此亲自接待一个团长本没有特别大的必要。他满可以将柳随风直接划给某个师,派个师长过去,交代一番,回头有什么事,只管问那个师长,自己掌控大局即可。但他就是好奇。好奇是因为事情有点不寻常,柳随风这个人不寻常,他来自重庆也不寻常。这个姓柳的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呢?上头派他来,除了辅助作战,有无其他意思?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本事,有多大的本事?眼下这个战局,他把这个姓柳的放在哪个位置合适?……怀里揣着这些念头,他跟同省老乡吴清末两个,配合无间地一人一句,开始拿话套柳随风的底。
柳随风面窗坐着,窗外就是来时的院子,院里的青砖地和不停歇的霏霏细雨。薛崇和吴清末的问话,他早有准备。他跟萧开雁一起准备的。萧开雁指明由他代来南昌,不能不计划一番说辞,一番简单而无从考证的说辞,令多事或好奇的人却步。这个并不难,因为柳随风来前线是上头批准的,他们圆不了的话,自有上面的人代为圆说,所以柳五并不担心。薛崇问他哪里人,他说祖籍江浙。吴清末问他师门何处,他道自己帮会出身,并未有过军校经历。薛吴二人听了,互望一眼,心里的疑虑顿时去了几分。要是柳随风是某个重庆元老的远亲,甚或是川中军的子弟呢,或许他们还多显着些重视。但若就是个帮会出来的人物——也就这样罢!帮会、土匪、投军,对这些人物而言,都是差不多。总共都是指着权势钱财,也就手段道路上的区别。军中本不缺乏这类人物,孙天魄算是叫人有点头疼的,而今又来一个,不过看样子倒是个知分寸的,没有孙天魄吞天的狂。不过谁知道!也许人家是个暗地里的狠角色呢——帮会出身,帮会出身!
柳五没有漏过两个人眼中的表情,也很知道这这点表情意味着什么。他,一个外来者,面对着两个审视者——一如当年他由麦当豪引进权力帮,面对着李沉舟和陶百窗。他是一个外来者,他好像永远都是外来者,从来就没融入到什么里面去过。当年跟他的师傅不亲,后来也是游离于权力帮六雄之外。再后来……呵呵,再后来,他倒是融入到李沉舟那只老狐狸身体里去了,那里倒是暖烫适意,比这人世间温润许多……
古怪的一闪念,却不自觉地对着窗外的细雨发出点微笑了。薛崇看见这个笑,心想这人倒算是场面顾得周到,就是不知上了阵地会怎样。吴清末一扶眼镜,代他问了,“不知柳团长愿意接受何种战务?”
柳随风回了神,身子欠了欠,“听从战局安排。”多说多错,不如交转话柄,看这两人出什么牌。
然而薛吴两人也都是滴水不漏的,留他来往一番,能问的已问得差不多,以后大家还要合作,先就到此为止的好。
于是就说,“一路奔波,柳团长一定累了,今天先好好歇息。明早各个营开战务会议,团长级别的由吴参谋长主持,柳团长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参谋长说。”
柳五一一应了,还是带着笑的,然后吴清末将他送出门。
骑兵营位于司令部西南方,靠近修水。柳随风坐着来时的车,一路泥浆四溅地穿过南昌郊外绿蒙蒙的荒田,来到营地。总共三个骑兵营,西南北围成一个半圆,团长下榻在中间靠西的营地,确切说来,就是一座宽敞的农家大屋,左右各有厢房。柳随风一下车,就看见康出渔颠着军服的袖子,想笑又想哭似地迎上来,“五爷,您可来了!我刚带着劫生、小鞠和小司机把屋子收拾了一番,稍微能看一点了……不过想必五爷还是会不大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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