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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线那端,能听见赵师容加重了的呼吸。顿了几秒,萧开雁听见她道:“不快活就不快活罢,路是他选的。我当年为了沉舟跟家里闹翻,从赵家出走,三少爷做不到,也属人之常情。既然走了阳关道,还惦着独木桥做什么呢?”停下来,更加急重地呼吸,好像下面要说的更加令她感到困扰和忿恨,“至于柳五……呵!莫说你弟弟羡慕他,就算是我,也是又羡又妒的。”

萧开雁吃了不小的一惊,没来及问,电话那头赵师容呓语似地续道:“很多年来,我一直都觉得沉舟当初就不应该将柳五收进权力帮。柳五就像一条蛇,早晚会钻进沉舟的心里,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可是沉舟喜欢这样,他对柳五感兴趣,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退让,跟调情似的,你看我,我不看你,我看你,你不看我,你明白吗?那种典型的只有两个人知晓的调情,秘密的调情。沉舟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你真当做妻子的不知道什么人在撩拨她的丈夫?即便他们不是女人?我最难过的也是他们不是女人,我没法用女人的方式对付他们。所以后来柳五对我说他跟沉舟发生过关系,我居然没有太吃惊,相反我嫉妒得要死,我宁愿那个人是陶百窗或是你弟弟,也不愿是柳五。因为我知道在跟柳五的关系里,沉舟肯定是很辛苦的那个,他把柳五那条蛇放进心里,柳五随便一动,他都会疼、会难过。柳五知道这一点,他不会不好好利用的……”

萧开雁失声吐口:“原来你知道李帮主跟柳五……?”

“我当然知道,”赵师容哼了一声,“你以为柳五会放过向我炫耀的机会?他说他爱我,其实是他弄错了,那个能把他照出阴影来的、让他想逃离而不得的人是沉舟,而不是我。他潜意识里知道,却一直假装不知道,他是那种不会爱人的人,所以他最后什么都没了。他把沉舟杀死了,他也活得像具尸体,因为他亲手杀死了他的所爱——他真正的爱情。”

“而沉舟,我每每想到他最后死亡的那一刻,都痛苦得浑身发抖。”赵师容的声音向从个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起以前我跟沉舟一起聊天,聊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总归说了很多,但那不是重点。其实沉舟根本不需要说话,我光是看着他就很开心了,他看上去总那么英俊,那么强大,那么愉快,那么温和。可是很奇怪,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沉舟是需要人照顾的,我也很高兴照顾他,一想到有人中伤他算计他,我就难受生气得吃不下饭。可他就是对柳五感兴趣,对那条蛇感兴趣,有意无意地维护他,像我维护他一样,这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啊!”

赵师容大方地分享她的心曲,萧开雁一边听一边喟叹着做着注脚,心底却是不免尴尬。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听古代的奇情小说一般,爱恨纠葛牵缠,让他这个朴拙的君子承受不起。

于是更多地打问其他人的近况,后方的家人、朋友,陪都的社交界,什么人脱颖而出,什么人渐渐沉寂,诸如此类。赵师容便讲了几件事,其中之一就是她的女伴宋明珠这阵子跟政府的新贵孙天祚私交甚欢,“你知道孙天祚?你上前线之前我们一块儿见过的,募捐会上那位……”

萧开雁隔着话筒频频点头,“当然,当然,可是他不是已经攀下高枝?……”小道消息总是传得又远又快。

“就是这么说。我便问她怎么想,说是做姨太太也无妨,孙天祚的未婚妻是教育总长家的小姐,她如何能爬到人家头上去呢?……可是姨太太的日子又哪是容易过的?以前我爸就是有姨太太的,我又不是不知道……”话头一转,又道这几日唐方的小闺女患了咳嗽,一家人手忙脚乱,“可是你弟弟的情绪终于高了一些,整夜不睡不休地照看女儿,喂汤喂药的。千帆放学了,又给辅导功课,瞧着比前阵子好多了,唐方和你妈的脸上也好看多了……”

萧开雁听得跟着眉松眼舒,“这就好,这就好,我就担心秋水总是郁结于胸,伤了肺腑,这……”轻轻叹了口气,揣摩着赵师容的心思,把话说完,“这世上事,多不能尽人意,留下诸多遗憾,实是在所难免。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慢慢地排解,否则心里太苦,好像也弥补不了什么。唉——”

一时听筒两边都没了声音。赵师容明白萧二的意思,但她就是禁不住悲从中来,她多么希望李沉舟仍然幸福快乐地生活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啊!甚至不需要让她见到他,只要让她知道他还活着,还非常快乐地活着,就够了。八月的阳光是这么灿烂,为什么沉舟就没能看到这样的阳光呢?而沉舟生前,也是过得并不太快活的。

气氛又一点点地压抑,萧开雁正欲说些什么,台子后的接线员探过身来,“师长,有军务电话进来,你这边得挂一下。”

萧开雁张着嘴,听筒里赵师容已经听见接线员的声音,“不说了,你接电话罢!下次再谈!”

话线“咔嗒”一下断了。萧开雁沉默地将听筒搁回去。已经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所有人却都好像还在原地踏步,他这么想。

等到话筒嘀铃铃地炸响,他还处于一种感怀世态的忧闷里。他拿起话筒,“喂,我是鄂西指挥部六十七师的萧开雁。”

然后话筒里一个声音对他道:“萧师长,你好,我是李沉舟。”

正当萧开雁的脑子仿佛被敲击的金钟一般,“嗡”地一下悠韵不绝的时候,距离他所在的鄂西指挥部五里地的新兵营地,从云南征集来的第一批甲级壮丁正在接受统一培训。骄阳之下,浮土之上,师管区派来的团长和营长吹哨子、喊口令,一遍遍地带着这些初来乍到的新兵练习队列、瞄准、射击。军营里从上到下,等级分明,由后方补充来的新丁处于层级中的最底,被视为有待驯化的牛马。骂话是家常便饭,踢打鞭笞也是被默许的,尤其对于那些有逃跑企图的壮丁。

从昆明到鄂西一个多月的路途上,共有十来名壮丁伺机潜逃,无一人成功。逃兵被捉回来以后,先被鞭打一通,后均被抽掉裤带,教提着裤子度日,再后来又用锁链拴在列车扶手上,也不及时供给食水。待一班新丁终于抵达鄂西,那些因逃跑而受罚的人一个个已然骨瘦如柴、虚弱不堪,连走动都变得困难。但即便如此,他们仍被要求在抵达的第二天跟其他人一同参训,拖在后面慢慢地挣扎着跑,或者不如说是走。刚开始那些鄂西的长官脾气还稍好些,两天下来就忍不住骂咧,手里长长的树枝随时准备冲着他们抽过去,将他们抽倒了,却又不至于死亡。暴烈的太阳光下,遭受虐待的新兵就那么躺在及膝的杂草丛里,愿永远就这么躺下去,可是头上的树枝就抽又来了。抖抖索索、手脚并用地撑起身体,咸辣的汗珠子自额上滚下。顶上高高的是要将人击倒的威力无边的太阳,不远处是陌生的异乡、陌生的人们、陌生的在八月的烈日下颤动的光波……

在众多没有于途上逃跑的、如今老实受训的新兵当中,兆秋息是最一丝不苟也最沉默的一个。训练的内容于他绝无困难,装弹、瞄准、射击,均是他早就熟悉了的,短柄枪换成长柄枪而已。他听从一切指挥,挥汗如雨;口令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不管是单调的长途行军,或是不那么单调的打靶射击。他不开小差,更不会躲懒,他似乎有一种在军队里积极进取的意愿,那么忠实地完成长官交代的每一项任务。他甚至都没有怨言,在其他人闲聊打诨、散漫懈怠的时候,兆秋息只是默不作声地置身一旁,眼里团着黯淡的幽光,无意识地望着南边的云彩,一望就是很久。

偶尔,他目光看下来,看到那些因途中逃跑而致伤病的人倒在树下歇憩,那么一张张虚弱而无表情的脸,离了水的鱼似的轻微地呼喘,他会想起秦楼月临别对他说的话,“趁机逃跑”。这四个字不只一次地在他脑中闪过,像不可停驻的流星,拖着诱惑的尾光。那通常都是他太过想念李沉舟的时候,他感到胸腔里有什么要撑裂开来,他嘴巴一张就要喊出什么来了。可是他很快就低下头去,根本不需要地用布擦拭枪身,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将枪身擦得那么干净,那么亮,像个无辜的玩具。

由于他的各方面的良好表现,他很快被任命为排长。本来他还要被擢升为连长,结果一个体格更加强壮、态度十分粗野的新丁——同时也是另一个排的排长,当着他的面向鄂西的长官说道:“这个人连话都不怎么说,凭什么当连长?”扛着肩膀,挑衅地望着他。

长官朝他看过来,像是询问他的看法。

兆秋息就点点头,“是这样的,我不适合当连长。”卸去了旁人对他在晋升上抱有野心的怀疑。

然而情况并未好起来。新上任的连长总是忌惮地瞧着他每次操练时投入的姿态,拉拢了几个臭味相合的兵丁,时不时给他设计使绊。其中一人,即在龙泉时被兆秋息抽了铺盖还给李伟森的,忙不迭地趁机报复,联手其他人把他在帐篷里的床位挤兑到最里,叫他不便起夜;打饭时故意撞他,漏洒了珍贵的饭食;盥洗时抢他的水龙头,还假装失手把秽物泼到他晾晒的衣物上……

没有人为此打抱不平,灰暗的前路加重了新丁们的袖手旁观。而且兆秋息大小是个“官”,排长的身份教他们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对待他,他已跟他们不再相同。看到一个“官”受到欺侮,即使他是个不错的官,也会让普通人在心里产生某种隐秘的愉悦,替他们在枯苦的日子里添加一丝乐趣。他们默默地注视着一切的发生,食用着兆秋息的每一次窘迫;他们猜测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要么是兆秋息无限制的退忍,要么是一个白热化的了结。会是哪一种呢?

结果来的很快。一个兵丁提着泔水桶,走到本不会路过的帐篷边,对着其中一件灰蓝布衣泼洒泔水;连长身边的兵丁,兆秋息的布衣。周围的人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看,不以为兆秋息会有出人意料的反应。衣服脏了可以洗,而此时此刻衣服绝不是紧要的。

可是等到兆秋息来到,发见那件布衣秽臭不堪地飘在竹竿上,那古雅的灰蓝色变得黄白斑驳,卤臭可闻——他的脸刷的一白。

他转身到枪械库,用于新丁打靶的汉阳造和中正式步骑枪正堆在地上,几个守卫吃饭的吃饭,洗碗的洗碗,见他出现喝了一句:“这里不要随便来,走开!”

兆秋息顺手抢了把枪,在连番惊喝声中,一气奔到新丁休息的帐篷,往里一钻。瞄到那连长及身边的若干鸡犬,拉开枪栓,挺腰砰砰砰地放了若干枪,枪枪擦着他们的头顶,穿透帐篷布,打进后面的树林里。帐篷里顿时硝烟四起,众人惊呼奔走之间,兆秋息已经大步走出来,被枪械库的守卫逮个正着。

他受了罚。接下来一日的所有杂务,包括前半夜的值夜,都划归到他头上。这是例行的训练之外的惩罚。

兆秋息接受惩罚,只是第一件事却是到晾晒衣物的地方,将那秽污的布衣泡到水里,又放进去半块肥皂。然后他就去领罚,搬运各种东西,照常训练,做杂务,吃饭,又是做杂务,然后就是值夜。手里握着枪,望着西天清白的月亮,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李大哥……那么悲伤。

没有李沉舟,哪里都是陌生而丑陋,人和景都一样。陌生而丑陋的地方,他凭着对李沉舟的思念和李沉舟赠予的那件布衣而活,而行动,而刻苦训练。他知道他的好好表现会在李沉舟那里激起怜惜,李沉舟说过,他喜欢他这样认真而不敷衍的孩子。他是好孩子,不是吗?李沉舟总这么亲切地唤他,爱抚他的脸,亲他的头发,甚至给他剪指甲,还给他喂食水。他怎么能不继续做个好孩子呢?就算李沉舟不在身边了,他也要这么做,认真地对待生活,而不是陷入浑浑噩噩的绝望和虚无中去,这是他在昆明到鄂西闷臭的车厢里做下的决定。一个多月的火车上的日子,他的手一遍遍地抚在那件温暖可亲的布衣上,对着窗外不断变换的异乡的天空和风景,一点点地将跟李沉舟有关的所有情感和回忆收集,捏合成瑰丽而坚硬的一块,如同水晶一般,深深地种于心田,以从中汲取信心和力量。唯有此,他才能抑制住可以随时轻易涌出的泪水,支撑起他随时都可能溃软下来的身体;那件灰蓝的可爱的布衣,仿佛一层盔甲,替他抵挡来自周围的所有风刀霜剑,让他宁静、让他安心,让他在每日间歇不断的冥想里,跟远方的爱人悠然相会,在那水晶般珍贵的爱的土地上,惬意地休息。

月亮移到了树林的另一边,接替他值夜的士兵来了。步/枪交到对方手里,兆秋息没有直接回帐篷,而是跑到水池边,将泡着的布衣拿到龙头下清洗。他一遍遍地打着肥皂,用力地搓着受污的那一处,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确信衣服完全干净了之后,他才小心地把它晾在风口,又对着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到帐篷。

帐篷里,他发见自己的铺盖被挪到靠门一侧,就在他白天开枪打出的孔洞下面。周围空了一圈,最近的铺盖离他至少一米多,一句话,他被所有人避让了。

他没有在意,甚至有点儿庆幸有这样宽绰的距离来让他安静地构思写给李沉舟的信。是的,写信,默默地在心底里打着甜蜜的草稿,翻来覆去地锻字炼句,他上学的习作课上也不曾过这样用心。前线纸张有限,笔头也有限,家书写长了写多了无处存放,也无处邮寄。迄今为止,邮车只到过营里一次,而各个营的长官有优先使用邮车的特权,邮车主要是为他们带来包裹和邮件,也主要是给他们带走信件。若有空间余下,才是给普通士兵捎带家书的,而就算这也有某种不成文的限制,普通士兵的家信,不可超过某个厚度,也不可超过某个份量。超过了怎办?很简单,一身咸菜色的邮差——挂着团级别的肩章,将邮车开到个水塘边,把教他看不顺眼的普通士兵的信件统统扔到水塘里去,然后上车走人。营里的士兵,以为那饱含了万言的书信已经在飞往家乡的路上;家里的亲人,也以为那日日翘首企盼、见字如晤般的信笺将在某个清晨被投递到门前。孰能料到那一笔一笔深情写就的信笺如今正沉浸在个浅浅的水塘里,寂寞地对着秋雁哦哦飞过的天空。

故军中写信是一种奢侈,而能将信顺利邮寄出、抵达亲人的手中又是奢侈中的奢侈。倘若可能,兆秋息真想天天书写日记,事无巨细地将身边发生的一切、他的所思所感、心中的每一瞬间的波动都记录下来,然后寄给李沉舟。他有多少多少话想对李沉舟说,他有多少多少心事想对李沉舟倾诉啊!倘若可能,他要详细记录下他的恐惧、他的哀伤、他那天边不断扩大的乌云般的对前事的担忧,以及那潜藏于胸的蛇的红信子般的对爱情的嫉妒。当着李沉舟的面他没法问出口的话,如今得以落在纸上,那就是——“李大哥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呢?可是李大哥也很喜欢五爷吧?若是只能选一个人陪伴自己的话,李大哥最后还是会选五爷的吧?……”

兆秋息望着漏下在帐篷外面的月光,心里这样想。他不愿意叫李沉舟感到为难,可是他那初涉情爱的年轻的心叫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亲耳听到或是亲眼看到李沉舟给他的答案。即使那个答案他好像已经知道,却仍要得到李沉舟的确认,即使确认之后会是毫无疑问的漫长的失却爱情的绞痛。然而他乐意绞痛,绞痛也胜过从来无爱的平静。如果爱情是光,他就是千千万万只笨头笨脑扑投上去的蛾,死伤无碍,只是喜欢那光,那胜过一切长生的黑暗的灼痛身体的光。何况他并不是没有过爱情,也并不是完全被爱情所丢弃;他只是失落于首选,那团光喜爱他,却更加喜爱别的那一只。爱情是万中唯一的,所以他非落败不可;倘若哪一日爱情可以完全随便,阳光照耀整座花园,照花照草照着所有的蜂蝶蜓蛾,也许那样一来,他的爱情便能得以保全?那零星的只分得一缕辉光的爱情,那跟所有花花草草、蜂蝶蜓蛾一同沐浴分享的爱情,如果果真是那样,是不是会比现在要好?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兆秋息模模糊糊地想,那样也不再是爱情了吧?那教人生教人死教人虽生犹死教人虽死犹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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