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人走个干净,屋里只剩下小老板们两个。秦楼月敛着眉,静静地瞧着坐床边上的师弟,师弟不看他,垂着眼发了会儿呆,手指曲到唇上,开始一点点地用牙齿啃指甲。
秦楼月走过去,坐到柳横波身边,妈妈似地把人抱到胸前,“阿柳,你这是怎么了?在为什么不高兴?”温柔地替他顺着头发,他的可爱的无法自力更生的小阿柳。顺完了,手伸过去,轻轻将那根手指从小嘴巴里取下来——又啃指甲,小妮子一紧张或心里难过,都会啃指甲,阿柳这是难过了吗?
手指下来了,人却仍耷着脑袋,塌肩坐着,半晌无反应。秦楼月等了一会儿,喃喃地道:“在这里过日子,那么多人,那么多眼,李帮主又不是完全做得主,咱们两个得比在小吉坡更低了去。说人质不算人质,说杂役不算杂役,就这么跟着李帮主;李帮主荣,咱们日子好过些,李帮主败了,我们更加讨不了好。一些人,一些事,敷衍一番,多忍一忍,我有时对你要求苛刻些,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便跟那康副官敷衍了?”柳横波斜了桃花眼,“康副官这么喜欢师哥,人又长得好,师哥跟他在一起,心里也是乐意的罢?”
秦楼月眼神滞了滞,“我有什么好乐意的?我还能真撇了你不成?”说得很慢。
小妮子也慢慢地回他,“你心里乐不乐意,我不知道,你要不要撇我,我也不知道。当初我选择跟你,就是想着,我一个人肯定活不下去,得找个好心人收留,你就是那个好心人。这么多年,我很感激师哥,没有嫌弃我。哪天师哥喜欢上了别人,不想再收留我,那也没什么。我先去找李大哥。李大哥哪,就算身边有五爷,也不会一点都不管我。五爷是个凶的,我不会离他们太近,随便一个小房子里给我留一角,再有些剩饭剩菜,一点点我就可以饱,我再多做些可怜相,李大哥总会说服五爷容着我。本来,兆哥哥是个好人,我跟了兆哥哥去,会是条不错的路,可是兆哥哥去打仗了,如今比我还不如……但我会想办法,先找李大哥,实在不行,去求求康爷爷,像师哥说的,低一低,忍一忍……”
小妮子两手搭在面前,对着地上,一字一字,平静而认命地说着,像是早就堪透了可走的路,再无往日的娇啼。
而正是这份平静和认命,教秦楼月心中大恸,一把把师弟搂紧了,他道:“你这是说什么话来?我要是想撵你,当初又何必留你在身边?这么些年,你难道不知道,我也是个无用的?念着念着不能靠人过活,最后还不是依附着李爷,才稍微容易熬些?如今连李爷也在熬着,咱们又还能如何?你真以为另找些人,各自分开过会比如今的日子更好?”
柳横波靠在师哥怀里,嘟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想问题,一动脑子它就疼。”
秦楼月抚着他的脸,“没关系,我来想,你听我说。阿柳,咱们这般的人,就要互相倚靠,别想什么攀高枝的事。地位低些不要紧,紧巴着能过就行,我们又不是没挨过苦日子……既然已是依附别人,安心守看守分,做事、说话、敷衍,一点点挨过去,总不至于太坏。你说的对,李爷是难得的肯容人,稍微亲近些也是应该。”
“可是师哥并不亲近李大哥,”柳横波指出这一点,很认真地道,“我把李大哥当爸爸,可是我的好妈妈阿秦并不亲近我爸爸,反而跟爸爸的手下有来往,这让阿柳不欢喜,很不欢喜。”
秦楼月面上有点烧,目里微闪着,他轻声道:“乱说话!五爷这么吃紧李帮主,把你兆哥哥都弄去前线,你还要我亲近你李大哥?咱们还活是不活了?”
……
走廊另一头的屋里,李沉舟洗手抹脸,向柳五讲那刚才发生的事。柳随风坐在安乐椅里,一前一后地摇,老太爷似的,两只眼珠看似不动,实则跟着李沉舟那转来转去的臀部走,从盥洗室到桌边,从桌边到窗子前。圆圆的球,一边一个,绷在裤子里,像两颗硕大的果实,让人想去掐去捏,去咬一口,甚至去踢上一脚。
李沉舟还在说着孟东来调戏打人的事,“一个蛮货,城府没什么,就是想到就做,总添麻烦,你回头把人调远些,大家都清静!”
柳五不说话,徐徐地晃悠,手指一弹奶瓶,声音平平地道:“那人不值一提,怎么样都好,我却在想一事,便是那秦老板。想这秦老板,还真是透着点古怪的风情,一个两个地都往他身前凑。明明就是个一般白面书生的样儿,身上却好像总多着点儿什么,那走路、那低头、那说话、那眉眼中的含愁,嗯,我是理解孟营长的趣味的。你想啊,出身不错,遭逢大难,流落贫贱,又暗自不甘,那份清高,那份自傲,一想到要被哪头畜生给碾碎,那该是怎样一番妙意!——就像白璧被玷污,黄花大闺女送给肥丑财主洞房,都是很美妙的,大哥不觉得麽?”
李沉舟拿走了他手里的奶瓶,“这有什么好觉得的?真有其事,那是人间惨剧!”
“哼!”柳五不以为然,眼露讥嘲,“所以说,大哥一向虚伪,嘴上尽拣好的讲,实际举止却又不是那么回事,明明什么人都想尝试,还强装一副正人君子相。本来嘛,观赏秦老板被人强/暴,就被那孟东来吧,会是出了不得的助淫戏,大哥一定同意我的观点,口里不好意思说罢了。我还想过,如秦老板那般的人,其实抵挡不了什么腥风血雨,可却又偏做出一副努力抵挡的模样。糟蹋这样的人,知道那副烈女的身子里有着荡/妇的潜力,开发这样一种潜力,会是多么得赏心悦目!方才听见你们在园里,我就猜到是孟营长企图开发秦老板的潜力了,不巧被你们打断,一群正人君子,败人雅兴。不过这样也好,留着仍是贞妇的秦老板,哪日大哥跟我在床上,花样都乏味了,可以叫秦老板过来,我们三个一起做些别样的事,叠罗汉之类,一定会有大趣味——呵呵,那天孟东来还问我来着,问那秦老板的奶是像男人呢还是像女人,我说你自己去尝尝不就知道了,呵呵……”
秽语不堪听,李沉舟把人从安乐椅里拉起来,在他屁股上打两下,“好了好了!越说越邪了!”
被柳五抓住衣领,一把拽到鼻尖碰鼻尖,呼吸相闻中,柳随风道:“大哥可觉得秦老板的风情有几分像二哥?”盯着李沉舟。
李沉舟心中一凛,打混道:“是麽?倒是不觉得……”
柳随风盯他片刻,突然上来,吻他的嘴,恶狠狠地,发出“吧”的一声。
“骚货。”如此评价他。
转眼进入腊月,日历牌子上的纸一张张落如秋叶,太阳升得很低,阳光下着像是清蛋黄,眼见就要过年。
园子里,康出渔穿着自己最为得意的官纱大衫,日日指挥着士兵替他晾晒咸肉、香肠、干辣椒。他是极热爱这个时节的,走在园径上,两边满目琳琅地挂着这些食材,令他感到由衷的幸福,像是又回到了在北平(那时还叫北京)的日子。老康出身很好,早年是大族里的少爷,那时的他也走在这么个园子里,园子里挂满了八百样过年的货材。他身穿苍翠而描竹影的官纱大衫,听着家里请来的戏班子的角儿练嗓道:“野花并无伤人之心,公子你却有碎玉之刑啊——”唱词跟人一般美。
时隔多年,套着当年那件大衫的康出渔,望着这似旧似新的园子——园里却没了那个低颈浅笑的美人,心里长长、长长地浩叹了一声,“也许可以让秦老板唱上一出戏……秦老板很不错了,很不错,但还是比不上他,比不上……”
东首的卧房里,李沉舟冲完澡,边穿衣服边走出来,“你不跟我一块儿去市场吗?过节了老康想热闹热闹,买了很多东西,又叫我一起去,看看还缺什么。我是不好什么,就看你心里想了。”
柳随风赖在被窝里,睡得一动不动,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李沉舟过去,隔着被子拍他,“不说的话我就随便买了,到时候不喜欢可不能故意摆脸。”
柳五的回应是身子一翻,被子一撩一夹,大半裹在裤裆里,闷了头,直把个屁股朝着他。
李沉舟打了下那屁股,收拾停当,便关门出去。
柳随风直睡到接近晌午,胃腔交磨地起了酸意,才头重脚轻地起床来,由小丁侍候着吃了饭,桌上堆着一叠康劫生见缝送来的文件,伸手推开,抓着奶瓶往外走。
走廊上,小丁撅着屁股坐在通往后园的侧门边,正一个一个地拣理大筐子里的鸡蛋。军需处刚运到的鸡蛋,康出渔大衫的袖子一甩,甩来了他,叫将裂了缝的跟没裂缝的分作两筐,前者送去新兵营,后者自己留着过年吃。
小丁老实巴交地拣鸡蛋,一边拣一边瞧着不远处正在踢毽子的柳横波。柳横波挑着桃花眼,微聚小红唇,装腔作势地抛着毽子,小指翘出兰花样儿,余光瞄着小丁,嘴里念:“一、二、三……哎呀!”拎着前襟走两步,蹲下,拾起鸡毛毽,袅袅地又走回来。
柳随风一个人慢慢踱过来,手上捞了个鸡蛋,踱到园子里,在闲置的藤椅上坐下。
“团座。”小丁本能地一惊,叫了一声,给沉浸在自己曼妙姿态中的小妮子听见,身子一颤,转脸想跑。
“小三黄鸡给我站住!”柳五一抛一接颠着手里的鸡蛋,喝住柳横波,又回头道:“小丁先去忙别的,让其他人别过来。”
柳横波嘴巴一下瘪了,磨蹭着脚步,从下往上乜着柳随风,本能地抗拒着,不想走过去。小丁同情地望望他,拍拍裤子,走了。
柳五只说了句:“你再不过来,我马上把你师哥捆绑了送到孟营长床上去!这可就是你害了你师哥了啊!”
小妮子立马苦了脸,哼唧着吧哒吧哒来了,“五爷,您别……求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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