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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五收了冷笑,回眼睃他,“就是找过了没有,才来向萧师长求助不是?那边的老徐可说了,两个钟头前两人还在吃点心喝茶,转眼就不见了,想来是回去了。我便又回转骑兵营,可屋灯是灭的,房里是空的,院里值夜的勤务兵都说没见大哥,我这不只好上这边来,想着大哥怕是跟萧三爷情意再生,破镜重圆,今夜宿在这里也未可知——”

赵师容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你当沉舟跟你一般龌龊不堪么?”冷冷地盯着柳五,指甲已嵌进肉里。

柳五瞧她目中的芒,知道赵师容指的是自己在重庆欲/她那一回,一阵局促于腹下滚过。左手微痛,他低眼看看绑了纱布的手背,脑海里突然冒出那一日赵师容胸前那两颗棕色的奶/头,他喉里“咕”地一笑,——“赵姊说的是,我固然是龌龊,不过赵姊也不必将大哥过多抬举罢。想赵姊同大哥分飞经年,战前在南京就已是少有欢好,怎知大哥门扇之后,床榻之侧是怎样一番光景?大哥于榻上的浪姿妙吟,多般体恤,赵姊可得想见?更不消说那一副荡/妇骨胎,热媚情态,简直一夜不得冷落。这些天由于兆秋息事,大哥把我拒斥,已勉力洁身多日,这时节来了当年擦肩错身两厢抱憾的萧三爷,我就怕这烈火干柴,熊熊燎原,不仅能将这岳麓山烧得一片焦枯,还会一直蔓延到后方陪都,把重庆那边也一举荡平,教萧师长家后院起火,孝儿夜奔,一去不回……”

萧开雁听得耳赤生怒,没注意身旁的赵师容比他更甚,啪地一击桌面,咬碎半口银牙,扑上去就要去撕柳五的嘴,——被萧二眼疾手快地抱住腰,死活拖住了,“师容,你别听他的!他就是专门气你的,你别上他的当!”

赵师容兀自气歪了脸,叫道:“老康,你去给我掌他的嘴!——完了你和你儿子跟我一道回重庆,我给你们安排事做,不比跟这自生自灭的卖命来得强!”

“啊?”康出渔本来还从中拦阻,虽说他顶爱瞧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但还是得做出维护柳五的样子来,以免赵师容在柳五脸上抓出两道血痕后,回头柳五用刀子在自己肚子上划上四道口子。但赵师容的话并非没有诱惑力,想一想,带着劫生去重庆,在那暂时的京城领个闲差,无事再给劫生觅个碧玉似的姑娘,两人给他生个好孙孙……康出渔眼里眨巴着,心思活络,水老鸦的翅膀慢慢地落下来。

“哼!”身后不轻不重、好整以暇的一哼,柳五自是瞧出来他的动摇,鼻气一喷。

声音不大,却好像棍棒敲在康出渔头上,叫他肩背惊抖,脊上发凉,肚里迅速轮了一转,心道:这赵三在气头上,自然什么话都应得,可谁知重庆那头又是个甚模样,轮得到我去拣个闲差?好歹我跟了五爷这么多年,将来五爷只要维持住了今天的地位,我跟劫生但凡留得命在,就不会活得太难。何况这五爷如今,就是一颗心系在帮主身上,嘴上有多硬,内里便有多熬煎,我若是想法儿从中撮合,做一回牵线月老,让这帮主跟五爷成了,将来五爷嘴里骂我,心中必定知我好处,待我愈厚。且帮主若在,又有个可攀附的去处,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青山不改,我这良禽还怕没个栖身的枝儿麽?

电光火石间将利弊一一权衡,心下既有计较,脸也不再苦巴,腰板一挺,挡在柳五面前,切切道:“夫人……赵三小姐,眼下寻到帮主要紧,我想帮主绝不至于跟萧三爷私逃,两人至多在营里逛远了,为了避雪正歇在某处,咱们多着人找上一找,沿着指挥营和骑兵营附近,肯定能找着……”

“等到找着了,大概饭也做成可以上桌了罢。”柳五凉阴阴地道,便望见萧二和赵师容双双怒白了脸。“呵”地一声讪笑,他紧一紧大衣转身走出去,大功率手电的光耀满阖院。

康出渔咽了口唾沫,他觉得额上肯定已经出汗了。朝萧二赵师容抬一抬手,欠了欠腰,他一推身旁姓董的士兵,两人忙追着柳五去,只听水老鸦呱呱的声音渐渐远了:“五爷,五爷——西边那口儿还没找!”

萧开雁和赵师容对视一眼,两人皆余怒未消。片刻,萧二重重一叹,大开门道:“让巡兵二连紧急集合,各排长五分钟内屋前报到!……一排往东,一排向西,打问萧三爷跟骑兵营的李爷在哪里,有谁见过他们,剩下的跟我走……”

李沉舟跟萧秋水其实还在军需处,只不过不在食堂,而在西角上菜园值夜人的小屋里。天黑前后他们在军需处食堂略坐了一坐,萧秋水替李沉舟和自己取了两份紫菜羊肉卷、一大壶热茶,两人于一厅来来去去的人影沸声中,默默地对坐而食。李沉舟一个钟头前用的夜膳,此时胃口不高,不过一卷紫菜羊肉握在手里,肉香引涎,此味许久未有,还是吃得的,吃得慢一些罢了。他垂目而咀,并不多打看萧三,只知道萧三饿而速下,一个卷子下去,又拿来两个卷子,其中一个递与他。“我吃过晚饭了,哪里还能再吃这么多?”李沉舟这么道。萧秋水深深看他,确定这并非客套之语,什么也没说,自己把两个羊肉卷吃掉,又替他斟茶。

李沉舟被那幽黑的眸子睇着,稍许不自在,然而当他抬眼欲找寻记忆中骏马般神采的眼睛时,发现面前的已不是那一双。多年前那匹骏马眼中的火焰,而今只剩下余烬。他端起茶碗,心念愈消,脑中想到的只一句话:那个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自己和那个腾腾欲蹬踏青云的萧三少爷,都已经埋葬在故都战前那一年的风景里了。如今对坐于长沙这军需处的房舍中的,仿佛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挂着肖似的面孔,揣着淡漠的过去,扮演着什么角色。过去的二人已死,如今的他们只是两份无光彩的影子,因缘际会,只是这“缘”到底显着些无聊。李沉舟放下茶碗,觉得饱的厉害,又因为这饭堂里的人气热量而生出困意。对座的萧秋水也吃完了,他灌下几口茶,望着李沉舟道:“李大哥可愿出去走走?后面有个菜园,营里自己的园子,园子里有个值夜人的屋,我们可上那屋里坐坐。”

李沉舟没有拒绝,只是道:“人家值夜的屋子,我们去不会打扰?”却是已站了起来,随着萧三而走。

萧秋水听到“我们”二字,色如云开,“值夜的兵丁也要吃饭交谊,长时守在园子里早已寂寞不耐,巴不得咱们替他坐镇,好让他出脱自由几时。”领着李沉舟出边门,踩雪径,推开不起眼的倾斜的柴扉,进入荒疏凋零的所谓的菜园。时令尚处正月,园子里百物皆无,唯靠近木屋一块,扯帆布搭成暖房模样,黄幽幽地点灯照明,不晓得种了什么在里面。

萧秋水轻车熟路,走近顶上积了厚雪的木屋,敲门三声,“陈班长,陈班长,你在里面吗?”

门应声而开,一个黑皮瘦骨的士兵由帘后钻出,见了萧三咧嘴道:“萧先生来了,正好——我要去食堂打饭,还想看他们玩牌,萧先生可愿多待上一待?还是老规矩,营号一响我就回来。”目光看到李沉舟,并不多问。

萧秋水蔼声道:“你玩去吧,我们坐到第一声营号便是。”

陈班长乐得开怀,“萧先生辛苦,我尽量早点回来!里边炉上有热水,桌上有糖油粑粑,还有杯子,可别嫌我的杯子脏……”一拍萧三的胳膊,迈大步去了。萧秋水面上兀自展着笑,进到屋里,李沉舟跟着入内。

炉边有椅凳,两人分拣一把椅子坐了,屋门虚掩着。室内简陋,桌椅破旧,床板上堆着乱被,板边有板,上面一些茶杯。屋子一角摞着煤块,煤边一个桶,不晓得桶里有没有水。

李沉舟视线定在洋炉子上,望那铁皮壶嘴里虚虚的白烟。他没什么话好说,更没什么事好做,望了一会儿,问萧三道:“你好象常到这边来?”

萧秋水颔首,“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就会过来。在重庆也是,经常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下班了也不想走,看着窗外的树和夕阳,坐上好久,有时楼里的人都走光了才回去。”

李沉舟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安慰得到萧三少爷,何况——萧三少爷需要安慰吗?

萧秋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想等到的,就自顾自地说了,“李大哥,对不起。”

李沉舟一愣,冷不丁地没反应过来,“这是做什么?”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他飞快地看了眼萧三。

萧三也看向他,“为那一年茶馆里我说的话,为后来你邀我一石居赴约我没有出现,我都要向你道歉。茶馆里的那些话,覆水难收,其实我早就后悔了;你给我的那封信,我确是好几年后才看到……那封信被人厮瞒下了,那人开战后才还给我,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却已经晚了,太晚太晚了。我若是当时便看到那封信,定然竭尽所能相助李大哥,我会非常高兴有机会帮助李大哥,为自己先前所为做些补救的。再后来又以为你身遭不测,加之面前这封信,简直悔不当初,追之莫及,觉得自己就是那天下第一大蠢人,被这人世嘲笑的体无完肤……”萧三隐隐激动,眼里又开始闪起簇簇的火焰,他又热切又沮丧地望着李沉舟,又在指望着李沉舟说些什么,说些他想听的,说些能让他得以安慰的。

“这样……原来是这样……”李沉舟不能说不惊讶,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震惊和喟叹。若是换一个时间,他必定会跟萧三一般激动,为造化如此弄人而耿耿于怀,为失去的所有可能而念之喋喋,更为萧三的主动道歉而心生窃喜,——但是他没有。听到事情背后的真相原来如此,他心中稍感快慰,毕竟萧三并不曾如他想的那般辜负于他;快慰中亦有阴影,因为萧三并未道明那个将信厮瞒下的人是谁。那么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想必萧三早就不欲追究了的。由此可见,那个人必定是萧三身边的——不出所料,就是萧府中的人、萧三的家人了。既为家人,行事再错也不当错,一切遗憾懊恼自己吞咽,过后对家人仍是笑脸相迎,对他这个外人也就一句对不起而已了。而对他这个外人的一句对不起,已经算是萧三少爷的屈尊之举了罢。

李沉舟情念淡落,便想的格外清楚,想清楚了又不免觉出些疲累。他温言对萧三道:“既然是他人的过失,秋水就不必萦怀了。你在茶馆里说的那番话,其实大体也没说错,不过人在气恼中措辞激烈,也是情有可原。总之事情已过去了这么些年,大家到底也没错失什么,仍是好好地在一方过活,过着各自的日子,比起眼下那么些已经身遭不幸的人,我们已是非常幸运的了。”

萧秋水看他反应不烈,言语常常,知道李沉舟并未真的谅解自己,更未明白自己的心。他不禁苦涩地道:“李大哥还是在怪我罢——你说我们也没错失什么,我却感到过去这几年我所错失的,这辈子都补不回来了。那日我跟二哥说,你们是按自己心意行事的人,你们也许冒了些风险,却仍是比我这个安安稳稳规矩走路的人要幸福得多。十年前,我是不会以为我会过着今天这般日子的,那时我对自己、对我的未来,有着怎样的期许啊!——我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我以为自己当走出一条艰苦卓绝的路;我要么在黑暗之中站立而亡,要么走出黑暗向阳而生。我以为我会是这样一个勇士,我以为我会为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我以为我会穷尽所有追求我的梦……与爱。我以为当我鬓生华发之际,我会无悔这一生,像书里写的那样,‘我已竭尽所能……’可现在我是什么,我现在又在做什么?如今我已然悔疚无已,等到几十年后,等到我弥留之际,我大概只觉自己这一生,是怎样的高开低走、虎头蛇尾。我当自己是雨中燕浪中鸥,其实我至多不过舍中的观玩禽鸟,一生饱暖无忧,实则从未出发,更从未看见过这个世界……”

这回萧秋水真正地激动起来,他眼里光芒闪烁,颊上一片焰红,哀慕地凝望着李沉舟。他额上的发耷落下来,遮没了萧家绅士所应有的庄重,还原了几分那一年提拔书店前着制服的青年的贞姿热志。

李沉舟目光终究柔和下来,他到底舍不得看见萧三难过的。他侧身握住萧秋水的手,缓缓道:“秋水,你不要这样自责自伤,我不想见你这样。人生在世,不称意者众,当初的种种一一落空,本来想走独木桥,却偏拐上了阳关道,或是本来想上阳关道的却被迫走了独木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个中无奈辛酸,惆怅惘然,古往今来,更非少见,大家都是这么着在过日子。自己努力了是一方面,但还得上天成全才行。上天若不成全,非从中横档一道,谁也没有办法。所谓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譬如这信的事,就是上天要它如此这般,是这样发生而不是那样发生。秋水你心气高,对自己有所期许,这点很好,可有时也要稍稍给自己松绑松绑,不要太迫着。盘子里是什么菜就什么菜罢,不好站起来去叫骂厨子对不对?你已经做了当时情况下你所想做的,那时的你没觉出错就很好。至于回过头来再看过往,用时间这端的眼光去批判时间那端的自己,就没有必要了。人生出一些错误缺失,未尝不是一种滋味。那时的你很好,现在的你也很好;你现在还是个爸爸了,就更要多多向前看,——带着可爱的孩子们,前面的风景怎么就不如身后的风景了呢?”

萧秋水紧紧地握住李沉舟的手,眼中有湿意。他想李沉舟其实一直都是了解他的,他望着李沉舟拳拳关忧的目光,知道李沉舟自始至终都是真心待他的、也真心爱他的,尽管如今这个爱大约已跟爱情无关了。他的嘴唇颤抖起来,胸口如堵,他感到自己像一匹毛色鲜亮鞍辔华丽的拉车的马,身披重负而无从诉,偶尔一个如李沉舟这般的人对他表示出些许体慰,就情不能自已而潸潸下泪。他心知其实很多人轻蔑他,亦有很多人埋怨他,他再也不是当初那只空望孤云高的原上的奔马,而成了一匹在驯马场上被喂养的很好的循规蹈矩的观赏马。眼中愈加潮湿,他的睫上点点珠泪,喉中被悲伤撑满,萧秋水艰难地哽咽道:“可是……前面的风景如何才能比得上身后的风景呢?”

余音未了,木屋的门被人一脚踢开,“邦”地几乎散架!夜风掠雪而入,军靴跺在地上,炉边的二人来不及反应,闯进的柳五就将身上的军大衣甩给康出渔,跨步提臂,用那唯可堪用的右手,攫住萧秋水——仍然握着李沉舟的手的萧秋水,然后猛地一个左勾拳击在他脸上!

登时大哗。萧二跟赵师容赶来,“秋水!”“沉舟!”一通纷叫。萧开雁扶起被击倒在墙板上的弟弟,怒不可遏道:“柳五,你他妈的发什么疯?”

李沉舟把柳五拉到一旁,不叫跟来的众多士兵靠近,他自己则锁住了柳五一侧的胳膊。借着灯光,他迅速地瞧了瞧这厮出拳的左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而在微微发抖。

赵师容站在对面,来回扫视萧三柳五和李沉舟。她蹙着秀眉,刚想说什么,只见柳随风一把扯过李沉舟,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地吻在李沉舟的嘴上,狠狠地吮了一口,然后抓住李沉舟的手,把人拉着,转身向外走。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赵师容和萧家兄弟两人。萧秋水心魂未定,乍见此景,脑中轰得一响,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仿佛世界一片空白。

没有人出声,大家只听得见屋外柳李二人踏雪而去的声音,和着低低的风啸。康出渔站在门边,还抱着柳五之前甩给他的军衣,此刻眼色一转,点了脚尖,碰碰身边的小董,示意他跟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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