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带你去。杜文答,明天会下雨,不碍事吗?
我知道他的经验就等于是天气预报,笑一下说,下雨没关系的。明天见。
第二天一早,我在小屋门口看到杜文。他蹲在地上认真地看着一本书,身影和任何一个当地人没有差别。我和柯走近,对他说了声嗨。他吓一跳般站起身来,说,我敲过门,还以为你们在睡。
城里人都爱睡懒觉,你一定这样想,对吧?柯俏皮地冲他笑。她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开始和杜文相熟了,老实的杜文总是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让我在旁边只有微笑的份儿。
我们去山顶看日出了。我简短地对杜文说。
山顶?爬到山顶要好半天呢。
昨晚上的山。在山上过的夜。我淡然道。
山上寒气重,你们没着凉吧。这个男人诚恳地说。
没事。柯也轻笑,说,我们身体好。
总不能告诉他我们可以用身体取暖吧,这个无聊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母亲葬在太极顶。出于当地人的迷信,那里是圣地。一般人家都没有把坟地葬在那里,说怕撞了神灵。但他们坚持要把母亲葬在那里,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表达他们的心意。
但我觉得,人死以后,葬在哪里还不是一样。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对其的态度。以前母亲每年都要上门劝父母把适龄生送到学校里来,其间遭受的冷遇,也只有我才一一看在眼里。乡人有时候是极为愚昧的,他们不会忘记送男孩子来念书,对女生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母亲的固执在那个时候展露无余,不管是讪讪的推托还是直接的冷面孔,最后都溃败在她的一次次登门求告之下。
所以那个时候教室里最多时有四十三个学生。一年级到五年级。我还记得那种盛况。上课时的母亲总是很愉快的,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才能看到她的笑容。
直到很久以后我离开自己的爱人前往敦煌,我才得以明白母亲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的热爱。我发现自己继承了母亲性格里的某些东西。该死的固执和理想。最后我们都付出了代价,而无人能评说是否值得。
太极顶很远。我们走了两个小时的时候,天空开始飘洒细密的雨滴。远山一片白茫茫,是低聚的雨云。想到昨晚已经爬了很久的山,我问柯累不累。
她摇摇头,在我身旁继续迈步。我和她之间仍是没有太多言语的,大多数时候。但我能知道她心中所想,就像她也总能准确地捕捉到我的思绪。间或想起和曼因在香港或其后两地分离的日子,我们之间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感情的模式永远不尽相同,只有某些瞬间的感受如出一辙,手的温度,还有她的笑容,唤起的是我心里同样的起伏波澜。若时间能停留在此刻当然最好,但时间总要分分秒秒向前走,而我所能做的只有珍惜每一个正在经过的瞬间,仔细疼惜和关爱她的心。
中间我们在一道水流湍急的溪涧边停下来歇息了一会儿,分吃杜文带的自家做的凉拌米线,然后继续上路。自从这几天吃当地食物以来,柯连最轻微的高原反应也没有出现过。只是因为紫外线的缘故,她的面颊上生出了细小的浅褐色雀斑,好在我和她对此都不太在意。细节缺失无损于柯的美。我不会清高到以为爱一个人便只是爱对方的灵魂,事实上身体容貌才是最初吸引我们的因素,但两人在一起久了,气质性格会掩盖过外表带来的感受,柯就是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她是她的外表也是她的内心,两者都同样闪亮剔透,让我无法停止对她的追渴和凝视,即便她时时刻刻在我跟前。
抵达太极顶的时候,雨停了。
那是你阿妈睡的地方。杜文以曲折的方式说。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到一片朦胧的光晕,下过雨的缘故,一道彩虹在母亲墓地的方向挂起,半隐半现于雨后湿润的空气之中。
你要不要一个人过去?柯转头问我。
我点点头,于是她和杜文停下来不再往前走,我一个人走上前去。看上去很近的那个坡地,走起来还是花了一定的时间。走近时看不到彩虹了,只觉得周围水汽氤氲。我站在母亲的石碑前,一时间有些双腿发软,但终于还是没有跪下。
这块石头并不能代表什么,我对自己说,母亲并不是在这里。这不过是一个形式。
但还是莫名地伤感起来。我想起她以前最爱的一件衬衫,是浅浅的粉红色,襟前有简单的绣花。她的气息仿佛犹在鼻端,那种淡淡的如同草木的味道。她疾笔板书的样子,还有她呵斥我时的眼神。她在月光里全身赤裸,双手交握默默祈祷。她很少露出的笑容。她一把抓过蛇踩死,利落得让人心悸。她在无数个夏天的夜晚为我打扇赶蚊子,一只手轻轻抚摸我腿上的纹身。
她死得太早了,以至于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年轻下去,而我,也渐渐接近了她当时的年纪。终有一天,我会老过记忆里的母亲,这想法不由让我感觉怪诞。但事实必将如此。
按照习俗,扫墓应该除去坟头的草,再烧纸钱,供祭品。但我没有准备这些,我只是用一方白布拭净她的石碑。碑文上,“女芮敏泣立”的字样依然清晰可见。我把石碑擦到纤尘不染,这才略觉安心,她素来是爱干净的人,这样她大抵也会感到愉快了吧。明知母亲早已不在这里,我却仍然有这种无稽的想法浮现于心头。
我在母亲的坟前站了许久。我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要问她,例如,为什么给我纹上这个月亮纹身,你爱的人,是不是老师,你为什么要离开那个小城独自来到这样的穷乡僻壤……?
还有,我最终也爱上了女人,你,会为此难过或者生气吗?
我想这些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从母亲年轻的生命终结的那一刻起,我就带着缺失的生命独自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缺失的那个部分,不是这些问题的解答,而是母亲的存在。
从墓地回转来的时候,我看见柯盘腿坐在地上,和她对面蹲着的杜文在聊天。
在聊什么呢?我笑着问柯。
她没有回答,而是仔细端详我的脸。我想她应当看得出我哭过的痕迹,但这已经无所谓了。
我的娃娃明年出生。杜文说,我正在和她说取名字的事。
哦?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我高兴起来,说,打算叫什么名字?
叫杜怀安。男娃女娃都可以叫这个名字。
简直是安怀的反义词。我脑中闪过的这样的念头,随即反应过来,安是指母亲。母亲的名字是芮安。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我忍不住问。
你可能不记得了,杜文慢条斯理地说,我家婆娘也是你阿妈的学生,就是被她救的那个人。
我转头看一眼母亲的坟,彩虹已经散去了,太极顶上是正午的阳光,一派灿烂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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