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廷杖后尚未痊愈的双腿坐到了文澜楼小室中冷硬的床板上的时候,章瑛才逐渐意识到这一个多月来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内侍转眼就成了冷宫杂役,一生也无法出宫与母父团聚。章瑛唯一庆幸的是,既然身处冷宫,那么自己也就不用担心再跟皇帝见面了。
章瑛不得不承认,那份初时让他觉得万分可笑的判决实际上十分周全,不愧是出自大理寺的手笔。它轻描淡写地带过了章、金二家与皇帝因新封帝后而产生的矛盾,将责任推到了几个“利欲熏心”、图谋不轨的个人身上。既免得向天下人公开皇帝与门阀再次爆发的矛盾,又巧妙合理地对章家进行了打击。而且,还通过了将自己打入冷宫这点,有力地驳斥章忠信等人先前散播的皇帝因迷恋内侍而不临早朝、耽误殿试的流言。怪不得自己下棋很少能赢过皇帝,原来皇帝不仅自己棋艺高超,身边还有无数高手出谋划策,自己果然糊涂。
十七
章瑛自十一月中旬被贬至文澜楼,转眼已过了将近一个月。中间也有偶有过去亲近的内侍偷偷过来探望他,带来些衣物银两,章瑛也不敢与友人多加谈论,只能劝告他们不要多与自己来往,免得平白惹上麻烦。他熟悉了日常杂务,渐渐不再纠缠于旧事,反倒觉得长春宫十分清静,闲来还有大量书籍可供翻阅,也是个平安度日的好地方。
年关将近,宫中各处都要打扫布置,章瑛这样正当盛年的宫人自然要充当劳力。腊月十二,他临时调到另一座宫室服役,被安排将房顶屋角的蛛网等清扫干净,擦洗地面的青砖,在宫室的每道主要入口处贴上春联,再把已培植好、不久就能开花的梅树盆景摆在室内外各处。这些活计干起来费时费力,章瑛有时天不亮就会被人叫走,子时才能回到长春宫。
一日,章瑛同另一名宫人费了极大功夫才安置好一盆格外沉重的盆景之后,突觉腹中有些难受。他初时并未在意,还以为是岔了气,但等到晚间回到住处,不适仍未缓解,小腹愈发坠涨。章瑛只得喝了些热水上床休息。
他正要入睡,一名老宫人推门进来,拿来了些吃食。到了腊月,宫中也会分发年货,如放久了的风鸡、腊肉之类。文澜楼的老宫人将这些稀罕的肉类跟白菜、豆腐炖了炖,也给章瑛留了一份,看他回来的晚,还帮他热好送来。那老宫人闲扯几句就走了,留章瑛一人吃饭。
章瑛十分感激,想着冷宫也并非旁人所说的不见天日的所在,世上终究还是好心人多。他几个月未见油腥,这时偶然能吃到一片腊肉,胃里却翻腾得厉害,连忙起身到室外吐了个干净。
漱口之后,章瑛方觉好些。他略通医术,随手给自己搭了搭脉。探到脉象,他有些不解:明明没有湿剩或者脾虚的症状,怎么会出现滑脉?再想了想,不禁大骇:滑脉也有可能是喜脉,难不成两个月前的那事竟使自己怀上了孩子?这几日章瑛经常烦恶欲呕,精力不济,他原以为这是自己干不惯粗活,身体一时受不了的缘故,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今天的脉象和奇怪的腹痛却使他不得不另作猜想。
章瑛发起呆来。他眼下虽然性命无虞,却一点不知道该如何在冷宫中养育一个孩子。但要舍弃了它,免得它一落地就跟着自己受苦,章瑛又下不了决心。他在仁寿阁关押许久,期间还挨过大理寺的廷杖,这孩子能留到现在实属不易,可见跟自己确有缘分,难道要亲手断了它的活路?
章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幼稚的毛病又犯了。怀胎一事无法隐瞒,迟早会被人发现呈报上去,到时皇帝又岂能任由一名犯罪的宫人随意处分皇室的血脉?皇帝是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召回自己,封个宫眷名位,把自己变成徐、林两位侍君一样的后宫摆设,在天下人面前做个样子;还是根本就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出生?过去章瑛对皇帝的家事从不过问,曹钰更不会主动提起,但章瑛清楚,皇帝对于子嗣一事似乎早有定见,否则也不会到了这个年纪还膝下无子。
自皇帝十四岁大婚,迎娶故帝后齐远文,又纳了徐、林两位侍君以来,这八、九年来宠幸过的宫眷、宫人理应不在少数,但是众人所知道的怀上过皇嗣的却仅有齐帝后和那个死于非命的小宫人两个。若说其中没有内情,只怕没人相信。几年前金家势大之时,徐侍君作为金家族长的外孙在宫中十分得意,皇帝也很给他面子,因此他一度总以为自己能先诞下皇子,对齐帝后常有不敬之举。结果呢,尽管徐侍君身体甚好,侍寝的机会也不少,他还是跟林侍君一样从未有过身孕——而林侍君的父亲恰恰也是一名亲近门阀的京官。反倒是体弱多病的齐帝后,三年内先后怀过两胎,又拼死为皇帝生下了他迄今为止唯一的子嗣瑞亲王。如果瑞亲王不是出生后不满两日就因为先天不足而夭折,如今肯定已被封为太子,天下的大势兴许也会有所不同。
章瑛想,徐侍君仅仅因为母亲出自金家便无法为皇帝生育子女,林侍君的情形想必也是如此,而自己甚至跟刚被削去爵位的富阳侯和颍阳侯一样姓章!皇帝是否会把自己腹中的胎儿首先视为施政的绊脚石而除去呢?
章瑛捂着小腹在床上枯坐良久,内里的坠痛虽然缓解不少,却没有完全消失。他猜想这大概是因为自己近几天一直在干体力活令胎儿有些不稳。章瑛的心思反而安定了下来。假如说这几个月的经历让他对世事有了什么新的看法,那就是,即便是算无遗策的棋手也无法与冥冥中的天意抗衡。章、金二家为了皇帝择立新后一事苦苦盘算,多方活动,结果却因为章忠信出人意料的自作聪明之举而受到了朝廷的极大打击,在权力的斗争中骤然落到了下风;皇帝好不容易找准机会将门阀之家的爵位削去了几个,似乎很快就要得偿心愿,结果却让一个章姓子弟怀上了子嗣。
不论皇帝是否怜爱他腹中的孩子,按照章瑛现在的处境,说不定没等消息传到皇帝那里,孩子就已经掉了。他还有什么必要左思右想呢?就让老天爷决定一切吧。
十八(全文上篇完)
章瑛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跟曹钰重新见面。越近新年,宫中杂活越多,他终日忙碌,身体不适得厉害。冷宫中无医无药,他又无法对人明言,只能深夜回到文澜楼后拧条温热的布巾敷在腹上。睡眠的时间都嫌不足,倒是省去了胡思乱想的功夫。
过去章瑛虽然安排过不少宫中的新年事务,但也并不清楚其中所有的细节,比如他先前就从未留意过最低级的宫人也要在新年的第一天朝贺天子。听老宫人说起此事,章瑛心里难免别扭。不过转念一想,按照曹钰的性格,只怕他见了自己并不会有半点尴尬,自己又难堪些什么?
新年伊始,章瑛等人起了个大早,先在冷宫拈香告祝一番,再到中和宫的偏殿与各处的宫人汇合,等待着给天子磕头贺年。这样一等,就从清晨等到了下午。宫人们午间以随身带着的馒头等充饥,章瑛这几日肠胃不调,不敢碰生冷的东西,又担心在大庭广众面前呕吐出丑,索性就没有进食。又挤又饿,他渐觉有些站不住,里衣都被冷汗浸透。
宫眷、内侍朝贺完毕之后,章瑛总算随着一波人流进入了中和宫。他奋力占了个立柱旁边的位置可以稍加倚靠。这是他第一次隔着那么远打量皇帝,不知是因为此刻精神不大好,还是距离变化太大,章瑛差点就没能认出曹钰。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如此的冷漠和威严,迥异于章瑛十余年来曾经天天接触的那个不苟言笑却不失温和的青年。章瑛这时才明白什么叫旁观者清,明白自己先前对皇帝的认识是多么肤浅。
章瑛还在出神,人流已经裹挟着他向前走去,来到了皇帝的近前。他麻木地跟着众人跪倒,高呼“万岁”,端端正正地再三磕头。起身时,腹中坠痛又起,章瑛只想快点转回文澜楼,无奈祭礼仍在进行,不知何时才到头。
好容易熬到祭礼结束,章瑛又随人流涌出了大殿。他腹中疼痛,便索性靠在偏殿的外墙上,想等人群散了再回冷宫。谁知等到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身上却愈发难受,难以走动。章瑛正在为难之际,有人搀扶了他一把,低声问:“怎么了?”章瑛回头一看,竟是曹钰。章瑛心神大乱,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地。一个念头让他强自支撑:若是此时露出软弱之态,皇帝或许只会觉得自己是在装腔作势、博取同情,那么自己难免更受轻视。章瑛不清楚他是怎么让皇帝答应派小季送自己回去的。一见皇帝离开,他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章瑛发现自己被人安置在了一间陌生房室的床榻上。小季将他搀起,把一碗热腾腾的汤药端来让他服用。他抬头看了看,皇帝正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窗边的椅子上。章瑛曾经看惯了的面孔如今笼罩在一片背光的暗影中,仍旧未带多少情绪。章瑛想,皇帝已经知道了。可他还是什么都不同自己说,什么都不问,只想把这碗汤药和他的意志继续加到自己的身上。
章瑛愤怒而绝望。就是面对大理寺的几十下板子和那半真半假的罪名时,他也不曾如此难以自控。那时,章瑛还曾幻想过皇帝的情谊,幻想过自己能够进行解释。而眼下,皇帝就沉静而严肃地坐在他的面前,等待或者说监督他喝下一碗意义不明的汤药。曹钰像坐在朝堂上时一样的面容,远比来自陌生官员的审讯与惩罚更让章瑛心寒。
尽管这汤药由不得他不喝,但章瑛非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说一句话不可,非要让皇帝知道他的布局也并非完全不能被旁人所探知——而且在章瑛看来,就其范围和代价而言,这种布局似乎已经越来越可笑了。事到如今,章瑛相信过的东西已经完全被推翻,打开天窗说亮话也没什么顾忌。于是,他强打精神,带着难得的恶意和十足的挑衅意味对曹钰说:“不知陛下赐给微臣的是保胎药,还是落胎药?”说完之后,他一口气把药喝干,躺回了榻上。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同曹钰说话,当然,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章瑛看到皇帝有些惊愕地站起,朝自己走来。他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惧怕任何惩罚,因为他再也无法受到进一步的伤害了。
十九
曹钰原以为章瑛性子开朗,只要自己细心照顾他们父子,章瑛很快就能消除嫌隙,不再对自己冷淡疏远。但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天气渐暖,曹钰却发现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章瑛现在终日寡言消沉,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一日曹钰下朝早,就到蕙兰苑陪章瑛吃顿午饭。那几天正有倒春寒,夜里常下小雪,曹钰走进前院的时候,见章瑛裹着皮毛斗篷,独坐在石凳上对着被雪片压倒的小竹林发愣。他目光呆滞,面容近乎愁苦,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连皇帝驾临都没有发现。曹钰只觉这神情有些眼熟,过去在别人那里也见过,再细想想顿觉不祥,立刻疾步走去,一把将他搀起道:“这里冷,对身子不好,回屋里坐。”章瑛这才反应过来,低眉顺目地叫了身“陛下”,跟着他返回室内。
章瑛脱下斗篷交给阿圆收好,曹钰看他身上罩着半旧的暗蓝色夹棉锦袍,就是他做内侍时常穿的那件,想起周从敬等人过去总爱笑话章瑛冬天在室内也捂得严严实实,好似闺阁小姐一般。章瑛出生在江南,惧干甚于畏寒,因此从来不在住处放置火盆、炭炉等取暖工具,免得皮肤发痒开裂,宁可始终穿着略厚的夹衣。曹钰知道他的习惯,从前天一冷就叫人把炭炉放在御书房离章瑛书桌最远的角落。
两人刚在前厅的暖榻上坐定,谨言就端来了茶水、点心。曹钰没话找话地说了说今日朝堂上的事情,换来章瑛几句心不在焉的应答。章瑛的身孕算来已近四月,照理说也该到了开始显怀的时候,但曹钰隔着榻上的矮几近看,章瑛的身形并无一点变化,连那条他经常佩戴的镶牙牌的革带也好端端地紧束在腰间。
到了吃饭的时候,曹钰不免留意起章瑛胃口如何。见他烦恶呕吐的症状已经全消了,能吃得下肉食,安胎补身的羹汤也能满满喝下一碗,这才有些放心,却又疑惑他怎么仍比过去瘦得多。吃过了饭,曹钰与章瑛对坐无语,甚是尴尬,等章瑛说出了“不耽误陛下正事”的客套话后,曹钰半是轻松,半是郁闷地离开了蕙兰苑,仍回御书房办公。
晚饭之后,曹钰传来周泰善询问了章瑛的近况。按照御医的说法,章瑛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胎儿也较前些日子稳定了许多。至于章瑛到了这个月份还腰腹平坦,也未必说明皇子长得不好。各人身形、体质有异,显怀的日子便有先后之分,程度也不尽相同。等曹钰问到为何章瑛始终气色不佳,周泰善的回答就没有这样轻松流利了。他谨慎地说:“依脉象来看,奉君似有些心血虚损的症状,还需假以时日,缓缓调理。”曹钰想,若问这症状的成因,周泰善多半又要猜测他的意思,闪烁其词,不过既然自己心里全然明白,就不必再为难他字斟句酌了。
遣走了周泰善,曹钰反复想着众御医过去对“心血虚损”做出的解释“情志不遂、气火内郁”和“痰浊内结、气血凝滞”等等。对于这类说法,曹钰实在熟悉,因为曾有一度,相似的脉案及对症的处方隔三差五就会递到案头让他验看。当然,对这种病症的实际后果,他更是清楚。
那天夜里,曹钰做了一个梦。
深夜的凤桐宫,灯火通明,众多人影在帐幔后面往来晃动。生产者的痛苦□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渐渐低弱至无法耳闻。曹钰下朝后在产房外坐到天色再次微明,却一直没有等来孩子降生的消息,隐隐预感到事情不好。熟悉的情景又在梦境里重演了一遍:几名御医匆忙地从内殿走出,跪倒在他面前,托起一个襁褓,毫无喜色地恭贺他得了一个皇子。曹钰一接过初生的儿子,就知道了御医们为何都是那样的反应:孩子极为孱弱瘦小,分量也轻,怪不得出生时悄无声息,恐怕是连啼哭的力气都没有,多半难以成活。
曹钰刚命御医把儿子带去诊治,寝殿里突然又疾奔出几人,战战兢兢地禀告,帝后产后血崩,已经回天乏力。曹钰也顾不得禁忌,连忙走进产房。宫殿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昏黄的烛火看起来格外诡异。产床的床幔已经被放下,留守的御医和大小宫人跪在床前垂头不语。曹钰伸手拉起了布幔。但是,僵直地躺在那里,脸色已然变得青白的死者并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齐远文,而是章瑛!曹钰猛然睁开了眼睛。
曹钰终于不能不正视这一整天来都让他觉得不安的事实:章瑛现在的神态和身体状况都让他想起了五年前因难产而死去的齐远文,尽管过去他从未觉得这两人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们最终的结局,会不会也彼此接近呢?
二十 曹钰过去总以为齐远文死于难产既是因为他本就体弱多病,也是因为当时政局不稳,宫中也流言四起,令他怀胎之时无法静养。但是看到章瑛如今的模样,曹钰就知道,对于齐远文的早逝,自己也有脱不开的责任:宫眷终身只能在后宫中生活,假如得不到皇帝的支持,那么不论此人出身高低,迟早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就连平日里见识不下于朝廷官员的章瑛,突然被打入冷宫之后也心气郁结、难以排解,更不要说去世时还不满二十岁的齐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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