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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辰年时,杨锦麟尚在宫中,他弓马娴熟,武艺高超,因此秋狩等事每年都由他主理。金正明去世之后,门阀势力大不如前,皇帝的日子过得从容了许多,偶尔也会过问琐事。那年曹钰不知怎么想到,太祖皇帝定下围猎的规矩原是为了保持皇族子弟的武艺与锐气,现在的秋狩却每每与文人出游无二。王公大臣只顾信马由缰、谈天说地,偶尔才会象征性地猎杀几只被下人送到跟来的野兽——此风实不可长。秦人礼生前常说,若无强健之体魄,则亦无强韧之精神,所以一直督促孙儿习武。曹钰十几岁便能开硬弓射中百步外的目标,到了围场,也非得等到箭壶里的箭都用尽,马都累得跑不动了才肯罢休,因此每年都能收获不少猎物,兔狐獐鹿等一样不少。

想好了大致计划,曹钰便把杨锦麟等人叫来,说现在的秋狩近乎儿戏,无法达到尚武强身的目的,倒不如改为奖惩分明的竞赛,且规定卫士、小厮之类都不得从旁协助,务必要让皇族弟子与大臣都使出全力才好。说完之后,曹钰问内侍们有什么看法。章瑛似乎有话要说,主管此事的杨锦麟却回复道:“全凭陛下做主,微臣安排就是。”章瑛也就不再发话。

到了秋狩那日,皇帝果然没有像往年一样任由众人随意驰骋,而是将所有的王公大臣聚拢在一起,训示了一番,重申了太祖设立秋狩的意义,又说希望众人居安思危,在围场上也能拿出沙场拼搏的劲头,将狩猎当成练兵,再不要等闲视之云云。接着,皇帝吩咐皇族子弟与大臣们二至三人分为一组,相互合作,围捕猎物,小厮、卫士等则一概不得直接帮忙。皇帝又命小季将西域进贡的一套以贵重木材制成、镶满珠玉、描画精美的弓箭拿来,说谁人获得猎物最多,就将此弓相赠;而“战绩”最差的几组则要罚俸三月,明后两年秋狩时也必须缴纳规定数量的猎物。

在场者有些唯皇帝之命是从,立刻商量着分组;有些则窃窃私语地抱怨起来,皇帝也只当没听见。杨锦麟箭术极精,立刻就被两个反应快的大臣邀走;章瑛与周从敬则自成一组。皇帝正想挑选几人跟着自己,却见他俩的举动颇为古怪。

章瑛原本已经执弓在手,还在俯身验看挂在马鞍上的箭壶中的箭枝,周从敬却催马凑到他近旁,附耳说了什么。章瑛随即点了点头,又将弓背回身上,跟随周从敬走到了马队的边缘。周从敬以为没人注意自己,便从怀里掏出若干纸包,还硬塞给章瑛一个。皇帝目力极佳,一看那纸包就猜出是京城一家著名饮食店的小吃,明白周、章二人多半打算离队偷懒:他俩不像杨锦麟一样擅长射猎,本就没有希望获胜;再说内侍俸禄不高,多数都由家中贴补供养,自然也不会把罚俸看在眼里。因此,他们便有恃无恐地打算在竞赛中“认输”了事。

皇帝想,要是连内侍都对自己的旨意阳奉阴违,其他人又怎会服从?于是他立刻走到章瑛和周从敬跟前,指定他们跟自己合为一组,又再次严肃地要求在场众人奋勇争先。两名内侍虽然极不情愿跟着皇帝,却也不能拒绝,脸上的表情都“精彩”万分。

因为跟随皇帝的缘故,章瑛和周从敬一个上午都疲于奔命,收获了不少野鸡、野兔、狐狸之类,只是还没捕到皇帝中意的大型猎物。面对周从敬不满的咕哝,皇帝正色道:“若是天子都不肯竭尽全力,又怎有面目在皇族臣属面前充当表率?”

正午过后不久,皇帝终于如愿捕杀了一头双角巨大、毛皮光洁的成年雄鹿,而两名内侍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与其说是协助,还不如说是添乱。曹钰原本要求章瑛与周从敬从两侧悄悄包夹上去,配合自己从后方驱赶。不料等两人都逐渐靠拢了猎物,周从敬却突然发出了一点声响,引得那头体格健壮的雄鹿气势汹汹朝他疾奔过去。周从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顿时吓得手软脚软,连弓也举不起来。章瑛在打猎方面也无甚经验,他生怕周从敬遇险,一味催马追赶上去,反而由于过于接近雄鹿而无法使用弓箭。等章瑛意识到了这点,他只能硬着头皮抽出猎刀与野兽周旋。曹钰距两人较远,连喊几声“不要追赶”,章瑛都没听见。所幸皇帝一向冷静,一见情况紧急,他即刻抛下弓箭,改用弩机,一箭射中了雄鹿的颈项要害,令它翻倒在地。周从敬此时已经从马背上滚落,皇帝命令跟随的卫士将猎物抬走,又跟章瑛一起搀起周从敬查看伤势。周从敬只受了一点轻伤,可是吓得不轻,苦着脸恳求皇帝让自己早些回去。

差人送走了周从敬,曹钰让章瑛和卫士们就地休息了一会儿,又提出继续出发。章瑛却有些不情愿。曹钰看章瑛受南方士人影响极重,平日只对曲水流觞之类的文人活动感兴趣,难得今天竟会拔刀拼斗,于是故意出语激发道:“章内侍莫不是害怕了?”章瑛看了皇帝一眼,叹了口气说:“微臣害怕什么?只是陛下实实不必如此认真。围场之中也无人敢于胜过陛下。”曹钰奇道:“章内侍这是何意,莫不是说朕没有容人之量,先前鼓励他人争先之语只是不实之词?”

章瑛索性从地上站起,一副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样子:“微臣没有这个意思。陛下事事务求尽力,也并非见不得他人获胜。但陛下今早已对场内众人言明,行猎当如作战,猎手便是将官,还亲自下钞以为表率’;如此一来,王公大臣人人都觉正与君父比试高下,哪个又敢放开手脚呢?再者,陛下拿来的悬赏之物乃是西域进贡的珍宝,久藏宫中。天子虽然惜才,诚心愿以宝弓奖掖臣属;然君子不夺人所爱,臣属恐怕亦不忍心占据陛下爱物,想必仍会竭力成全陛下获胜,以求‘物归原主’。第三,官吏大臣久坐府衙,偶尔外出狩猎,只欲驰马散心、畅谈交际,也是情有可原,不见得是故意藐视太祖‘尚武强身’的训示。臣看今日前来的皇族子弟中青年才俊甚多,年轻则多半气盛,游玩嬉戏时自然就会较量起来,或许不需外人驱策强制。陛下便是有心督促臣下习练武艺、磨练意志,也未必非得将秋狩变得如沙场操练一般。若是王公大臣觉得太受拘束,到了明年,哪个又肯再陪陛下游猎了,陛下也难免扫兴。微臣一家之言,陛下三思。”

二十三

曹钰原以为章瑛不过跟周从敬一样发发牢骚,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篇有头有尾的质疑之词。曹钰琢磨了一下其中意思,又想了想众人出发时的态度,渐觉这话不无道理。不过,按照章瑛所说,难不成王公大臣其实都觉得皇帝的提议十分刻板,也不愿意跟着总是一本正经的皇帝游猎,只是无法直接表达而已?想到这里,曹钰不甘心地追问道:“难道朕的为人果真如此无趣?”章瑛险些笑出来,咳嗽了一声掩饰道:“恕微臣直言,确实无趣的很。”说着还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曹钰被他堵得无话可说,默默起身跨上了马背。

随之上马的章瑛走到皇帝身边说:“陛下别动气。”曹钰道:“章内侍不过直言相告,朕不会生气。朕既然要向众人表明自己确无争胜之意,便不该对尽力与否太过执着。章内侍已被耗费了大半日,想必也觉得无趣的厉害,现在只管自己游玩去吧。”章瑛终于忍不住笑了:“虽然无趣,所幸微臣早已惯了,总是不嫌的,又走什么呢。陛下别动气。”他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突然从怀中掏出了周从敬早晨给的纸包,在里面翻检起来。翻了一会儿,他摸出几粒酥糖,托在掌中递到了皇帝跟前。曹钰愣了愣才想到,章瑛居然正在用两人儿时常玩的把戏劝哄自己,真是好气又好笑。

曹钰幼年早熟,从来不会撒娇痴缠,几岁时就比十多岁的少年还要稳重,因此被父亲选为太子。他对玩具、游戏之类都不怎么感兴趣,唯一一个跟其他孩童相似的嗜好就是爱吃糖。八岁登基后,曹钰一直由祖父秦人礼教养。秦人礼认为吃多甜食对身体和牙齿都不好,便禁止宫眷、侍从向小皇帝提供糖果,只在逢年过节时才允许他略微解馋。说来也怪,自得到了祖父的嘱咐,即便无人督促,小皇帝也不会主动去吃一粒糖。那时他身边的的小内侍们还不懂得畏惧皇帝,有时还会故意拿出糖果馋他、逗他,但曹钰偏偏就能目不斜视、不受诱惑。

秦人礼对孙儿的学业极为重视,读书、练武等样样都不让他偏废,还要曹钰比伴读的小内侍们学得都好才行。曹钰一向用功,偶尔达不到师傅的要求,也会诚心诚意地对师傅道歉。十岁上下时的一天,他因前日练武过度,险些在太傅金仁的经史课上瞌睡过去。金仁对曹钰的性情十分了解,不但没有责备小皇帝,还温言劝告他要学会张弛之道,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但秦人礼得知孙儿的表现后却极为不悦,说皇帝不敬师长,难为天下人的垂范。为此,秦人礼亲自将孙儿领到太傅面前,命曹钰郑重地再次认错,又让小皇帝将当天所学抄写百遍,作为警示。

这一抄就抄到了深夜,渐渐地,曹钰连胳膊都僵硬了,拿笔的手都颤抖起来。旁人看了虽然心疼,但碍于秦人礼的命令,谁都不敢为小皇帝说情。只有跟曹钰同岁的章瑛胆子大,悄悄跑来说自己能模仿曹钰的字迹,要帮着他抄写。曹钰自然不答应,还教育章瑛说,自己本该受罚,正人君子也不能弄虚作假。劝诱了半天,小皇帝始终不肯就范,章瑛只能悻悻地离开了。但是过了不久,他又回来了,在曹钰的桌角放了几粒酥糖以示安慰。那时的曹钰毕竟也只是孩童,嘴上虽能说出许多大道理,心里却难免仍觉得委屈。酥糖当前,他不由得犹豫起来,但是想到祖父的禁令,他还是艰难地对章瑛摇了摇头,把酥糖推得离自己远了些。但章瑛也十分执着,又把酥糖推了回来。两人“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曹钰终于败下阵来,只能把酥糖塞进嘴里,章瑛这才“得逞”地笑了。

此后,但凡小皇帝在秦人礼那里受了严厉的批评,章瑛都会偷偷拿几粒酥糖逗弄他,故意挑战曹钰的定力。不过曹钰在十四岁大婚亲政后,转眼就如成人一般持重,又终日忧心国事,章瑛便再也没有同他开过此类玩笑,不知今天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桩旧事。

见皇帝没有反应,章瑛又把那几粒糖往他面前送了送说:“陛下消消气吧”。曹钰见章瑛含笑看着自己,目光跟儿时一样亲近、自然,心中不禁一动。此时章瑛已在围场上奔驰了半天,模样其实颇为狼狈,但曹钰一想到他救助周从敬时的义气,提醒自己时的诚挚,却觉得他文雅中带有英气,很是好看。

曹钰马上警醒了过来。他暗骂自己荒唐,竟会对章家的人动起心思,立即一言不发地策马跑开,留下章瑛在他身后连呼“陛下”。从那时起,曹钰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将章瑛封为宫眷。

曹钰又看了看眼前的章瑛,只见他面容憔悴,神情冷漠,跟那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想到这种变化全是自己一手促成,曹钰自责至极,横下心将难以启齿的实话都说了出来:“我从那时起便知道你比旁人都好,所以绝不可留在身边。后来你被交给大理寺、打入冷宫也都是因此而起。是我只顾着自己,才令你跟孩儿平白地受了许多折磨。新年那日,我见你身子不好就已经知错了,接你回来也不是为了孩儿的缘故。”见章瑛只是诧异地望着他,并不说话,曹钰又道:“你有怨恨之处也属自然,尽管说出来便是,千万不要憋在心里、闷坏身体。我今后定会善待你和孩儿,绝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

此后,章瑛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曹钰见此又反复劝说了几次,让他将心中所想痛快地表达出来。过了一会儿,章瑛突然起身跪倒在皇帝跟前说:“罪臣与族人虽有过犯,但这腹中孩儿毕竟是陛下骨血。求陛下今后念在骨肉亲情,不要对孩儿另眼相看,更不要为难孩儿,罪臣死也能瞑目了。”说罢连磕了好几个头。

皇帝心中苦涩万分。章瑛此刻的请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跟他先前对章瑛说的那番话的意思简直是南辕北辙,也不知道章瑛是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还是虽然听进去了,暂时还无法接受。而且,不论是章瑛自称“罪臣”并跪地求告的行为,还是他担心曹钰会对两人的孩子不利的想法,都能说明他已经对皇帝有了极深的芥蒂。

曹钰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章瑛在仁寿阁和冷宫时产生的疑虑哪是自己的几句话就能轻易抵消的。易地而处,自己也很难迅速地转变心意。于是,皇帝接着说:“这孩儿我疼爱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为难。你不要多想,我绝不是无情之人,文皇帝对秦祖父如何,我便能对你如何。你知道我从不开玩笑,说到便能做到。”

二十四

对章瑛说明一切后,曹钰心里安定了许多,隔几日就命人将蕙兰苑里合适的房室收拾出来一间,准备以后就到那里过夜。章瑛大吃一惊,又不好明着阻止,就搬出宫规劝说曹钰说:“天子哪有在怀孕的宫眷处住宿的道理,陛下也不怕被人议论?”曹钰立刻答道:“我看过文皇帝的起居注,秦祖父有身孕时,他也照样住在惠清宫。旁人若要说什么,就让他问文皇帝去。”章瑛难得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只能任他搬来。

曹钰又命人在蕙兰苑的书房中添了一张书桌,晚间若有尚未批阅完的奏折就带到蕙兰苑看,无事时也在那里阅读习字。章瑛有每晚看书的习惯,便是想避开他也没地方可去,渐渐也无法维持冷淡。有时,曹钰故意像过去一样拿奏折上的事情征求章瑛的意见,他也能分析一二,不再一味沉默。

皇帝对于讨好别人简直一窍不通,不知怎么才能开解章瑛,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主意。章瑛杂学甚广,尤其喜欢搜集各国使节或民间见识广博者撰写的史地著作。对于他人写到的山川水系、风土人情等等,章瑛都极有兴趣,过去常在皇帝面前有声有色地转述,也会对书中内容做眉批、摘记之类留为索引,以备需要时使用。某次,皇帝能派地方官请到几名巧匠协助治水,就是因为章瑛偶尔在一本时人的札记中读到,一地多年未遭洪灾,全靠县中一户人家善于营建,能分导水势。那名作者详细记录了工匠改建水道的原理及过程,章瑛由此判定此人多半不是道听途说、随意写成,而是亲身探访所见,就对皇帝提起可以试着到该地寻访能人,结果倒也不差。有时,章瑛也会将书籍上记载的地理位置跟宫中所藏的地图相互比较、校勘真伪,自得其乐。

不过这几个月来,章瑛不是在冷宫当杂役,就是在蕙兰苑闭门休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搜集读物。于是,曹钰让人按照章瑛的喜好去找来了一批书籍,又亲自从中拣出几本,悄悄放在章瑛桌上。章瑛见了果然感兴趣,很快就备下笔墨仔细翻阅。

一日晚间,皇帝批阅完一本奏折后抬起头,看见章瑛正在专心致志地做摘记。此时两人各据一张书桌忙碌,跟多年来一同办公的场面何其相似。曹钰心有所感,放下了手中的正事,静静地看着章瑛写字。过了一会儿,章瑛也搁下了笔。发现皇帝看着自己,他虽然有些窘迫,却没有将目光错开。曹钰觉得时机甚好,立刻起身走到章瑛跟前,再次劝他跟自己深谈一次,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章瑛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摇头不语。曹钰见他的态度跟先前相比显然已经有所软化,便鼓励自己不要心急,也不要对章瑛逼得太紧,再耐心地等上一阵。

几天后的傍晚,从御书房回来的皇帝照例陪着章瑛在蕙兰苑的前厅喝茶。章瑛突然吩咐在旁伺候的谨言等人暂时退出屋子,皇帝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也命自己的侍从、卫士之类赶快离开。

等到室内只剩下曹钰和章瑛两人,章瑛低声问:“前几日陛下说过要善待微臣,不知还作不作数了?”曹钰连忙回答:“君无戏言,自然作数。”章瑛又道:“微臣旁的倒也不敢奢求,只希望陛下能赐下几句实话,陛下肯不肯答应?”曹钰道:“你只管问,我知无不言就是。”

章瑛走到皇帝面前问:“微臣只想知道一件事:那时,章忠信用的究竟是什么药,会让陛下卧病数日,不能临朝?”曹钰看他说完之后便紧紧盯着自己,于是极为郑重地答道:“我初时所中的只是普通的迷药,那天晚上便自然清醒了。之后几日不朝,乃是将计就计,坐实他们的罪名。不过,为求稳妥,我后来确实也让人用过旁的药物,免得太医院的脉案跟大理寺的‘发现’太过不符。”

章瑛的身体晃动了一下,惨然道:“陛下的思虑既然如此周全,那么……陛下跟微臣对弈之时,是否已经觉察到有人动了手脚?只是……”说这话时,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发白,似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曹钰看他的样子很不对劲,也知道有身孕之人如此激动绝不是好事,连忙将他搀住,问:“你的身子怎么样了?要不要传御医来看看?”章瑛却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追问道:“陛下怎么不回答微臣?”

曹钰虽然担心章瑛的身体,但还是耐下性子琢磨了一下自己刚才的答复和章瑛的第二个问题。曹钰突然明白了章瑛为何会激动起来:说不定章瑛正因为皇帝的答复而推想,皇帝那时身中药物、跟他同床共枕也一样是识破诡计之后,为打击章家而故意实施的“将计就计”的策略。曹钰立即抓住章瑛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那时并未察觉,在你那里也根本没想着要提防些什么。我从来不曾疑你。”章瑛闻言点了点头,无力地坐回椅子上,不再发问。

曹钰叫谨言等人进屋,将章瑛搀回卧室躺下。过了一会儿,章瑛就说自己已经好了,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但曹钰还是传了御医过来。御医诊视后也说章瑛与胎儿并无大碍,让他尽量避免大悲大喜,继续服用安胎补气的药物即可。

等到御医离开,章瑛对坐在床前的曹钰道:“陛下心意,微臣已然尽知。不过朝内风云不断,微臣亦非天性谨严之人,无意间就会像这次一般坏了陛下的大事,到时又该如何收拾?且不说我远没有秦帝后那样的贤能,出身江南章氏本已是个极大麻烦。就算侥幸能得天子厚爱,微臣恐怕也只会令陛下徒增负累。陛下既然诚心对我,我又如何能以私情妨碍陛下。陛下三思。”这是章瑛从冷宫回来后第一次跟皇帝谈起章忠信之事。他并未抱怨责备,只是将两人今后可能遇到的问题摊开了跟皇帝说了说,句句合情合理,跟皇帝先前的设想很不相同。曹钰想了想说:“人无完人,我看你已经很好。只要不是神仙,任谁都有想不到、思虑不够周全的地方,不独你一人如此,我出错的时候也不少。到时你我彼此商量、相互扶持便可。总之我有大事小事是再不瞒你的。”

二十五

知道皇帝并未因章忠信一案怀疑自己,今后也不会将两人的孩子打入另册,章瑛最为介怀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心中如巨石落地一般。就算他再不情愿困居后宫,此事也早已没有了转寰的余地。而曹钰近来做出的许多表示则无异于为他提供了一条生路,客观地说,可能还远不止是生路。对帝王而言,这已经是罕见且困难之举,足以令曹钰本人也面临风险。章瑛认为自己也应以足够的尊重和理智来回应曹钰的表示。始终抱着旧事不放,只能让两人都徒增不快,对夏天就要出世的孩子也无益处,所以自己不论如何都要往前看。

三月伊始,万物复苏,章瑛腹中的胎儿也长得很快,让他动不动就觉得饥饿。宫中原有规矩,宫眷此时可以要求厨房专门另做饭食,昼夜不论。但章瑛懒得叫众人为了自己的缘故来回折腾,只命人每日多做些干点送到蕙兰苑来。

比之上月,章瑛的腰腹明显粗圆了一圈,常用的革带已经无法系上,只能用丝绦将袍服的腰际松松固定。他腹中已有轻微活动,似肠胃胀气,可位置不同,也不知孩子是否一切都好。章瑛曾反复询问御医、查看医书,想弄清新年时险些落胎会不会对孩子有害。御医的说法是,现在胎儿尚小,难下定论,不过从章瑛的脉象和身体状况来看并无异状,因此不必过虑,否则反易劳神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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