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难不成要在这方石碑上做拓片吗?这方碑年代也不短了又经风沙侵蚀,便是有好字却也拓不下来什么了”陆昱凑近了揶揄道。
沈骧闻言按着膝盖起身,淡淡看着陆昱走近,唇角挑了挑答道:“兄台说笑。方才进村时,听村民招呼自称此地是应家村,可我却记得此地对外村名是绍岐村。这才好奇出来寻着制碑看看。刚看这碑文笔划上,确是绍岐村的字样,正觉得奇怪呢。”
陆昱哈哈大笑反驳:“以为兄看来,沈贤弟才真是奇怪呢。刚用罢饭食就跑进这四面过风的所在来。何不及早寻个暖处歇下,明日天亮了再来看个究竟。来,愚兄引你回去。贤弟尽可安心歇息。陆某一行人随算不上久闯江湖,但为自家人守一宿安稳觉的本事还是有的。出门在门顾不得太多精细,今夜委屈贤弟与我等粗鄙之人将就一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借宿人家的院子时,康氏正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身边还有村妇领着女孩子,进进出出搬送着枕被用物。
正与康氏说话的男子约在不惑年纪。左臂明显残缺,多半条空袖子系在腰带里。忙着用单手推辞着康氏塞过去的碎银子。“留宿一夜,哪里用的上这许多钱。庄户人家没什么招待,贵人们莫要见笑就行了。”
康氏终是抢先将碎银塞进中年汉子手里:“这位大哥再莫推辞。此地偏僻货贩人脚罕至。这银子留着给村里的孩子们添换些衣食也好。”回头见丈夫走近,又大方的为双方做着引荐。
中年男子因缺失左臂,只把右臂横担在胸前,与沈、陆二人还礼,略带方言口音通名报姓:“鄙人是本村里正,姓应名汇;答应的应,汇合的汇。贵客光临没的招待已过意不去,那里还好意思收什么川资。”
陆昱关照了康氏先去歇息,转回来拉着里正应汇和沈骧,一并围坐到屋中炉膛边闲谈。他明显感到,绝不能放松对这个少年的警惕。看似不经意的事物或是闲话,都能在那个精致无双的头脑里,滤出些许屑屑渣渣的,转而就能被他塑成一把利刃足矣杀人取命。
听沈骧问起此地的风土人情,应汇回答,此地建制成村的年月并不算很长。早年时不过数十户人家。十余年前一场战乱之后,村中又混入一些胡人妇孺。与当地村民同婚杂居,互通生活技术。如今这村落虽然远离城池,凭着丰富的技艺,却也能定居繁衍起来。只是近几年间,流匪、官兵交替袭扰,村中青壮男子或走或逃向外去投奔谋生,村里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及残废病弱。
陆昱在应汇低头拨火是接过话题,对沈骧解释。类似位居边陲的村落。通常是太平时期被官家视如无物不理不睬。当地人仅能暗中与路经此地的胡汉商贩,做些以物易物的事维系生计。若不幸遭遇战乱,即使侥幸逃过胡族虏杀,亦难免被随后上来的官兵,充作邀功请赏的份额绑了去。甚至会被无良丘八整村抄剿杀良冒功。
应汇随之点点头低声解说,离此两三里地确曾有应家村。五年前被官军以窝藏流匪的罪名,抄了整个村子。存活下来的十几号人,是当时随商队出去的脚夫···其后,便并入绍岐村苟活。
随着陆昱、应汇的解说,沈骧攥紧的拳头控制不住瑟瑟而抖,一双凤目更是点了火也似,光泽炽亮。怪道安远将军卫剿匪平寇,数年不见成效,原来多一半匪患都是自内部衍生的。叶茂坐镇安远十数年,总揽军政才三路大权。借平寇剿匪,将赈济关内灾荒推卸干净,居然还以补充军备的名义,向朝廷要钱要粮,同时不误于榨取民脂民膏,兴冤狱、喝兵血···
难怪临行前日,曾被父亲唤至近前,反复叮咛,连说几次“切记”;切记不可与叶茂等人,失却自保的距离;切记不可在安远地界上动求功之心。原来真正道理在此。如此集合贪、暴、执、狠、毒于一身之人,但有机遇绝不会放手错过。而此等心性的人一旦做大成势,必定造乱一方乃至会祸乱天下。尚京对此人定是早有擒获之念,因其已成尾大不掉苦于无从下手。所以就派沈骧投石问路。那么沈仪光与此番谋算而言,既要做一把降魔剑,又很难避免成为双方案上的替罪羊。生死之间,端看他如何踩着独木桥探到彼岸,还要随时躲开刀光剑影。
沈骧从未觉得夜会是这么冷这么长,这么的茫然惶恐无所依托···
终是熬到晨光乍露,沈骧好歹穿戴整齐,用凉水草草洗漱了,便从院中解了自己的马,想尽快赶回城。才走出不远,里正应汇提这个布包放声吆喝着追上来,和蔼的放在沈骧手上。
日光下,应汇的面容格外鲜明,浓眉亮眼两鬓飞霜,精明中露出一派安然慈祥。“看这位小哥生的如此精秀,不该是乡野中的人物。是要早早回家莫让爹娘惦记了。刚出锅的饼子带着路上垫垫饥也好,莫嫌弃。老汉也不多留你,出村子右拐上了大道向南一路走下去,约莫后晌时分便可到安远大城。”
骧捧着干粮包,觉得夜间一直僵冷的肢体,被布包上的热气焐暖了许多,莫名间涌起一股泪意的酸楚:“里正大伯···多谢了。叨扰一夜,改日再来拜谢。”——“哈,若老天有眼,或许能容老汉再见到小哥。”应汇点头笑答道。
回到安远知府衙门,身下的椅子还没坐热,施晗便心急火燎找上门来。一见面,如见大罗神仙般,念着神佛保佑,捉住沈骧的袍袖不松手。还说是,再见不到小沈文司露面,就直接放出衙役四城去找。
沈骧压着性子抽出袍袖,将施晗让道首位落座,知府大人更是爽利直来直去述说缘由。
于前日,官拜安远将军卫左将军之职的一位贵人,与安远鹤卫分堂阁主发生了激烈争执,几乎动起手来。起因是这位贵人于当日代收一盒礼物,指明送给安远将军叶茂。为防有诈便随后启开了盒子。打开之后,险险把在场的人尽数吓得一口气撅在胸口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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