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昱提着酒囊转回身,恰看到沈骧钻出围栏,弯下腰拾起褪下的湿衣服递给卓尔,又弯腰去提滑落的厚披风。粗毛织物衬着一双白玉般的足,一闪缩进毛披风下。不经意掠起上装,赫然露出背上的花纹。虽是一晃,陆昱也看清了,是个鸟翅形的纹图。
“贤弟背上有个纹身,若可以能否容为兄见识一下?不白看,这里有暖身上品权作谢仪,如何?”陆昱晃着手中酒囊,笑得极无赖。却登时把沈骧搞得羞恨交加,只恨不能抠其目断其喉。“汝当我沈仪光是什么人?!”
真亏的陆昱,还能满脸至诚手抚胸口当面作答:“为兄扪心保证绝无半点亵辱之心。只是恳请贤弟容许为兄看清那纹身图案。”
沈骧审时度势,以为只能压下心中炽怒。他褪下半面上装把披风抱在体前并回手拢过后颈垂发。将后背纹身完全亮出来。
一见之下陆昱禁不住脱口而出“美哉,美哉!”--雪凤的翅膀。竟是覆盖了自颈以下,至腰线以上,横担两臂的幅度;雪白精美张开欲飞的羽翅纹身。随着抬臂、延颈的动作,直如一只鹔鹴雪凤破体而出腾翅飞举。正当少年的体型本来纤细青涩,因学剑儿特有的修长挺拔,源于地域天成的肌肤吹弹可破也似,精巧无比的融于一人之身,委实是天地造化至精至美的灵物。
觉察到身后人似有异样,骧闪身一旁,手臂游走已将衣服穿回,围紧毛披风做回火堆旁。体内一根线已经绷紧到极限,仿佛触之即断。一旦这根忍耐的弦崩断,将是不计一切后果的爆发。至于后面,哪里还分得清匹夫之勇,君王之怒·····不过是血溅五步,伏尸几具。
静默半晌,一只酒囊递在眼前。转眼看见陆昱正擦着嘴角的酒,又用酒囊盖子倒了酒,一并递在他手上。显然在他眼中,正烤火的少年闹个小脾气撅着嘴不理人,是个极招人喜欢的模样。故而陆昱依旧带着得意之色笑得白牙森森:“有生以来首次见识如此华美的纹身,一如贤弟之貌,足令见者叹为观止。哦,以酒驱寒乃是最简便的法子。贤弟不要喝得太猛便无妨。”
“骧背上天生一胎记,据家父讲过,其形状颜色奇异。十岁时随家师在东海虞州习武,师伯雨漱真人为我刺绘这一纹身,以掩盖住原来的胎记。并于随后将其修炼数十年的功力灌注与我。···可惜几年后师伯便羽化登仙。”
骧缓缓回述,也不留意手上,仰头就把酒囊盖盛的酒一口闷了。立时被那如火球般涌入的烈酒,冲得脱口叫了出来:“啊——!这是什么酒,如此浓烈?”——陆昱盘腿坐在一旁,一副恶行得手的样子“在西恒谑称此酒作——钩吻。此时凉气正浓,小饮两口正好助贤弟驱驱寒。”
骧把脸转向一旁,抬手在嘴前扇着凉风。“钩吻?名字真是怪诞,何不叫——牵机”——“欲令此酒有牵机之效,极为简单,加进些许马钱子、断肠草就成。”
骧觉得刚喝下的酒,似乎已经有了烧断肠的灼热感。英琭既然说得出来,想必就早有提防着下毒类的伎俩,故意拿话敲打警告——此路不通。
眼前开始有些迷蒙,但还是看到陆昱正双目灼灼的看过来,似是要将人打回原形般。“放之兄为何这样看我,嗯~~不可说?”——“非也。佛前拈花一笑,不得亲见。如今倒有贤弟为之诠释,故而凝息注目。仪光,待为兄平息这里边乱,邀你同回西恒;你可愿意?以你满腹才华,无需等待满弱冠,开牙建府易如翻掌观纹。总好过于此屈就忍辱做一名小吏。为兄愿助你成就‘紫薇愿,将星梦’。”陆昱说罢提过酒囊仰头倒了一口,满口满心热辣。
冲入腹中的“钩吻”似是随着血液,将火蔓延到四肢百骸,甚至耳目都被撞得发胀。骧听到了陆昱的话,凭着灵台一点清明尚在,提醒自己警惕酒后失言。搓了搓热的燥痒的脸颊,哂笑一声:“放之兄有酒了。所谓君子不可欺方。骧固然命数乖觉直追冯李,却还知道‘中节’二字怎么写。”
就在目光迷蒙恍然之间,对面的人已经完全褪去了邻家兄长的表象,回归为西恒国主英琭的真正姿态;王气四溢不怒自威。“仪光,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似汝这般玲珑心窍的,岂会看不出。当今之世早已不是适合君子存活的世道了。忠孝仁义礼智节信,八个字念出来只能哄住书斋里的黄口小儿。我是不信如今御座上那人,写这几个字时,心里就当真踏实!”将身一挺长身立起“仪光,为兄今日有意令你至此地,只为听你说说真心话。此刻唯有天地水火,满目蒹葭,以及你我二人;尽可坦诚相对。贤弟且说说看,西恒于是早年被昌纳入囊中;收而不制坐视其内乱流离近十八年。如今突起绮思般,重新明诏封王,当真有意还政于英氏么?”英琭拾起架在石头上的树枝拨了拨火,火焰随之腾高而起。
沈骧闭着眼缓过一阵微微的头晕,心知该来的总要来,既来之则安之。“上位者所虑,岂是我区区一介微末可以揣测的。我只道,天下者无非一局珍珑。或执子布局,或陷为局中子;能得跳出局外旁观的便是真自在。既然放之兄有问,骧亦乐于秉承而言。重封西恒,不过是效武侯布华容道之谋,借此解某人季孙之忧。以放之兄的心智襟怀,拨弄好点滴间的斤两,至少十年之内,西恒维系平稳持国,当无忧矣。除非,琭王乐见终得回到手上的疆土上,战火炽盛,米贵如珠,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那样的话,西恒一境立国主与否,意义都不大。”
英琭手中的树枝发出一声脆响,他抬手将裂开的树枝丢尽火堆。险险失态,将这少年抱住,好在及时控制住。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纤细如斯,胸中一颗心,竟博大得足以摆开一个战场;不,准确而言,足以摆下一片天下。汉末玄德得伏龙与人三分天下,我若得凤栖朝阳堪望天下一统。隆氏母子竟将如此无双智慧,弃于草莽之中,实在是妇人浅见鼠尾宵小。隆氏王朝的运数为时不多了。
看着那张精美的脸,还是忍不住想逗逗他,看他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神态“叶沐泓借军马破获之案,不惜孤注一掷再兴冤狱,将安远鹤卫抓在手中,其实是不甘于位居人后。以仪光之见,我亦应该循独孤擎韬之策,不计私益求同存异?”
拎着酒囊碰碰已经被酒蛊惑的坐不稳的少年,骧缓缓接在手中,动作滞涩的缓缓喝了一口,又被激的摆手扇风:“事君以忠···驭民以厚···所依民为重君为轻···全在个人体会···岂可一概···而论···”身子一塌软倒在毛毯上。
“昙梦”,入酒五步即到,六个时辰醒转。六个时辰足够怀中少年在梦中,观昙花绽放,徜徉灼灼桃花。英琭移步过去,手上一抄将少年横抱在怀中,坐进卓尔及时准备的马车。少年的两个脸蛋儿,被烈酒冲得白中透粉,憨态可掬。酒醉后的身体软软的堪盈一握,煞是讨人喜爱,直觉心底里所有的柔软都涌出来。
卓尔伸手欲将沈骧接手过去,忽见主公面容一肃;忙转身坐在车辕上提了马鞭赶车。
“骧儿,唤你骧儿,行么?······
若有一日,若我连死得清白都是求不得,你看在相识一场,彼此诚实交往,给我个痛快。便是死,我也感激你······
骧儿,你可知,死其实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是最可怕的······
仪光,这两个字与你极是贴合。可惜,我···今生怕是不会有取字的机会了······
仪光,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你有了翅膀,一定要飞出去。我叫--陆晨。记得带我去一个能看到太阳的地方······”
“我记住了,你安心上路吧!”······那声颈骨折断的声音,响的如炸雷一般。
重启眼眸看清周围事物,骧的脑子里立即反映出一个名词——中军大帐。又显然不是早已熟悉的那种氛围。
一架布屏风将大帐隔成公务和私用两区;兵器架上一丝不乱的挂着铜胎铁背弓,箭壶;一条乌黑铮亮的七星游龙软鞭,规矩的横陈在松木架上;最显眼者则是立在紫铜座架上,一柄蛟吐三锋长槊。槊锋之上錾金龙纹在牛油蜡顶的火光照耀下,蠢蠢欲动。
兵器架旁立有一个简易书架,陈放着书籍、图册卷轴,昭示着军帐主人研读的习惯。除去两个立拄上儿臂粗的蜡烛,临近卧榻处端放着一个火盆,取暖照明皆可。再有光线则是书案边一株攀枝蜡烛台的烛光。烛台下垂着两缕短穗,令见者心惊,居然正是傍身兵刃的双股剑。
英琭手托着腮斜倚在案前,手指夹着书页,不动如山,似是在潜心默读,又似是支颐小憩。面容轮廓因此越发清晰。深目直鼻、眉飞入鬓、唇如刀裁,清癯之中窦露着吐纳千钧之力。
骧借着翻身暗调内息,探查身体各处,并无任何异常,随即放心了许多。由此看来,叶茂的线索中言及所谓的‘风流放荡,男女通吃’类的,倒有诸多不实。说不得又是预借他人忠心再行冤杀。当杀、可杀,差之一字,别之一念,却关乎着自己以及成千上万的身家性命。
脚步声及近,是英琭起身行至近前;随后听到水着杯盏的悦耳声。“宿醉醒转必是口渴了。怪为兄不该哄你喝下那许多烈酒。此刻可觉得头痛了?”
循着声音稍抬头,就能看到满含着温暖笑意的脸庞。依旧是一身玄黑,在炭火掩映中偶尔闪着暗红的光晕。他在为亡妻戴孝。
“在仁兄跟前献丑了”——“贤弟不是说,放情而游之,得见未期之美景么~~昨日与贤弟并行得观‘蒹葭暮雪’,今日独赏‘凤雏醉卧’。别样风情美不胜收,何丑之有?”
英琭将水杯先凑在唇边试了试冷热,随之递在骧手上。骧觉得那动作好生眼熟,那既是在试饮水冷人,又是在替人验毒;动之行云流水般自然,却也把一股温情注入沈骧心底。偏偏要在其后拔刀相向,实实在拷问良知。
“仪光,我独留于军帐中等你醒转,可明白为兄用意?”——“自然明白。中军大帐军机重地,再有第三人在场,言语对答便不再是私话。”被问到这个问题,骧觉得飘忽感减轻许多。
侧上方略带赞赏欢喜的声音“嗯”了一声:“贤弟如此善思解语,便是为卿徇私则个也值得。这有个名牌,取自安远城佛寺。汝且看仔细,随后寻个周到解释说与我。”一个两寸许的木牌又递在沈骧眼前。——骧接过名牌看了一眼便递回去:“不需寻思。陆晨确系我亲手所伤。”
“哦,事出何故?”问的声音平淡无波。——“终其所托,为之了解不能承受之辱?”
“何来其辱?”——“生即为辱。”
“埋尸何处?”——“醉枫林起舞之地。枫树下有石块两两相叠,下掘半尺余,便可见青瓷盖坛,封有骨灰并随身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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