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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行事倒不失厚道。事出何时?”——“入鹤卫标名之日。”

衣缕窸窣风一般骤远,军帐门口随之响起低低的说话声。骧趁机从榻上起身拢起散开的长发,从枕边摸了发带扎住。有条不紊的穿起放在榻边杌凳上的窄袖半长内袍。果然刚系好领扣,英琭又如风一般掠回近侧。

“看来仪光是故意醉酒,借机顺利进入我的军营。似你这般寻机刺探刺杀,真是少见的紧。”——“我本来抵触那类所谓梁上君子之行,上屋揭瓦,裂帐凿窗的不成体统。此法难道不简便快捷?只是冒险一些,却也能试出一个人真正的品性。”答对平静的愈发如一泓静泊。

英琭直如被劈面抽了两记耳光,心头怒火直冲百会,生生要钻出烟一般。回头看着那个低头系着线编腰带的少年,正巧那双好看的凤目也正向他斜扫过来,竟是极其不懈的又转去别处。那未曾明说的意思是:你早已经因风流臭名昭著,我不过说句实话罢了。

“噢—幸亏陆昱亦或是英琭,还算是估计到兄弟情分。未行出什么无耻下作勾当。非此被手刃于当面也是死有余辜。”当已经熟悉其温和端方之态的人,骤然以如视敝履般的眼神看着自己时,英琭直觉胸腔中,除了一股冲顶的怒火,还有一汪奔涌的恨。

骧张着两手站在火盆前取暖,半长的夜幕苍蓝色府绸夹炮,用一条线结丝栾带系着,越发显出修长蜂腰的体态;一把青丝被发带束起直挂到腰线以下。几分妖冶中溢动几分凌厉,静若好女有杀气四溢。

“不尽然。”颇有几丝蛊惑的音色“沈某并非有眼无珠。于咸宁城下也曾与王爷臣属小有交道。王爷在属下民众心中的威望作为,断不是朝夕之间做得了假。骧虽身为鹤卫,也还未到不问端倪就可以大开杀戒。”

英琭闻言又好气又好笑,仿佛刚鼓足满腹气势,即遭人搔了痒处随着喷笑放的干净。“邓琚遥那种尸位素餐之辈,占居鹤卫大阁领之位,迟早会把鹤翔卫败光的。仪光啊,身为暗卫首要之事在于隐蔽,方可望其后行事方便。目下卿尚未动作就先暴露自家行迹;是你贪玩呢,还是该笑你是太过纯稚?细审之下又都不是你办事风格。只是有些事哪怕失之毫厘,也断无重新来过的可能。”

骧脸上游过一层淡笑,凤目斜睨向英琭一哂:“无妨。身为暗卫,迟早都有功败垂成之时。我此行本就未期得以全身而退。未能刺得你,等你来杀我就是。”

英琭冷冷笑了:“贤弟,为兄好歹大你几年,不需要你来哄我喜欢。这些年来,不知深浅上来送死的,实在不知凡几。然如此下乘表现,怎么都不该是出现在你身上。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所谓窃钩者贼,窃国者诸侯。国主于承宁十年始,运筹帷幄,执天下之局。借安奉境外流寇及奉节武靖王,一明一暗牵制叶茂,令之首尾束手。又利用施晗贪心不足,勾结胭脂虎、图里一行人众,大肆盗配转卖军马;叶某心性狭隘,一心欲清除境外流匪袭扰,以期加官进爵,进而得与武靖王分庭抗礼;于是他便成了国主手中清剿群狼的饿虎。回看那叶沐泓、胭脂虎、施继长,都以为自家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段何其高明,殊不知其实他们都是池中鱼,君才是真正钓者。与琭王相较,沈骧不过是一点小聪明,小巫见大巫,甚或连贼都算不上。”

英琭听着沈骧的分解,直觉一股凉气直窜头顶,不经意间带动内息,沙的一声,肩背上的发丝飞扬而起。“辱于私而全于公,说得冠冕些是--执着,换言之实属--任性。贤弟当真以为此行值得?”——“我不来,自又旁人会来;我去后,比还会有人跟上。只是他们必会在行动前有所思量。令行禁止,将兵者如是。于鹤翔门掌印亦是不二法门。”

心头掠起一丝警惕。英琭隐隐觉得面前少年言谈神色中,透着一番别样情绪,确切而言似是一种凄绝。他身上并存着的少年烂漫,及近乎妖异的急智,令英琭有生以来首次有了惊悚之下的虚脱感。“仪光,你正在年华大好时,何必一心求绝?”

霎那间,连英琭自己也纳罕,自己竟然对一个刺客存有欲行呵护的冲动。如果这个故意失手就擒的少年,能够划在刺客之类。想到此,英琭招手示意,让骧走近些;或许可以开诚布公的长谈一番。

骧当真听话的走近,闲闲负在体后的一只手,却已暗暗掐起“十八式春寒踏露护身拳”的指诀。“鹤卫铁律,失手者自裁谢罪。擅自回转暴露同袍行藏人共诛之。既能死得干净,又能令身后光耀门庭,共事人同仇敌忾,何乐而——不为!”

变起瞬间。抬手一记‘闲花落地’分花折柳般,案头的双剑已经到了骧的掌握中。随之‘寒锋剪蕊’抖出手中剑,声如蛟龙轻吟。英琭不待剑风欺近,忙借手中书卷为盾隔挡拨打。霎那间只听‘嘶啦’一声,军帐已被剑风豁开,沈骧如剑一般破缝而出。

“拦住他!”英琭注了内息断喝一声,回手抓了游龙鞭,也从裂缝中飞身追出。

一番起纵落地立稳,不过是半盏茶功夫,四下由内及外的,短刀手、勾枪手、弓箭手,迅速集结整齐,林立成列,功能分明错落。英琭将兵之术由此可见一斑。难怪叶茂不顾后果必要除去他以防后患。凝神屏息眼观四下之际,沈骧往身后伸手,将发缕挽了几匝别在腰带中。风萧萧兮夜色四合,雪已暂停却是地冻天寒。想不到最后纵情一舞,竟然选了一曲《破阵乐》,倒也应景快意。

铁刃盾甲的敲击形成一派独特见礼,同时分出一条人巷。英琭提着游龙鞭健步来到人前。四下扫视一番,先行转头于立于身侧的老唐低语几句。唐劭插手应命运足中气喝令弓箭手收队。看来英琭对于擒敌于须臾间信心满满。

“沈仪光,孤家欠你一份患难相助之情未还。已经命人在帅帐置酒,孤家当麾下臣将之面邀你共饮。卿且将长剑归鞘,我绝不愿伤你。需知,英琭的驻兵大营,绝非是任人随心游走赏观的所在。”松枝火把的照耀间,只见那人飞眉入鬓,目璨如星。谈笑间洋溢着杀伐决断,恍如蜷张着健硕羽翼,蓄势待发随时腾身冲入天穹的金翅大鹏,霸道狷狂气为之夺。

“敢问琭王,陆晨是王爷何人?”——英琭有些磨牙,暗气这孩子真会避重就轻“昌之一朝,如今还有几位取名,是以‘太阳部’选字的?如今我已王驾之礼相邀,也不曾委屈你当朝皇亲国戚的身份。”

原来陆晨(鹃儿)竟是英琭的弟弟,辈分还高着龙座上一节。沈太后埋得杀机好长!

一念至此沈骧反而放松许多“原来如此···这也是沈骧命数使然,那么你我之间互不相欠了。时值于此你我必要干戈相向,沈骧愿奉陪王爷快战一回;虽明知技不如人但亦力求三胜;溃围,刈旗,斩将。”

双剑摆开,紫燕穿云金莺拂柳,闪展腾纵见乱花迷眼。若非剑光飞舞中,四下欺近兵士应声而倒,直令掠阵者想起那句“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愈发期望此刻,该是丝竹争鸣相合彩练当空缭绕。“美哉凤郎,快哉剑舞。”脱口而赞道。

赞叹声未落,沈骧手中双剑,已转为手牵银索,两股长剑无形中增添数倍攻击距离,圈大了抗击半径。只见他扯开飞索双剑,裹着一溜团身旋子,硬将包围圈推向某个方位。惊和声还在喉咙,沈骧手中一柄剑已经脱手,打着旋儿径直朝着大旗杆飞去。与之同时,空手夺刀配合剩下一把剑,隔挡打落几下投器施救。但听得“呼”的一声,金鹏大纛旗号带当风,气势磅礴的直坠下来;拍得帐篷顶上碎雪飞溅而起。

几声清脆的笑声响起,英琭分明看清,那双凤目中宝光四射,贝齿紧咬着绽露出一个冶艳的笑容,随之那人脚下一点腾身跃起,是朝着林立的勾枪丛飘落过去。下落之际,略动水唇竟是有意散了内息。

刹那间反映到,那直扑枪丛乃是自绝的动作。英琭大喝一声“弃枪”,飞身扑了出去。抖出手中长鞭,堪堪缠住少年的脚踝奋力一扯;脚下不知谁的头顶借力一点,就是在此跃起;张开双臂将不及反应的少年擒在怀抱中。随后流星点鱼几记出手,封了他胸前的大穴,落地刹那又将一枚小钉深深拍进其气府穴,就此封断了骧的功脉。沈骧尖叫一声随即昏厥在英琭臂弯中。

卓尔静立在近旁,默默看着英琭亲手为榻上的少年,擦净血污换衣盖被,尤其还特别将墨狐大氅轻轻盖在软被上。无意间瞥见唐劭进来报事,卓尔摆摆手,拾起杌凳上的血衣水盆,轻轻步出这间寝帐。

近侧的中军大帐中,唐劭率领众将默立。在场众人都不知晚间这场乱问责是,究竟该从何论起。更有在场亲见者,是明确看到英琭一脸如痴如醉的状体。若没有中军大纛旗被那孩子一剑斩落,只怕英琭也会解袍上场与之执手共舞。这又是书接哪回?

听得轻笑一声,多颗心随着落回原处。“论起来倒要谢沈仪光,拣了这雪夜暗黑时辰,闹了一回。若是光天化日被外面看到,西恒云骑卫首次明白誓师,就遭人砍落中军大纛旗,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罢了,此事届时自由分辨。唐劭,传令下去按原计划去做整队准备。”

唐劭闷声应命带着其他将领退出大帐,无意中看到卓尔还在军帐门口迟疑不去,便上前将之牵至一旁请问情由。

“方才我料理受伤兵士,方知全是受伤竟未见死亡的。如今闹这一场,怕是怎的都躲不过···”用手往项下一划“武靖王爷都在夸奖说,仪光公子是至善至诚之人。那么好一个人,太可惜。”——“主公治军严明,自然有公断。你切记莫要去吵闹。那样反而于事无补。”唐劭爱怜的牵着卓尔温颜软语的安慰道。

英琭手挽着双剑的短穗,心中一直暗暗权衡。叶茂借军马案剔除张甲,将鹤卫安远分堂抓在自己手中,显然是欲行操控安远全局之力厉,以便来日亦能与擎韬分庭抗礼。这才有借奉节督护联名相请,有遣出暗卫追随刺杀这般龌龊的行径。仪光与我之间,远有杀弟之仇,近有平乱相助之情,进退成败收放自如。看似沈氏和叶茂抛给我的一个硕大人情,实际却是迫着我替他们做小人。恒界之内乱离渐趋平复,我与那天家母子彼此间再无倚助。借我之力北向用兵,不过是欲借叶茂之手将我除去。沈仪光活着是叶茂的杀手,死了则是沈太后的翻脸借口。想得倒美!看我用何手段将这两个老贼痛扇耳光!

想到沈骧时,不禁默然失笑。这孩子年纪虽轻,所行之事竟是一举多得。其一提示隐身暗卫增援,其二意会行刺的主要行动人失败身亡,其三亦可狡辩为行刺的目标中招,其四警示周遭人等审慎行动,其五借砍到纛旗迫我撤兵,显然他亦留意到叶茂与背后设置陷阱。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远瞻之功,非是叶茂、沈太后宵小心性之流可望其峰的。

凤主祥瑞,若这只小凤凰能留在西恒舞于朝阳,必将带来一派祥和生平景象。可恨那沈氏恶妇蛇蝎心性,为了钳制权利,甚至不惜用自家子侄的鲜血来调隆睿骐砚中的朱砂。罢了,待我翻手之日,仪光受过的委屈,我总要桩桩件件替他讨还清楚。

一念至此英琭提高声音向外吩咐,卓尔应声快步近来。“你去知会老唐,拨出百名强弓手,将此间围住。我们回营之前,再有硬闯此处者一律格杀勿论。几日之内成败必见分晓。若三日之后有外军来攻大营,亦不必死守。且领留守小队护着伤员迅速回奔咸宁。至于仪光···就给他个痛快了断,好生葬了他。切记,宁留死仪光,不放活沈骧。否则,于所有受恩于他的人都是巨大耻辱。”

卓尔闻言亦喜亦忧。仪光公子暂时保住性命;然此时正是强敌环饲,所有人的生机都是五五做半的,沈骧的生机却是九死一生。

骧从层层涌动的疼痛中醒转时,身边更是涌来股股热浪。凝神细看竟是苍猊森格蹲踞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俨然一副等着肉吃的模样。骧咬牙向一旁翻身,才发觉脚腕上多了一条精钢连。

沈骧直要气哭了。索性把他和苍猊何拴在一起可不是更省事?何必煞有介事的给他换衣盖被。挣扎着坐起扯住精钢链子,想要运起内力扯断;刚一动作,气府中如同被捅进一只刚锥般,疼得咬不住惊喘,再次翻到在榻上,随之一身冷汗直逼出来。更气人处,火色苍猊唔的哼了一声,彷如是在问候。

英琭拎着双剑进来,和颜将森格遣出帐篷。然后放下手中物静静立在榻边,一脸恨天下不乱的颜色。骧看来直想咬牙,若此刻还有咬牙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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