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英琭命令,唐劭亲自将沈骧送去了奉节,独孤澹的领辖之地。如此既可以防止叶茂惨败之下,捉旁人泄愤殃及到沈骧,又可以最快速的将叶茂行径报知昌庭朝堂。
独孤澹与沈骧,半师半友,交厚堪比父兄手足,又有着救命之情;必会极力护持。即便是如此想,英琭心中还是欢喜不起来。彷如被长辈呵斥,交出心爱之物的孩子,一把委曲周折的小心眼儿,明白的表现于脸上,实在是难拿的紧。
直至老唐近前交令汇报说,已经把人安全送到武靖王府附近安全所在,并看着王府中有人将公子爷接进府,玄鹏身上一团暗沉才回复为玉面。
“主公因何擒而又放?”老唐觉得英琭的举措大失往日行事之风——“此人尚在少年,身赋异禀。假以时日历练,堪当将相之才。只是目下,东面那片地域上,于他还有未绝执念。若强行掳走,虽得其人却因此再难用其心志。这样一个心高性傲之人,沦为榻席之宠委实是暴殄天物之哀。怀宗生前有一言至今在耳,能否要得朔宁父子倾心相辅,要看自身修为。我便不信,比不得那尚京禁宫中蝇营狗苟的母子两个。”
今就与上天一赌:看隆氏朝廷是否还有识人善任慧目,延续国祚命数;看我英琭是否有收拾山河归并天下的能量。仪光,我将自己押做筹码赌这一局,看我能否有驾驭心术的本领,收住你这只小凤凰。三年为期,其后若我力不能及,拼着伤天害理,亦不会再将你留给他人。鬼见愁的名号不是虚晃的。
那日傍晚奉节城中忽然传出一道教令,命令全城搜检,拘查所有在职官员宿娼嫖妓的行径。忙了半夜淘到些许小鱼小虾,负责监察的游击将军却说大有收获。
实在是被查获人群中,又一位恁是晃眼。安远将军卫麾下文案司胥吏,素有舞妖凤郎之名的沈骧。
被查抄到时和衣醉卧在舞池边牙床上,娇憨之态真是人神共愤。舞池中的胡旋舞正值酣畅炫目,却不及少年的睡姿妙笔难画。最后,引得歌姬舞姬围拢上来,叽叽喳喳的看“美人醉卧”
端木洵抬手拍在抄检官的肩上,那人险险坐到地上。“足下若没看够,招呼人搬椅子上茶,可巧还有这些莺莺燕燕的捶背捏腿···”——“罢了,卑职还想留着吃饭家伙呢。”抄检官做了个揖钻出人群。端木洵笑得哈哈,手一抄那少年已经捧在手上。“老兄继续公务,末将先走一步。仔细日后王爷问话。”抄检官的脸随即绿了。
独孤澹看着沈骧喝了药,哼了一声示意侍女悉数退出。尽管心中满是愁惨,在看到沈骧的模样时还是抽着嘴角憋着笑。唐劭登门拜访时,将事情尽数说明,最后将凤郎托付给他。其实没有那些琐碎,沈骧的事情,独孤澹也绝不能不闻不问。
回想起关于‘砍倒中军大纛旗,割发代首以正军法’的那番描述,独孤澹用手指掐着眉心,忍笑忍得更难受。“英琭能够这般举措,足见他是何等看重与你。可知先前的暗卫若遭擒获,绝无生还之说。即使我的暗探误撞在他的网中,也是圈禁到他行事之后才会放回,可想而知,所探得的信报也是秋后团扇毫无效用。你只是服了了少量软筋散,能全身而退,可不知羡煞多少人呢。”
沈骧闻言脸都白了,捶着枕头抱怨道:“不过是解除了一纸假婚书,王爷就携私报复,恨不得我被人活剐了才解气。我有眼无珠遇人不淑,我···”——“王妃莫急,为夫错了。”独孤澹一把捂住沈骧的嘴,快速回击道。一双凤目眨巴两下,不知是气的还是被憋的,很快涌起一汪泪。独孤澹真是慌了,忙又松手致歉劝哄“好了好了,为兄不逗你,为兄错了。”
勉强逗笑一回,独孤澹两手一摊叹道:“仪光,你可知为兄此刻除了牵强说笑,实在是···无可奈何。你可知叶茂匹夫一挥帅字旗,倒是豪气干云,雷霆万钧之后,数万冤魂野鬼漫步四野。鸣鹤滩泽周边,血浸土地盈寸,伏尸拥为人肉塞坝,渠水为之不流。引来豺狼野兽争食撕咬,其境惨不忍睹啊。先帝在时再三垂谕,安奉一线务求持衡持稳。原想着,与之求大同存小异;便是如今西恒国主,凭着往日情谊,亦可望联手保定边境宁和。如今叶茂居然打着我的名号,率先打破这份默契,促成这三家分立之势铸成铁局。今后再想把握鬼见愁,是痴心妄想了。”
眼看着沈骧将割短的散发梳拢起的动作,独孤澹畅然笑解道:“他这也算是大力回护你了。当时若是把你放走,以叶茂其人暴戾,必要给你加个叛国投敌罪名枭首祭旗。那岂不是冤沉海底。哦,还有一事告知,杜升良也被叶茂杀了。”
沈骧连着两下才把发簪摸起来,竟一时插不到发髻上。给独孤澹见了走过去帮他别好。“为何?”——“杜升良不过是传信给我,要我及时赶过去劝说叶茂回兵,避免草率行事遭到反噬。叶茂利用手中控制鹤卫的便利擒杀了杜崇。人头装在木笼悬于高杆,下面还故意缀了所谓通敌罪状知府赵清肖看不过,当堂说了两句公道话,被他下令两厢手下,将知府剥去官服,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军棍,丢在将军卫门前示众半日。真是丧心病狂之极。可怜数万将士,就为这疯魔成性的独夫一己之私,折戟沉沙,肝脑涂地···如此想来,亏得是叶茂败了;若是令他得胜,以其素来骄横狠辣之行,说不得就是当朝安禄山。”
独孤澹负手踱着步子满面肃然“势至于此,绝难再予遮拦。已经具折遣八百里快马报送京城。三五日内朝廷处置回文即会送到奉节。叶茂其人大限在即。”
骧伸手摸了下手炉,被烫得抖抖手,乖乖摸了一方软垫包住暖着手。“不过,放之这一回故意将你放在妓馆的处置,实在是差强人意。在职官员狎妓,若是不问就不了了之了,若是被叼登出来,前程官声就都毁了。即便是你急于脱身鹤卫身份,知会为兄一回,自然有妥贴法子帮你转明。”
骧用垫子包住手炉搂在怀中,笑着摇摇头:“兄长好意,我岂会不明白。临来安远时,家父反复叮嘱:所谓功业,功即是业。让我莫要只看眼前贪功冒进。骧实在是想脱了这身鹤羽,也就此从这官场中退身出来。昌之朝堂人才济济,星光闪耀,不缺沈骧一人,可我却背不动那三风十愆媚乱朝纲的罪名。我有意留个从良的萧宇在宅中,也正是有此用意。放之兄想是也看出这份意思。只是他的最终目的是助我尽快断开与朝廷的干系。”
这两年的冬季如何这般冷。骧搂紧手炉,分外贪恋那份温暖,慵慵懒懒,几分赖皮,几分狡黠,还有几分娇憨,委屈;不自觉间,他已经蜷坐在座椅中。“擎韬兄刚说过,如今三分天下之局已定。如是架构之下,持衡之策愈发紧要。伏低者比高飞。西恒国主深晓逆时雌伏顺时雄飞之道绝非凡品。而今他得以巧战而胜必要以胜挟制。我朝若欲求稳便只能配合。某人预设机关,希冀着消季孙之忧,不料自如彀中,贻笑于人。想必经此一败,清扫目光又将绘制萧蔷之内。我还不先脱藩篱以免池鱼之殃。”
短短数语,自全局到局部,撩拨几点亦是纷呈开列清晰,独孤澹闻言不禁骇然。
一别十数日终于得见小家主推门回来,雨航惊喜的彷如隔世之缘再续般,欣喜若狂。扯着袖子抹了泪水,领着秀儿东来进进出出,操持饭食热水,侍候着骧沐浴更衣。事无巨细极尽周到。
待和婶领着秀儿东来收拾了餐具出去,骧叫住雨航留下。自内室提出一个包袱并一叠银票放在雨航眼前。雨航见了脸色苍白,不必开口他已经明白某种意思。
“你莫紧张。几日内安远官场尤其军事,将有大事。我是绝难抽足摘脱的。你我相识一场,若还认我这个朋友,帮我办件事。包内有件披风是借用好友的。此番生乱,恐会因此牵扯到他。你趁现下还平静帮我把衣服还回本主。他会对你加以照拂;即使暂时无法安排,这些银子也够你几年之内衣食用度。唯有切记,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回来。即使有人寻你问话,你只管将胁迫罪责推到我头上”
雨航不待骧说完已经撩衣跪了:“公子爷何出此言。得蒙天高地厚之恩,万死难报,岂能作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禽兽事”骧上前欲将之扶起,被牢牢牵住一只手“反倒是我还怕名声不好连累公子。”
“不是这么说。是我在势力交会之中失于算计落入局中。奈何摆局之人权重,我不得脱身。好在你尚在这乱局之外趁风雨未至,你速速脱身。以你的才情,高屋广厦总有你立足之处。说不得来日还能伸手拉我一把。”
见骧意思决然,雨航知道再无商量。想起一去之后恐怕凶多吉少,亦是顾不得羞耻,抱着骧的手贴在胸前:“仪光,我愿奉你为我今世良人,追随于水火生死不离···”
“你的心思我早就明白。如今你已是良家子弟,再不要如此;另则我既无桃李之心也无龙阳之好,莫要因我误了你大好年华。为你寻一个幕卿之职,也算是一份前程;无金紫之望倒也不辱没萧氏门楣。以我眼前之力,只能尽力助你守住一份清白,还望你明白我的心意。若我能顺利脱身,日后自会往奉节寻你。好了,你又要跪;再受你一跪怕是真要被你把命跪没了。”沈骧笑得春光明媚,似是欢欣嬉笑兴致甚好。
城门即将关闭时,一位锦衣公子持官凭骑马出城。合法手续加上足成雪花银,唬得城门官眉开眼笑爽快的放行。抱着横财城门官声音象唱歌,招呼兵士落锁、顶杠、换岗交接···经过日前大军战败的惊心动魄,出城避祸的人屡见不鲜,如今日飞来横财实在是不敢想。
回想起灯光下,骧在对面长揖到地,雨航顾不得泪水飞掠,往菊花骢后胯加了一掌···仪光以君子之礼待我,我必倾命相报。
“来人,将犯官沈骧剥去官服,打入监室!”特旨钦差将惊虎胆拍过,一声厉喝。钦差卫队中闪出两名带刀卫士。手脚利索的扯带剥服摘冠上链,架着沈骧两臂拖出正堂。
卫士们面相虽吓人,动作上都有准。一出众人视线,呵呵一笑动作缓和许多,连推带拉把沈骧领进一间厢房。谁都知道朔宁长公子是朔宁侯的心头肉,碰坏了丝毫,都是自己找死。
沈赫面无表情的向下首座位上的叶茂瞥了一眼,清了下喉咙,一名副将装扮默然推开叶茂身后参军静立候命。
“沐泓兄,念在同袍旧谊,赫不想再出现堂下那类阵仗。毕竟都是天朝的兵将,还要留着御外戍边。再则同袍之间兵戈相向,成什么体统!就请沐泓兄自行完成印信交割事宜吧。汝既然将罪责一力担下,吾亦当成全兄台最后的信义。总得为留守下来的儿郎们保留一份尊严不是!”
沈赫的意思绵中藏针刚柔并蓄,在场观礼的一众人等无不钦服。适才叶茂帐下某副将欲行大闹公堂,胁迫钦差为人质报复。被钦差卫队侍卫几手重击跌落堂下,卫队中随即窜出几名长枪手,齐齐出枪便将那人高高挑起,立于叶茂随行副将眼前示众,眼睁睁看着他失血而死。这一来,都见识了虎贲殿帅的刚猛,再无人敢于造次。
叶茂起身望上一拜,又转身正对着独孤澹平端一揖。伸手请独孤澹步入中央空地处,取过令旗、令箭、统帅印信长剑,逐一捧给独孤澹。最后撩起虎纹战袍朝独孤澹单膝跪下抱拳至头,算是行礼拜将。完成军务交接仪式。起身后,又摘下三叉帅字盔交在方才立于他身后的副将手上。
“末将有一请求往钦差大人允准。请准许我向旧部们谢罪。”沈赫冷冷朝抱着帅字盔的副将使个眼色,那副将点头跟在叶茂身后,径直走到廊下。
环视过肃立在萧瑟之中的旧部,又看看被挑在枪头死不瞑目的尸身,叶茂怆然长叹一声。解了衣甲上衣,裸露出坚实的上身,朝着众人双膝着地一头叩下。四下唏嘘声顿起···稽首之礼意同诀别。
返回途中,念及朝廷体面,袍泽之谊···叶茂未曾被投入木笼囚车;沈骧就此得便不至于被冻个半死。
大队行出安远卫戍管界,骧就寻机钻进父亲的马车,挤在父亲腿边踏踏实实睡起来。
沈赫搂着爱子,脸上泛起慈爱疼惜。拉过披风盖在儿子身上。骧儿长高了一些反而显得比离家时更瘦。墨缎般的头发已截至肩背处,那可能是他功成丹书之封,过至割发代首的绝好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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