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琭闻言笑得直跺脚拍手道:“甚好,这一项不妨加在和亲公主的嫁妆项目中。好了好了,贤弟莫急,弟兄欢聚说笑无关国事,你却要当真。”
好一幅君子坦荡的架势。还说自己懒于伪装,其实本就是个不用伪装的恶人小人。骧不禁自叹命苦。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而这两类人,都让他撞个满怀。难怪一顿饭准备一年,个中滋味真真丰厚得紧;没有一个好肠胃,竟是克化不了的。
英琭摇着扇子志得意满:“贤弟的酒还未曾动?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你我弟兄干一杯”。说罢捏起酒杯与沈骧的杯子轻捧一饮而尽。骧只能随着干了,亮一下杯底。“今日言笑仅在你我之间,贤弟不必担忧。更遑论给你找麻烦,尽等于给我自己找麻烦一样的。”
“如此多谢仁兄王者度量了。”与此种人较量真真是锻炼涵养和随机应变。见英琭又提起酒壶,骧忙盖住自己的酒杯“骧确无仁兄的海量,实在不能再饮酒了。况乎今日本来公务在身,恕不能陪兄台同醉。”——“什么公务,今日又不要急着赶回尚京,醉了又能如何?”英琭假装沉下脸伸手要枪酒杯。
骧被酒杯握在手心频频拱手:“大哥就饶小弟这遭吧,我实在不能再饮酒了。”——“如此,便不勉强了,权作尽地主之仪,贤弟且安坐陪为兄用完这顿午膳,可好?”一转眼,英琭又变回温和可亲的兄长模样。甚至怕沈骧枯坐无聊被暑气烘着了,将手上洒金折扇借他取用扇凉。
缓缓展开折扇,檀木黑绢扇面,一面洒金,另一面以金粉调为墨写了一首诗——李太白所做《长相思》,字迹飞扬流畅,飘逸飒沓。直如其人的落款签名——玄鹏。无意间挽起扇坠,发觉有些异样。垂穗上缀着两粒赤金纽扣,依稀可见祥瑞花纹。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英琭瞥见沈骧摆弄扇坠的细微动作,不待提问的说道:“两粒纽扣是亡妻衣衫上的物件。当初与之重逢时,一时之兴,在扇面上写了这首长相思。孰料一语成谶,竟真是‘天长地远魂飞苦’···我也未能寻回她的尸骨,只找到这两粒扣子。我想她是在冥冥之中嘱咐,将膝前两子教养成人···”骧轻而郑重的合起折扇,双手送还给英琭。一层伤怀之色很快从英琭脸上散去。“对图里以及其他合谋者,我按照祖制以尊严的方式处死了他们,得以在最短的时日内平息了内乱。”
言至动情处,英琭探臂伸手将沈骧的手紧紧握住:“仪光,你对卓尔讲的话,他悉数转告与我了。或许你不信···那字字句句都把我烘得活络起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言听过无数遍,唯你当日在望鹤台上所言,最是暖心。算是陆昱也好,算是英琭也好,那一刻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并还有一人与我通心相知。故,我敬你,重你,玩心大作时,乐于逗你,看着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姿态;其实更多是爱惜。今生若得与卿携手,必当快意此生!”
见沈骧欲行开口分辨,英琭抬起另只手拦住头一晃道:“知你又要说甚‘君子八德’或‘耻为贰臣’。为兄对你说过,当今之世早已不是适合君子存活的世道了。你道是自己何以,难成紫薇堂前梦;何以频频有运数乖逆,堪追冯唐李广?皆源于--怀璧其罪也。女主当国并不违逆,然沈卉其人,无吕雉之才,无则天之能,更无国母该有的娴熟。唯贪权、妒能、狠绝,不逊于任何后宫权谋女人。无德则无耻,无良则无知,无才则无望,无智则无能。故其子虽在位上,也因她难拢人王帝主之福祉。饱存俊才亦不知因才适用。先帝在世广施德政积有余恩,可惜也为这母子二人耗之殆尽。一旦身怀利器,便杀心顿起;全然不知砍削的是自家栖身基干。沈公实则早看清这些,羁绊于某些情义,而迟迟不忍离去。然终是会满心疮痍诀别此地。”
沈骧浑然不觉的被英琭攥着一只手,兀自沉浸在神思游离间。直觉骤然涌起泪意令双目长得极其不适。竟未承想,天地苍茫中最知最解苦衷者,竟是眼前这个恩仇往复纠缠不清之人。
“放之兄···我···谢谢。”此刻,沈骧甘愿因词穷而服输。也恰是此刻,素日锐利寒凛的颜色,于不知觉间荡漾起无限温柔潋滟之态。他自身浑不知觉,对面之人却看得怔住;不禁把掌中柔荑攥的更紧。
直至少年吃疼急于挣脱,英琭惊觉忙松了手。立时解嘲道:“仪光既认了我是兄长,从此便将那‘谢’字丢开,再莫要挂在口中。非此,为兄确有许多气人的法子呢。为兄甘愿与贤弟明白心意:于你面前,我一直会是放之兄;与故友面前,必要随机而变;关乎国事之时,我一定是英琭。贤弟心里有数即可,因你是我在这世上决不愿伤到的人。”剑眉一挑,满面诚恳卷帘般挥之不见。
骧也就此明白,弟兄间的知心相对玩闹嬉笑,是不可能留在西恒国主脸上的。一念至此含笑点头:“多谢仁兄秉承长谈。此番抵达京城,若能偷得闲暇,小弟愿邀兄长赏光至舍下同饮。先前那杯‘牵机’,未敢邀仁兄同醉,届时我亲手调菊花酒请兄台品尝。”——“甚好甚好,必定安排往府上造访之事。”
数年前选后战至胶着,国舅爷一句妙语助太后一锤定音。邓氏彤芳落下一乘,捧了贵妃之位。然在次年,正宫罗皇后先生长公主,邓贵妃随后诞下皇长子彬,风头转而压过皇后。其后未几,邓氏彤菲嫁为骐王正妃。
邓氏姐妹深谙后宫存活之道,一派温良恭谨做得十足。联手剔除掉两位书生侍卿一位贤妃之后,又拉着罗皇后发起倡议。联系皇亲贵胄宅中通文墨的闺秀们,结诗文社,研习书画礼仪女红。骐王妃更是辟出一方园林作为集会处。
睿嘉帝很快窥得其妙,对此大加赏识。太后为嘉许两房媳妇贤德,亦特准文社聚会期间,将此前把持在身边的一对孙儿,交回各自生母团聚。以此缓和婆媳间的僵持怨艾。尤其后期,太后得以借机在文社中,为侄儿沈驰,择出佳人赐婚,便由此越发宽怀,亲自为文社命名题字——汀芷;取典于刘禹锡文中‘岸芷汀兰’之句。
每逢文社集会,京中甚或京外闺秀们,纷纷汇聚于此;尽展风姿遍霞婀娜。推琴棋书画德言工容俱佳者为丹秀之魁;所得嘉奖不必说,而该女子来日前景亦不可限量。
今年此时又逢文社集会,已经封为宣颐公主的隆颖,亦是满怀‘别意与之谁短长’心思。牵着几位手帕交,宣公主、罗氏的馥薇小姐等人大展文华,只说为来日居于千里外的宫墙中留些念想。
隆颖系宗亲隆昙嫡女,先时的叶茂之子叶胜问嫁。不想叶胜死于非命,还拖累的沈氏贤妃因暴毙之名死得窝囊。朝中士族子弟因此对之无人敢问。花期就此搁置。拖至今岁眼见桃李摇落花信方至。怀春之时的无限憧憬,如今是再顾不得。只说是得以效先朝明妃之功,换来邦国和睦,此生足矣。
宣公主已入出降年龄,松延宫太后为防止女儿遭遇异族蛮礼玷污,早早将女儿划在和亲人选之外。
罗小姐——名玮,小字馥薇。当今皇后的堂妹,其父罗氏宗正安祚侯罗嵩,堂兄是银枪罗锴。馥薇曾与堂姐一起选秀,终因年幼落选。众人为之抱憾,偏罗氏父女不以为然。家中有一位皇后,足以为罗氏鲜花着锦。况乎松延宫太后雄踞内宫,还是少招摇为上。对于掌珠的终身归属,安祚侯想得透,只要爱女幸福,佳婿人品中正,知道怜惜,其家世功名都可在其次。
和亲使团抵达京城外,骐王、昂王奉旨出迎。本来还怕英琭对此礼遇规格会有所非议,谁知英琭表现的极为大器。对此些微之事一笑了之。
殊不知在英琭心中,此番得牵凤郎幸何如之,正窃喜的不行,便是当真要他跳一回墙,他也能断无二话的飞身而纵。至于谁来接驾,无足轻重。甚或是随后被送入绣帷的公主品貌如何,他也不想理会。左右衣袋一到手的物件,看不看的不打紧。
昂王一见沈骧过来见礼,一脸笑问抖散一大半,伸手接住不容其躬身下拜:“贤侄勉励。本王只求安度百年,大昌自有擎天柱,架海梁;隔一个提出一个的拣,也轮不到本王头上。哈哈·····呃·····”一路打马吸了冷风,一句话刚说完,昂王就犯了嗝噎宿疾。忙捂着嘴推着骐王出列关照贵宾。
英琭不愿成车辇,依旧选择骑马。于是骐王、沈骧分作主次列于英琭两侧。
昂王推说气嗝不适,索性跟在骐王马后。大队行进起来时,骐王后面仍有声音边走边抱怨:“··呃··哎呦,这还停不住了···呃···”
骐王暗自咬牙,平素尸位素餐也就罢了,外人面前还丢人现眼的。于是整着脸道:“王叔是有年纪的人,索性乘轿吧。若加重不适,倒令晚辈担心。”
昂王摆摆手本想开口客气两句,谁知一张嘴又是一声气嗝,象踩了小狗尾巴似的。居然引得英琭也回头答言解围:“昂王兄的宿疾还未好?记得当年先帝驾前答对时,被问急了从此留下这毛病。总有十五六年吧?回府之后,以艾灸熏小腹尤其是肚脐附近,嗝噎之症自消。咦,忘了问,王兄这么大的肚子,还找得到肚脐么,可不是早撑得平整了。”——“唔···呃···皇弟说的极是···呃···”
骧将马一拨转到昂王近侧,温和恬静的要昂王递手腕出来,以便助其调整一下。在肥肉直抖的肘棒上,找了个据说是寸关尺地方,四个手指敲敲打打好一会,抱怨那根肘子太肉,摸不准脉。终于开口结论:“王爷您近来脾胃不好,约有泛酸之侯。看面上可见有内火瘀滞,必是油腻过重”修长的手指直接在昂王脸蛋子上按出个坑。“以下官之见,自今日起调整膳食。多进些酸爽开胃的膳食,配合适才琭王爷的熏艾之法,夜间不可贪凉,出行改成坐轿。多找些开心事做,切不可动气,免得动了胎气。过几日胎坐稳了,此类症候无药自去。恭喜王爷您老有喜了,莫忘了请我吃红蛋。”说完拨马回到英琭身后。
说啥?!英琭和睿骐都从马上扭回身盯向昂王。英琭一副“真未看出来您还有这个本事”的惊愕表情。睿骐更如同看见老妖精的神态。把个昂王恨得没法,偏生又是一个大肚子,竟有些百口莫辩的感觉。琢磨半晌用手点着另一侧队列的那个人:“沈骧,你信口雌黄···老夫···老夫已近耳顺之年,怎么可能···”
“老蚌怀珠不为鲜有,您老何必谦虚!”——“谁与你谦虚?!本王要到陛下驾前参劾你···你···你污我清白···你···”昂王越发气得乱抖。
“昂王爷要参下官,便请想好措辞,究竟是承认晚节不守误结珠胎;还是自己请罪承认邦国奠仪严重失仪。劝您老认下前一桩。至多是我们在场几位装不知道,您尽快打发家奴跑去抓药,莫拖到月份大了来不及用药。···呵呵呵···王爷,您还打嗝吗?”最后不经意溜出一句提问,结束了整套把戏。为证实疗效,甚至再次拨马会来拍拍昂王的肚子。
前面马上的英琭一串亮丽的仰天大笑,神采飞扬舒畅狷狂;睿骐捂着半张脸,生怕下巴笑脱了臼,也几乎伏倒在鞍桥上。昂王臊得恨不得把头缩回肚子里,又怕落马;想找个地缝钻,一见自己身量惊醒到,只能去跳皇城外的金水河。
英琭强压着满心欢喜,有意抬手抚摸着汗血马的颈鬃。如果不是在人前,此时定要把那少年揽进怀里,好好爱惜一番。极智如斯的小凤凰,我怎能不爱,怎能放手!
霜台风冷足令六月飞雪。
立在北书房金砖地上,手捧着一叠奏折,上面拟的每一条罪状,都够将沈骧押赴郊外开刀问斩。媚乱朝纲、结交外藩、意图不轨、奸邪狡诈、上下其手、玩弄机谋、罔顾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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