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锦瑟弄断星云梦,汉阙凝霜雨霖铃
满襟落红捧摇落,不需怀悲,转日细雨携芳归。
江畔静数千帆过,袖手旌幡,笑看和风卷云飞。
故国家园皆入梦,道我痴昧,疏狂拼争阶下灰。
且把玉觞扫弦语,任尔评说,飒然指尖一风吹。——笑放·云徵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睿嘉帝近日的心境,尽展现在《诗经·狡童》之中。
鸾仪小筑品酒小聚的情形,最后还是有伏于近处的暗卫详加报到御前。对照其后沈骧所述,并无差别。饶是如此,睿嘉帝还是怒火中烧。敲着龙书案上留中不发的参劾奏折,指着沈骧警告:一旦有人揪着私会外藩的罪名,告到松延宫,即使身为皇帝,也压不住满朝非议。
沈骧听罢促狭一笑,随之玉面一沉:“也罢,那就让臣为陛下跪出一个耳根清净和一份真正的乾纲独断。”
随后沈骧当真直直跪到了北书房阶下。一个多时辰之后,大太监守忠来禀报,沈骧中暑昏过去了,朔宁侯闻讯赶来已将人接走。只是那个脸色,活活吓死个人。
万荣守着外甥吃完一小碗燕窝粥,方移到一旁座位上。雨航小心的接过瓷盅,又向万荣奉茶。万荣点点头示意他出去守着,要与沈骧单独说话。雨航乖顺的收了餐具快速出门。
望着外甥略瘦削的脸,万荣只觉一口气不去下不来地梗在喉咙处。江虞老人讲,男生女相主有福焉。骧儿的容貌酷肖其母,端端是个倾国倾城之貌。却为何会是焦困至如此地步;稍有些不实传言便是动辄得咎。
“孩儿近日新编了一支舞,跳来给您看,可好?”骧活动着绑了药布的双腿移坐到床沿,赤着两只白生生的脚,晃呀晃的。
万荣把茶盏盖一扣又好气又好笑:“刚降下暑热你就活泛。不过刚说要纳个妾,就被说成是骄奢淫逸,伤风败俗。若被人报告你养病时竟在家里跳舞,还不知编排出什么罪名。”
骧把头一歪,咧嘴亮出一口白牙嘻嘻笑道:“有更出奇的。有传言说我偷了西恒国主的心爱之人,被人家找上门索还,还拒不交出···哈哈哈···英琭与我虽有浅交,也未曾慷慨到与人共享枕边人的地步,遑论被人偷走···真会编排。龙书案上参劾的奏折攒了近一尺厚。不经此次和亲洽谈,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竟是这么招人恨的。昨日我想,若当真是挡了旁人晋身之路,那我便让开。跟着舅舅回海上去。”说着无限畅想的望向窗外某处。
还记得那年在海边,细细的沙滩,湿湿的海风,双股剑舞开上下翻飞。长剑反映着徐徐亮起的晨光,当一团艳红挣脱出海面的刹那,手中长剑浑如注入祝融之灵,赤红夺目。牵着舅舅的手飞身跃上礁石顶上,放眼海面,被那喷薄而出的朝阳,染得如同是奔涌翻腾的热血。
那年虽是冲龄幼童,因为皇座赐字已使得他名号远扬。但毕竟是快乐自由之身,福兮祸兮,未可知也。
少年天子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虽距龙座,手足上四条傀儡线拖于珠帘之后,如今也已明白,行借来之权,终究受制于人。欲图真正收回王权,手中务必有可倚助之人。以沈骧的品貌才情,欲图韬光养晦,是绝无可能的。
先帝生前嘱咐,朔宁侯父子留住其一,亦可助其扛鼎家国。睿嘉帝记得,却是曲解了最后一句话。
室外响起交谈,是沈赫再问雨航:“是长公子的药?”——“是定涛侯爷吩咐准备,给二爷解暑的凉药。”
“交予我,你随两位兄长且先回侯府那边,帮着操持晚膳罢。”稍后沈赫端着药碗进门。
借着沈骧喝药的时候,万荣直截了当问沈赫,座上对于沈骧究竟预作何种打算。沈赫沉吟道:“陛下之说是,有意历练。待骧儿满弱冠之后,加封文员殿学士,令之逐步介入文职参与朝政议定。”
万荣冷冷笑了一声:“武职文用,加封殿学士参议朝政,似是朝着武相的路子上走。今上似是留着别样心思呢。怎么。沈氏出了皇后、殿帅、禁军都统领,还要再出一位紫薇郎?”回头看了外甥一眼,换做温和笑意“以为兄说还是免了。沈氏今已是烈火烹油荣耀以极,万氏也不需要骧儿来再行增光门楣。罢了,其他事容后再说;明日为小妹祈福的佛事之后,让骧儿先随我回虞州养病吧。”
沈赫往儿子脸上看了一番,默然点头。儿子心里有委屈,只是一直不愿流露。岂止是委屈。北书房中参劾奏折雪片一样飞进,和亲之事尚未完成,就已经露出鸟尽弓藏的意思。那日看到儿子倒在滚烫的汉白玉石台上,被毒日头考的满脸通红,周围内侍无一人上前救助,沈赫几乎再动持剑闯禁的念头。他想问问那母子两个,要如何让今上看清沈骧对于昌隆天下的忠诚,要如何消减太后的猜忌。
出乎意料的是,那一晚侯府欢宴至夜,再无任何不虞迹象。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万氏故去之后的岁月,未至天命之年,沈赫鬓边已经很快砌起霜色。终年独卧,慢吟《绿衣》。沈骧在帮父亲换衣时,常可看到其肩头臂膀上浅浅淤痕。被问时则推说,是亲下演武场检视操演队列,无意间碰撞在所难免。直至某日午休时辰,骧去探望父亲,其时情形令骧哽咽。人在梦中,却紧紧捏着自己的臂膀。原来那些淤痕是如此造成。
念一个人深入肺腑凄苦难抑,哪怕在梦中,也会伤到自己。沈赫对儿子承认过,他是太过思念爱妻万莹。春去秋来爱妻已经过世七载,沈赫无时不在追悔当初,为何不曾带着万莹一起出行。
所以不曾拂袖离去,同样是为守着心中一个关于忠诚的承诺——为国为民,善待百姓苍生,守成持衡。
次日辰时,殿前司马军直追到在尚京城外,通往同量寺的路上,将沈府的马车截下。御前总管太监守忠,在马军虞侯的搀扶下扯着嗓子吆喝:“传陛下口谕,命鸾仪都尉沈骧即刻进宫见驾。念及腿伤,特赐凉车一乘,着沈骧换乘立即返回,不得延误。”
“打帘”随着冷冷的喝令,有车夫忙着上前卷起车帘。沈骧两腿平伸倚坐在车内,面色冷峭的向外扫了一眼。看来托哥哥递交告病奏折,还是引起怀疑。说不准是有人故意说破其中心思~~
“近日适逢先母忌辰,欲向同量寺进香为亡灵祈福。故出门时未携带朝服正装。公公且看下官的穿着;这幅衣着进宫,再带了病气给内廷;藐视君上,携秽入禁。这样的罪名加起北书房的那些,沈仪光有一百颗首级也不够砍。更遑论陛下以孝治天下,微臣遵效圣德祭拜先母,想来陛下必能宽宥则个。”
沈骧故意拉了下半合半散的衣襟,袍襟反而滑落,露出质地轻薄的绸裤,明显看出膝盖处有绷带缠绕。幼鸭黄的绸衫,衬着本来润如凝脂的颈项肌肤,越发透亮,恍如戳一指就能按出水珠儿。一头青丝挽在脑后,又垂下浅浅的发缕在肩头。凤目中流光闪动,说不尽的慵懒,分明是在说:莫要招惹我,我的羽毛还未曾抚顺。
眼看沈骧一副‘除非有人抬着走’的架势,守忠都要哭了。天晓得,这位小爷自小就是个外人不得近身的主儿,长大之后,更是谁敢轻易碰一手指,他就敢卸人一条胳膊。当真强硬招呼起来,随行马军加上他自己,都不够这位长公子练手的。“长公子您就体谅做奴才的苦吧,陛下特赐穿宫凉车来接您,下面的意思··就不用奴才多嘴了。长公子纯孝感动天地,莹华夫人仙灵在上必也会体察的。”
沈骧挪着身体凑到车厢口,看定守忠邪恶的冷笑一声,突然不着边际的丢出提问:“敢问公公,每逢冬日午夜梦回时,紫茉姑姑可曾来与你托梦,要你为她昭雪沉冤,要你到惠妍殿旧地,去寻她的骸骨?端贞皇后生时亲口允诺,把紫茉姑姑赐与你结作对食,你还未曾将她的牌位送回你家祠堂吗?”
守忠不闻则已闻得此言,登时腿一软坐到了尘埃之中。
清涵殿赐见,事急从权。
鸾仪都尉因小恙告假两日,代职洽商和亲细务的礼部右侍郎邓蕳,被使团下榻驿馆的门拍得鼻眼皆平。邓蕳气不过手指驿馆门高声吆喝一嗓子,门扇两分,招呼出来火球般一兽类···没有□马替死,堂堂侍郎险险成了西恒国主爱犬的开胃磨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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