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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独孤澹和谢琛着便装应约到府。英琭亲自迎至门前,端礼当胸笑容和煦;看他身披一袭赤薇色阔袖长袍,腰横玉带,俨然春风满面兴致蓬勃,真正一派新婚至喜的仪态。直把独孤澹、谢琛笑得心中七上八下。

携手步入仪门之后,只见正堂檐下悬着一方肃静的匾额,上书两字苍劲有力——“在渊”。独孤澹认得,此乃是上一任安奉督知府,亦是英琭的继父——陆歆的遗墨。正堂一侧地面上,新造的流觞渠,九曲盘桓,虚眸而望恍似一对张开的翅膀,铺陈在晴阳之间。这一匾一渠原是尚京陆府的旧物;首次和亲之间,被原封搬到了奉节旧宅。由此亦可表达英琭之于安奉故地的情节。看到此,独孤澹心中甚觉安慰。

谢琛此刻的心境则是截然相反。适才相互把臂见礼间,自英琭衣缕之间飘散出一律气息,使得谢琛险险脱口惊呼。那正是他熟悉无比的气息——菡萏香,似有若无淡雅弥久。近身配香之人,必也随之沾染数日不去。谢琛自知此时绝乎唐突不得,否则以英琭其人其行,说不得会丢出何等令人颜面扫地的回复来。

经过一个莲座石桌时,英琭拢住阔袖低身将水渠注水的小木闸提起。随即有水流快速注入,沿石渠蜿蜒而行,放眼可见渠中,几只精致的小竹舟,应着水声琅琅,飘荡而起。真个是说不出的悦耳赏心。

谢琛未料到英琭还能有如此乐趣,只是与独孤澹对视一下,笑而不语。却听英琭解嘲道:“故景直如故友。便是每每相对难免伤怀,终究温软之情多于苦寒。吾于擎韬乃算得世交刎颈之情,与芷璘亦是故友。今日相逢欣喜之至。繁文缛节尽皆免除罢。自当年一别之后,延至今日方得一会,吾等定要畅叙畅饮一番,才不负这一场阔别重逢。”往独孤澹脸上晃去一眼后,英琭又笑:“当时,芷璘声称要赶回尚京复命,不敢因酒误了王事。如今料也不需再为谁言此复职推诿了。”

独孤澹自然而然接过话题解说道:“芷璘推开药石至今尚不足半年。小饮尚可,断然行不来放之那等海量豪饮。”

英琭脸上随即浮起一层了然的笑意:“我已命人去备下淡酒,芷璘尽可放心一尝。”言罢,英琭将客引至位于在渊堂侧的在野轩待茶。

落座下来献茶毕,话题启开不多时,宾主们就都觉察到,无论如何还是绕不开一个名字——沈骧,仪光。

独孤澹之于英琭的提问亦不推诿,爽利告之:慕超中毒因施救及时,得以清尽,再无不妥现象。谢琛则因为沈骧当时已是功力不济,而未能除尽余毒。其后又因为惊闻噩耗,及至病情恶化。所幸宇澄真人及时赶到,又有独孤澹随时留意为之调养,才终于使得谢琛康复如初。而在此之前,萧宇的针灸封脉之法,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原是如此···难怪···”英琭低声念叨了一句,随即低头品茶。独孤澹按下茶盏回头问:“放之说‘难怪’,所指何意?”

“当时我也听闻到呈平与芷璘中毒之事,思量着人送医药去往尚京,相助于仪光。另则,我对仪光的功夫亦是有数,以为再是不济,断不至于被那腌臜宵小们折辱,怎知其后得闻消息,竟真是束手就擒一般窝囊。如今才得正解,原来竟是有人借着他内力耗损之际,又以家人安危相要挟,迫他拼死就擒,真真是可恨之极!”一掌拍在案上,手边的茶盏托碟卡一声,裂作两半却仍架在茶盏下。

英琭这番愤慨是十足真切。回忆起前时解毒救治的日日夜夜,更不禁咬牙切齿。继而联想起那玉白的身体上,曾经着了奔雷掌留下暗红透着青紫的掌印,以及后来,被绊着铁丝的牛皮鞭刮开的,被铁钉洞穿过血肉模糊的伤口···英琭记得自己当时心境只有两个字——杀人。

好在是有侍从过来,禀报酒宴齐备,将场面转换开。三人整肃心情步履款款来至摆宴的在畅轩内。分明看到桌上摆了四分餐具。居于商团正使身份的唐劭今日压根就未露面,多摆的餐具显然不是给他的。独孤澹和谢琛不约而同看向英琭,难不成西恒国主是携新婚燕尔之人同来。

英琭怡然一笑:“此番出行,有亦臣亦友之人随行。无奈此君素日体质孱弱,又经车马劳顿有些精力不济。故特许他不需随驾。适才已着人去请他过来。少时自是引荐与两位认识。”

“前往咸宁递送公文的信使也曾回报称,国主驾前欣得才俊,颇得信重,拜为紫薇阁学士。只是难得一睹真容。但不知此番得见之人是此君否?”独孤澹一面应对着,一面借着袍袖掩盖,将手抵在谢琛手里。很快觉出谢琛在其掌心中写了四个字:熏香有异。

未经半刻有人姗姗而来。一袭青金色长袍,腰带上的赤薇色灯笼穗随着步子迎风飘摆。看其身形明显清癯,配着清俊的面容,颇有林下飘举之风。来至槛下,舒拢两袖端礼当胸,朝着室内立着的三人分别微躬一礼。

“爱卿快来入座。卿家姗姗来迟,少时倒要多敬贵客两倍一表歉意哟。”英琭好不自然自在的含笑招呼着。“这位便是我前时新得良知挚友,紫薇阁学士凤琳公子。”

谢琛目下因为惊愕越积越多,几乎听不到其他。此人任职名号紫薇阁学士,两位主家今日所着服色,显然是有意应着紫薇的色彩--赤薇色和翠微色。作为一方之主,就着臣子喜好穿衣,简直是天书奇谈。方一晃神间,那人撩袍襟迈步进入,一团淡而幽然的菡萏香习习而过,谢琛当即坚定了心间猜测。

谢琛有意放缓入座,转身与来人和颜还礼:“久闻紫薇学士之名,着实令琛仰慕。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凤学士有礼。”说话间不待对方撤身,已抢步上前探手牵住其衣袖:“仪光,侬迫于无奈行诈死之计脱困,如何长期要将为兄瞒在其中。侬可晓得为兄因当日拖累于你,难于施展所长,身陷囹圄遭受酷刑,真恨不能替,愧不欲死,痛断肝肠···贤弟,为兄的心都要痛死了,你便应我一声可好?”

言已至此,如何再做推辞躲避,英琭暗暗向对面点点头。骧长呼了一口气,抬手从脸上揭下面具,重新端礼致意道:“诈死瞒名之计,乃是出于骧一人之念。窃以为得于暗处窥见兄弟故友安好,以慰思念之苦。孰料还是未能瞒过琛哥慧眼锐利。”

谢琛捉住骧的两手展开于眼前,轻轻摸索着掌心的疤痕,止不住泪眼婆娑。“骧弟···可令侬受苦了。如今想来,便是将奸人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却弗知如今骧弟可还安好···?”随后已经以衣袖挡着脸哽咽难言。

独孤澹醒回神快步近前把住骧的两臂,欢喜的几乎语无伦次:“贤弟···可想煞为兄了。幸好,天存公道,贤弟尚在···否则为兄终生抱憾,再无颜面去见沈公,更要终生愧对芷璘、呈平。”忽而话锋急转愕然凝神片刻惊诧道:“怎会···怎会如此?仪光,你的肢体如此绵弱,难道是···那场祸端累及你武功尽失?”

骧随之一笑,转手分别牵了独孤澹和谢琛,淡笑作答:“当时被灌下毒酒。后又因为内伤以及拖延了时辰,毒侵经脉。若非放之兄全力救助,我如今早是冢中枯骨野间游魂。饶是如此,亦不得不断了功脉散尽内修,方得留下一条命。如今便落得废躯一具,还要令兄长们徒惹伤心。”

英琭终于熬不住,有意轻嗽一声。骧闪目觑见,英琭正朝他拧起眉头,意思明显是:不准外人这么触碰你。继而只见他直截插到骧的身侧,伸两手分别搭着骧和谢琛的肩,不自觉挑起眉目调笑:“若三位欲靠眼泪填饱肚肠,莫如我传令下去,酒宴免了,直接上来杯盘盆钵的,与你们接泪水如何?”

独孤澹心中一动,随即便雪亮一片。转手拢开谢琛从中劝慰:“倒让放之见笑。当时惊闻遇险噩耗,我与芷璘痛惜不已,且每每回想必是悲愤交加。今日幸得些许释怀,真个顾不得许多,反倒轻漫了东道。芷璘快莫要伤感,仪光如今当真脱险,乃是至幸至喜之事。怎么还要落泪呢,何不安坐下来细叙详情。”

入座时,骧换到了与谢琛紧邻的位置。甫一坐定,谢琛便紧攥着骧的手,也不问是否不妥,直接操起南境乡音同着骧问长问短。一时间,莺鸣悠扬燕啼婉转,兄弟两个一问一答聊得恍入无人之境。

本是赏心悦目又兼利耳的情景,已将独孤澹、英琭搁置一旁。独孤澹是早已经历,对此情形不过摊手一笑。“这兄弟两个自小就如此,凑到一处如是一对小鸟儿也似,吱吱喳喳的,我早习惯。”英琭的脸色则是越来越阴:“是么,我怕是习惯不来。”

捏着酒盅抿了一口酒,英琭不觉间泛起酸:当着夫君与人拉拉扯扯倒罢了,居然还操着这么一口鸟语啁啾的乡音,与人大说私房话,当我是死的么!回头与独孤澹碰了下杯,促狭揶揄道:“依小弟看来,倒是擎韬兄惯坏了某人。不然,你我两家东道王爵又怎会生生被晒在一旁成了压卓蝶儿。”将酒仰头饮尽,随之捏起一根筷子敲了下食碟,阴笑道:“两位当着东道说私话,于理不合吧?”

骧起身持了富贵团花锉金壶,分别为英琭、独孤澹斟上酒,解释道:“琛哥与我讲的是关于他在奉节养病的情形,想来两位兄台未必有兴趣再听。”

“在场四人既然坐在同一桌前,便不存什么兴趣不兴趣的分别。”英琭将刚斟上的就一饮而尽,催着骧再凑回来为之斟满,借机在其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好话不避人,避人没好话。”

骧只当没听见故意打岔:“今晨主公与骧打赌约称:若我仔细装扮必然轻易混过。现下情形,主公合该服输吧?莫如由琛哥解说其中巧宗儿,免得日后道我故意卖破绽。”

谢琛放下银箸怡然一笑:“其实简单。仪光所配之香,乃是当年为缓解其胃虚,请药石名家研制。那配料先不去说,便是那香熏燃之后,香味淡而悠远可至多日不散;得与之近身交接者亦会随之或有沾染。”

面上听谢琛那里讲述着,骧假意低头拨弄鱼刺,却在桌下往英琭脚上使劲踩了两下。心间暗气,昨夜衣物熏香之时,这恶人非要缠上来厮磨不休。起更时才与之挤着一处睡下。孰料今日就现世现报一般被人捉了破绽。

谢琛比之骧对于英琭的了解,自是浅的太多。交谈话题大开未几,谢琛的叙述就把某人的内燥又逗起来。

不和之事皆来自天相方位。天相都护主座与其知府林筝,相处甚为相得,导致其麾下另一坐席上,罗锴颇有频遭弹压极不得志之叹;因之急于寻机会一展身手。此番榷商议坛,罗锴求得骐王之教,出任天相榷商主持。然而偏在此间,云州知府慕超之妻罗氏,因产后情绪郁结终至不治病故。慕超因此来信辞却了本次赴会···

谢琛话音未落,骧指间的银箸,哒的一声,碰在了食碟边上。随之听到英琭阴森森的念道:“哦,情绪郁结而亡?哼···算她跑得快!”说罢将杯中酒饮尽,手指一错将酒盅捻做几瓣。

独孤澹见谢琛放下银箸,明显是欲行理论的趋势,随手搁下杯箸,向主家询问:东青之所的所在。谢琛觑见独孤澹丢眼色给他,亦随之起身同行。

“神佛保佑,你总算是未图一时之快,将事情尽数倒出来。芷璘,稍后归座,再勿要言及与罗氏相关的话题;更不要追问仪光目下居在之处,不然放之真要端茶送客了。”独孤澹独孤澹洗着手,对屏风后正行如厕的谢琛嘱咐道。——“侬适才看出些什么?”谢琛整了衣衫转身出来,到水盆前撩水洗手。

“我与放之相交二十余年,知之甚深。据我方才所见,这二人的交情,断非仅有君臣情分。玉面玄鹏倨傲夺人,便是王侯贵戚亦不能得其折节下交。可你看他适才对仪光的态度,交情端是深得很呢~~~”——“此言岂是侬这等身份乱讲,更遑论仪光之于你我情同手足。”谢琛险险岔了气,只将袖子往独孤澹身上一摔。

独孤澹不以为忤,只是竖起一个手指,提示谢琛噤声“你若不信,稍后归座,便留意他二人彼此间眉目闪烁动作。唯其一点务必信我:这层纱下究竟掩盖着甚样的情愫交情,都不要说破的好。我料到,但凡将其现下真实身份坦白之日,亦是鬼见愁划定其底限之时。但那样必是彼此都觉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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