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琛就着独孤澹递来的手巾擦了手,思忖了片刻点头:“也罢,便依侬计较。我是难以想象,仪光那么骄傲清冷的人儿,如何受得了英琭呢~~~”
独孤澹未作附和,只是伸手作请,二人步履款款折回。面上虽不言心中则暗暗计较:那人对凤郎执情,怕是自侯府寿宴时竟已有之。若非此,当时尚京城已被搅得沸反盈天,说不得就是他暴怒之下为凤郎报仇雪恨了。至于他如何戛然收手,且是决然坐壁旁观之态,亦可推想必是凤郎在旁劝阻之功。
两人转回接近门口时,有意提高说笑声音。便是如此亦还是瞥见英琭正亲自动手,为另一位布菜;且不忘记半做玩笑的申斥一句:“不准剩,必要吃完才好。”在觑见独孤澹谢琛现身一瞬,英琭坐正身形。但门口的两个人都觉察到,骧的座位亦是明显远离了谢琛,改为靠近英琭一侧。
势至于此,再无需赘言。遂即归座重整杯盘,添菜斟酒其乐融融。
独孤澹有意问起了志锐六年末,至怀义二年初,英琭异乎反常的休眠式静默。英琭闻言哈哈一笑,解说道:“得益于仪光首次和亲咸宁时,我与之推心长谈。当时他劝我,恒于战后二十年,方才得归平静,亟需适时养息民生。其言甚合我意,我自是从善如流。次之缘由亦不妨实说:其时仪光正在垂危之际,我的心绪亦是欠佳。什么锄奸抚忠、仗义讨逆之类,一概懒于理会。幸在不久之后,仪光伤情卓见起色,并应我赤诚相邀留在西恒。得有良师益友在旁,自然好于那些刀兵血腥之事千万倍。故而,火中取栗之类的事就由他人作好了,我好生过几天安生日子,岂不是既利于自家养息,又助于外界静心安神的两全之举么!”
谢琛禁不住向独孤澹望去一眼。独孤澹自然也读出那一望之中的意思:果如你所料,好险~~。
午膳用罢,应主人之邀转至在渊堂前,继续品茶欢谈。
在渊堂前的流觞渠已用小木栅截好,汉白玉石桌上业已排列好烹茶用具,乃是封存许久的“云舸”茶器。独孤澹见状分外感慨,连称难得。
骧与谢琛被安置在流觞渠旁后垫子上落座,独孤澹和英琭二人承担了供水烹茶之职。
骧盘膝坐定,撩起袍襟覆在腿上,遂笑道:“名曰—‘流觞’,当以酒觞置于水面之上行之。如今以茶代酒倒也别致呢。枯坐无趣,莫如与几位仁兄一道凑个游戏:在座刚好四人,行个四平八稳的官轿令联句如何?”——谢琛抚掌附和:“此议甚好。琛不才约个章程,左上右下,上位起题下位对句。输者明日做东宴请其余三人。”另外两人闻言,皆是呵呵一笑以示赞同。
由骧先行起题:“金缕衣”——下首谢琛对曰:“归来看取明镜前。”
独孤澹看着渠中停到眼前的一只黄杨木小舟,信手拈来:“泊秦淮”——英琭捏着檀木匙取出茶叶置于壶中:“千金散尽还复来”
第二轮顺序由谢琛起题:“将进酒”——独孤澹拨了拨水面,黄杨木小舟载着茶杯游向谢琛“今邀婵娟与君同。”
英琭如投斛般将檀木匙插进银筒:“致酒行”——骧朝他扫了一眼,倚着虎头扶揖“会向瑶台月下逢”
第三轮由独孤澹起题:“遣悲怀”——英琭将斟好第二杯茶置于小舟上,推向独孤澹,笑道:“任他明月下西楼。”
骧挽着袖从水中拈出小舟取下茶盏:“浪淘沙。”——谢琛将茶盏在面前一晃,嗅香轻品:“黄河之水天上来。”
最后英琭起题,倒是直取要害“新婚别”——骧险些被烫了,以袖掩口声音含混道:“悔教夫婿觅封侯。”
谢琛缓缓呷了一口茶:“望洞庭”——独孤澹持杯向其余三人团敬一周,收尾道:“直挂云帆济沧海。”
英琭提起一只坐垫,似是随意的置于与骧一臂之距的地方,盘腿落座用袍襟遮住腿,缓缓品着茶对独孤澹揶揄道:“擎韬兄还是当年那副‘济苍生,辅国朔’的大情怀,钦佩之至。只不过,小弟倒有一句逆耳之言说与仁兄,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莫要两手空空时,方觉失魂落魄之痛楚。那可是世间最苦之滋味。”
“放之,说这些作甚?!”骧用袖子当着脸,佯作喝茶,借机侧过一些嗔斥道。英琭嘿嘿一笑道:“我既然不能对挚友行出夺人之爱举措,又岂能让人暗中拆了我的墙角。”假装持起壶为骧添茶,略倾了身形凑近,拢着口型反讥:“不准当着为夫与人拉拉扯扯,便是兄弟也不行。”
坐直身体时,见对面独孤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骧随即解嘲:“骧方于放之兄商量,既然由他主持本次榷商,我便讨些额外恩遇,准我在奉节城中游历一回。奈何,被断然否决了。理由是在下如今身份特殊,四处乱走恐会造成双方误会。适逢擎韬兄在场,可否给小弟几分情面,安排旗下得力军士随我在城中走动几日。即可免得迷路,又能免却误会。”
话已讲到如此地步,令听闻者感到,再若否决简直要寒彻赤子之心。倘或随后在配上一对泪涌汪汪的丹凤眼,令人于心何忍。况乎独孤澹心底,何尝没有将骧带出英琭掌控的计较。而今倒是鱼儿自动游近钩饵,岂不省事?“哦~小事一桩。贤弟怎的与为兄这般见外?明日便遣人来门首报备,专职导引凤郎出行之事。不怕贤弟笑话,时别四载,至今若是报出‘凤妃’名号,靖王府上下可是无不称妙呢~~哈哈哈····”
骧闻之险险喷了茶;而英禄却是淡淡然不做反应。谢琛见之不禁莞尔凑趣:“擎韬快莫提这档事。骐王与仪光可是有御笔婚书在前,非要讲究起王妃位份,也该从睿骐那里算,轮弗到侬哟~~”骧朝谢琛脸上弹了一把水花,嗔道:“为长不尊。”转而则见英琭的嘴角似笑非笑抽搐几下,便渐趋下坠。
拜辞之后坐近自家车驾之内,独孤澹终于是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喷了,不出片刻几乎歪倒在谢琛身上。“我与放之相交不下二十年。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一副咽了醋酿青梅的神色···哈哈哈哈···从前只道他酒量极好,才几年功夫,呷醋的本事竟也齐头并进了···”
谢琛几乎不顾斯文,将独孤澹推起身,懊恼道:“侬还笑得出?我偏是担心此节。此事若行被人叼噔出什么别样情愫,岂不是贻笑天下么。”
“你以为‘玉面鬼见愁’会在乎旁人对其言行指摘么?况乎西恒地界上,娶纳男妻男妾早是司空见惯。此事在我朝,亦是大行其道,不过是被一些既要脸皮又想啖腥者刻意遮掩罢了。罢罢,你我毋需在此拌嘴,且看情形随机而变就是。”
独孤澹心知谢琛更多是心疼骧,心底如何没有期望骧能留下的意思。只是看今日英琭之于骧的言行细微处,无不窦露着极强的占有欲。如此一来,此中便不好动什么手脚。
比起独孤澹和谢琛一忧一喜,陆宅之内的一默一怒简直是风起云涌。
骧送走奉节城两位东主之后,便意在湘妃榻上支颐而默,不悲不喜不嗔不哀。只如此就足以令英琭怒火中烧。直忍到用晚膳时,喜子回报:凤君略感不适,不来用膳···英琭听罢将筷子一拍,一跃起身直向内室而去。喜子直感要被劲风刮个跟头,立直身子便急忙朝外进院奔去,找唐劭求援。
英琭捏着骧的下巴,强令扭转向自己,笑纹中直往出挤冰渣子。“凤郎节哀顺变。你家琛表兄受圣人之教,待人以诚言无不尽。怎知就戳你的心尖子。以你此番出行的心思,可是还打算着于访贤之间再行寻故?若独孤擎韬可以关照好手下人,你是否还希冀着他暗中助你重续鸳盟?”
骧用力推开英琭,斜了一眼别开脸讥刺道:“你也是一国之主,莫要讲这些无聊话题。听得像个妒妇似的。看你这疾言厉色之态,我倒真怀疑罗氏之死与你牵涉了。”
英琭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毫不留情:“且说我身为一国之主,本不屑与小女子计较;更遑论那罗氏女人,她根本不配我动这等心思。再退一步讲,便是罗氏现下还活着,罗氏不曾被指婚给你家兄长;汝道是就真能与那女人共宿鸳鸯帐中么?自会有人会将之碎尸万段的。其缘由在于,她妄想且擅自染手了根本不属于她的事物。”
见骧闪烁着一双亮眼望着他,英琭心中醋意略减,并觉着如此小醋一下倒也是个情趣。于是耐心笑道:“待为夫与你分说:天相与安奉联合,有芷璘和呈平在其中斡旋,断不至于有差错。反而罗氏兄妹存在与否,还要看这两家王爵的容忍度。罗氏若安生过日子,多少能为其兄拉些情分,如今则全要看罗某人自身悟性高低。”
“说这些越发是无聊。罗氏便真是活着,如今也是我的长嫂。我所伤感者,是痛感超哥不幸,幼时父母双亡,今又丧妻,幼子无人照拂。怎的看到你眼中,竟被想的恁的不堪?”
英琭被一顿抢白数落的又一次气鼓鼓。良久,恍然大悟似的拖着长音道:“哦——,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来人呐,将晚膳摆到隔壁室内;你家殿下酒足饭饱,也好有气力哭悼故人。”随之皮笑肉不笑的挟着骧起身“竟可以容忍你祭奠旧情人,为夫的度量如何?”
唐劭提着喜子的耳朵将其拎出内院,又向他脑门上一弹:“主公与凤君都是极精明的人,幸而结合一处。可你若是再不历练多长些心计,仔细来日撞在主公手里,把你喂了苍猊。”见喜子揉着耳朵无所适从的模样,唐劭禁不住笑出来:“还不动脑子?听说过‘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的话么?还不去备出沐浴用水一并送进去。记着,干好手上活计,少听少看。”
靖王府前来专司导引的军曹姓石。初到陆府未出片刻,就已领略到,‘鬼见愁’之名绝非乱盖。西恒国主的脸色阴的足够下雹子砸死人;一眨眼就拨云见日春风和煦。只不过那缕春风不是为他刮的。
待西恒国主被一众人簇拥离开之后,喜子从廊下溜出来告知:凤公子昨晚偶然风寒,服了药在安睡发汗。今日定是不得外出的。请军曹先行回去等候消息。
石军曹奉了军命岂敢怠慢,好说歹说求得喜子通融,容他等候着与贵人打个照面也好回去交差。于是随后的三个时辰,石军曹于设在花丛下的杌凳上,研究着蚂蚁打架,细数着七星瓢虫碰头,恭等传见。终至日落西山时,得到允准,许他立于轩窗之下,向着室内的贵人躬身见礼。
骧手扶着窗栏才得支撑着勉强站稳,只觉面皮发烫。立于身侧的喜子都明显看出,他的两腿抖得不行,此刻是强努着一口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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