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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英琭正与独孤澹谢琛,聚于在望轩中品茶闲聊。榷厂开设的事情并无复杂。无外乎地点、范围、安防配备、季节性调整接续运作之类,至于货品货币转换,价格议定等,都是商户因时而议的事情。

天相方面快马信报传来公函,天相督护也将派来专人赴会。若能使三方齐聚达成协议,共襄边贸兴旺大势,委实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大好局面。更加是龙戍铁篱缔结稳固的大势。

谢琛猜测天相派来洽商的人,可能是丹鹤公子林筝。此人中直沉稳坦荡而有见识,前来赴会再合适不过。英琭对鹤郎印象颇佳,听罢谢琛之言欣然抚掌称妙:“若得与鹤郎再聚,吾必亲捧玉盏相迎。”

可惜响晴之日骤起乌云,遮去了当头照的大太阳,也立时弥散了众人的好心绪。

喜子满脸水珠难识泪汗的立在门槛外报告:公子爷不见了。未过片刻,石军曹也挤站到槛外,结结巴巴报告:公子爷不知所踪。周边戍营皆已查过,均不见踪迹。

英琭按着手中茶盏,阴森森的反问道:“不见踪迹该作何解释?”显然这话是问在场其他几人的。回手将茶盏往桌案上一墩,不意之间呼啦一声脆响,茶盏连同垫碟裂成几瓣,茶汤茶叶沿着桌角流淌而下。

独孤澹与谢琛对望一下,又不约而同齐望向门外。槛下的两个人都是一头一脸的油汗,抖得却似风中寒鸦也似,不像是耍奸藏猾的模样。

“放之勿怪,吾已经关照过下面,奉节城内听凭凤公子走动。即便是当真迷路,只需报出靖王府名号,亦会有人沿途护送回来。”

英琭未接独孤澹的话题,而是步步逼近门口,喜子随之越抖越明显:“那便要问问你。我再三强调要你寸步不离,你去跟着谁了?”——喜子随之两腿一软趴在门槛上,拖着哭腔答:“当时被石大哥拉着说话,公子就在我等前面半个马身的位置···”话未说完,只见英琭袍袖一掸,喜子已经一溜滚翻下台阶,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英琭转回身对独孤澹冷冷施了一礼,几近切齿:“擎韬兄,你我二十余年交情摆在这,小弟素来信你断然不是背后小动作的人。今日权且再信一次。请兄台随小弟一道往仁兄辖下去寻找。若找不回来,我俩的交情只怕要重做计议了。”

谢琛见情形大是不妙,忙上前一步施礼劝说:“放之兄稍待,何以出此重言?仪光生性贪玩,便是长了几岁亦是如此。我料他必是见了什么好玩的情景物件独自跑去,不愿被人扰了。哪里就要伤及到两家的故交呢?”

英琭冷笑一声把头一晃,回答之言毫不留情:“若是鸿公子之前未曾说过云州之事,我倒会信几分。现下么,则必须怀疑是你有意说破云州之事,借机引他巧妙脱身亦或者说是自入彀中。只待他走出我的视线,云州那里自有人将之扑入网中。然后你们自是两手一拍,只说此事全然不知内情。如何,我可曾落下哪一步未说全?”

谢琛被抢白的满脸通红,开言兀自有些结舌:“仁兄之言是指谢某有意诓骗仪光?此言何其可笑,沈仪光是我弟弟,我若欲留他,亦不必做这等猥琐动作,直接说服他岂不是简明?!他已在西恒王座之前有一席之地,则谢某即便不为恒主寻找驾前得力幕僚,作为兄长也当全力找寻病弱的兄弟。目下,琛唯请仁兄稍安勿躁,豹韬卫精干稍后自有消息报来。”

英琭脸色一肃,旋即倒剪双手别开脸,将一抹不屑的冷笑隐于侧旁。片刻长舒了口气缓缓笑开:“芷璘此言谬矣。沈氏仪光在清君侧案中暴毙于昌大理寺牢房,其后有得松延宫懿旨,被消除沈氏宗籍。吾且问,汝等欲行找寻者,当姓甚名谁?!汝等所寻左不过是友人、兄弟;吾急于找寻的凤琳凤公子,不仅是王座前臂助知己,更是我以西恒国主身份,明理正典册立的国后德君。”

“你···你是···怎可如此玷污仪光的清名?!”谢琛瞠目结舌的对着英琭,直是千言万语盖难尽述。他难以想象,那般清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委身于曾经的宿敌。

英琭扫了一眼谢琛抖索着抬不起来的手,心底无比得意,再次冷笑一声:“芷璘未曾误听。仪光业已成为我的德君。此番随我重归故地,意同省亲,皆为解他思念亲故之苦。行时亦是应他之愿,万不得已时,不予讲明我们的名分。实则我如何不知他的心思,无外乎是与各方留些情面而已。如今一国之后在贵辖下失踪,你竟要我稍安勿躁么?”

面对眼前被故意戳破的事实,一霎时,独孤澹和谢琛心间似被豁开一个口子,有些痛楚,明明早已觉察,一旦被赫然揭开于眼前,依旧难于接受。而作为熟知之人,独孤澹愈发疑惑,英琭有意示人以短之举的真正意义所在。

英禄显然要将缺口破得更大,继而斜睨着谢琛哂笑一声:“世人皆道鸿郎才情品貌足冠公瑾小史,吾却看你是被那些腐朽酸愚,浸淫得心间少有天理人情了。毋需如此看着我,难道我所言有错?也罢,我有一言,一直未曾对仪光讲过,今日权且说与两位。

今日昌庭,何恩于你我和仪光,可令我们义无反顾不计死生为之甘心守护?今日隆沈两族,何亲于凤郎,可以对之用而招之即来,恶而挥之即去。倚重时一味求策索谋;防备时翻手将之置于陋巷蓬宅;甚或是如沈氏恶妇那般,为求长期把控权柄,迫得仪光一度几欲求死以谋安生;不得为其所用时,便大肆加害,以致不惜令之身败名裂、冤死而除籍?!承宁之变牵涉其间万人之数,皆系那松延宫一手炮制,又借血洗潦草收场。各种内情你我皆心知肚明:其时,若无先皇怀柔天下之大情怀,及朔宁侯延召公秉承遗诏辅弼幼主忠淳之心,焉有今日的王座一呼百应?!

仪光于这世间,所求简约,无非是安详快乐;有一方宁静之地,容他放歌起舞而已。然其所得如何?凤骨入怀生为佞宠。半则推命之言,就将之打入另册。既如此,我要他做我爱侣,执手偕老。西恒境内任他游翔。至于世人眼中,如何看待英琭立男后之事随其评说。”

阔别数载重寻旧居,多了一重转世再见之感。沿着熟悉的大道街巷,很快寻到旧日家宅门前。当日骧牵扯叶氏渎职案被带回尚京,和婶母女、东来随后也跟着回去,屋舍堪堪闲置。萧宇投在独孤澹座下留职后,随之留下了这处住所。虽其后往来不定重重际会再难稳定,但萧宇依旧有意照拂此间,只盼着有朝一日如骧所言,将这里留作唯属于他二人的落脚之处。

街门已被漆为黑色,门扇上覆着一对素白纸帖,明确昭示着主家居丧之意。骧不禁想起谢琛回忆的那场法事,随之无声叹了一下。

正默然沉思间,一个面貌憨厚的中年妇人缓步过来,爽快的探问:“这位官人可是这门内主人的朋友?小妇人是家主邻居,帮他照料门户的。萧公子往城西庙里上香去了。您若专来寻他,请到门中等吧。”说着从袖中摸出钥匙,通芯落锁推开门扇,让访客进门。

“官人骑的马匹真高,进门还真不太顺畅呢。”骧闻言应了一声,回身牵着马,勉强挤进院门。

妇人从外层院厢房中捧了一碗水放在石桌上,挽手与骧回了一礼。退到不远处檐下坐下,抱起针线篮子纳鞋底。

“大嫂家是常住此处还是新搬来?”骧和声问道。他记得离开安远时,并未在这条巷子里见过这个妇人。

邻居大嫂实在是淳朴,一面仔细做着活计,并偶尔抬头与访客搭着话。“搬来三四年了。不瞒官人说,这家旧主沈官人是我夫家的恩人。当初若没有他一举破了官家几项积年大案,我男人至今也还是个冤死鬼。可惜老天不公道啊,沈官人那么精明的好人,早早就殁了。家里的冤案昭雪之后,公婆亡故,临终时还嘱咐,有机会寻到恩人多少要报答些个。孩子成家后,小妇人来这巷子落脚。当时这沈官人已经调回京城任职,只萧公子时常回来照看此处。那时节常见他满脸笑意说:官人要回来住。谁知前年年底,萧公子回来,怀抱灵位披麻戴孝···说是他家官人被奸人陷害,冤死在京城大牢里了···”妇人说到此,扯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哦,萧公子说今日是他进门入户的日子,得去庙中给家主上香祈福,一早就出门。看时辰也是该回来了。”

放眼向四下环视一番,即便是一桌一凳,也还是当初离开安远时的摆放情形,说不出的萧瑟清冷。毋需再问也能看出,雨航至今独守在此。

正值沉闷之际,门外响起语音清朗的对话声。是一个音色浑厚的男子与“萧先生”的对话,大意是感谢萧先生用针灸帮他治好落枕的事。邻居大嫂闻声抱起针线篮子,知会了一声快步迎出门。片刻后,门外响起话音:“萧公子回来了。您公门中的朋友来了,在外院等您呢。这是门上的钥匙您收好。我先回了。”——“谢谢苏家嫂子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

脚步声于街门关闭后渐近,随即音色清冷的问道:“有劳兄台久候。敢问足下是哪方面的。若是谢大人有何差事交代萧某,敬请吩咐;若是朔宁侯跟前的人,还请你自行出门去,恕不远送。”

骧在邻居大嫂离开,便已快速摘掉伪装。此时慢慢回过身,只把个雨航唬得不轻,连手中的香烛提篮都滑脱落地。目瞪口呆的捂住口,大喘着气半晌惶然道:“神佛菩萨是真显灵了!我只说是若能念我一片真情,容我得他一回托梦也好···真是···让我见到他了!”

“雨航,不是梦,真的是我。我说过这一番但凡逃过一劫,定要来找你,绝不食言···记得么。”骧的话音方落,雨航已经不顾一切扑上来,将他紧紧抱住哽咽道:“不管是人是鬼,你来了就好。让我抱一下。对哦,是这香味儿,真是你回来看我了···”

“松一些吧,你是想勒死我?睁开眼睛看看,不是梦。”雨航依言略松了些,但仍是动作凌乱的抚摸着眼前的人,最后捉住骧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掐我一下···我实在是怕···怕最终还是个梦···”

终于得到脸颊上被捏了一下的回应,并明白看到骧手心里的疤痕,雨航将那两只手紧紧抱在胸前,呜咽着念叨一句:“是真的···”便失声恫哭起来。

“罢了罢了,你是要把四方邻里都哭过来不成?”骧勉强挣脱出双手回抱住雨航。

雨航好歹听到了骧抱怨天气寒冷,匆匆擦了泪水,抖抖索索的开了内院门,进到室内。手忙脚乱的收拾了桌上的灵位,才在骧的关照下同坐在榻上。

“我···今日实在是欢喜疯了···仪光莫要笑我。”——“怎会?!听闻到你竟闹出那么大阵仗,我确实惊愕的紧呢。委屈你了。”

雨航接过骧递来的手帕,仔细擦了脸,复又牵住骧的手,怆然摇摇头。“不委屈。只是当时衍恒方才传了长辈之言,转而又要我随他而去,我是被他的举措气得不行;顾不得什么体统羞耻,只想把心里这股愤懑卸干净,随后索性跟了你去。做法事当天,超哥托人带来口信,说是义父义母确是关照过,让我将安远的事结了,往虞州去···”用手帕压住口哽咽片刻,方缓了口气“我也想过的,无论甚样身份,总该往二老跟前去尽孝。可是···尚京的宅子没了,侯府就更不消说,不能去的;反倒是此处,还留着我仅剩的念想儿。事后细想,衍恒也有好意在里头。他让我跟他回去,说时间长些,一年、五年、十年,总能淡忘看开一些事。我问他:诚然如此,那么忘了之前的日子呢,我该怎么活···”

“自是整齐精神,坦坦荡荡的活下去。此系我当初于你的期望,亦是两世为人后对你的期许。”骧紧了紧与雨航交握的两手,郑重道。觑见雨航又有泪涌蓬勃之势,骧忙打岔话题笑道:“且莫要再说那些罢。赶了多半日路才回来,容我松泛松泛腰背。”

雨航闻言连声自责,动手帮着骧松了箭袖长靴,又拉过引枕放在其身后靠定。随后照骧平素的饮食口味,备办了简单饭食,逐样摆放上置于榻上的小桌案。斜签着落座在小案边,静静的为那人递送菜碟、汤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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