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宇看了端放在他手边的茶盏,暗叹一声扶案起身。骧把着自己手上的盖碗,朝英禄斜了一眼。英禄得意怡然笑道:“雨航且坐不必拘礼。这并非是送客茶。你与仪光相交日久,曾多有帮衬照拂;我心甚慰。一番诚谢之意如这一杯热茶,尽在不言中。”
骧饮罢参汤,拉开在他腰间游走抚揉的手,瞪了英禄一眼。只是眼神中满满娇嗔,毫无震慑之效。倒看得英禄心痒不已。“雨航方才同我学说,安排他誊录报备官引之事。我便猜到是你的手法。我替他谢了。”
谢意虽小,听在英禄耳中已是无比受用。碍于萧宇在场不便现出亲昵,因之柔声道:“有这句谢,也不枉我们从奉节一路赶来。明日由雨航随卿走动。”
萧宇闻言不免讶异,拱手道:“由我陪着?···难道仪光不随同王爷参与此番聚会?”——骧掩口笑了,随后指着英禄笑解道:“还不是他口快,将我俩身份表白个十足,只差写张标签贴在我脸上。榷商之事关系到军政要务,我须得避嫌才行。如此也好,倒可将琐碎事务尽数推给他。我亦可随意各处去逛逛。奉节那个随侍军曹是个木头脑袋,不拘什么只晓得付银子拿东西。怎比得你随心呢。”说着话,骧有意拱了下英禄催他表态。
英禄大咧咧的捉了骧的手按在自己掌中,施施然交代:“我意如初,卿所谋之事,成败与否都不打紧,只将手上事及早完结便了。关于榷场设立地点,我与擎韬更多属意于安远城外附近,那是三家交汇之处。擎韬已派人捧玉牌请天相王睿骐,午时前芷璘也已经过来。想来不日即得成一场祥瑞际会,三家共襄边戍长远大计,何其快哉。”
终盼到自家正主驾临,罗锴心头竟愈加空茫。隆睿骐以及随驾前来丹鹤公子林筝,与两位东道更是熟稔至极,双方会面繁文缛节一概丢开,便彼此牵手直接登堂入室。若非同一班候驾人等招呼,只怕从罗锴脚上踩过去,亦未见得能理会到这个人。
反倒是林筝让过骐王先行一步之后,转回来淡淡然关照:“下官多句话,趁王爷还在应付场面,罗将军还是先思虑好之后应对。”——“林大人有所不知,那英禄身边随驾之人正是···”
不待罗锴说完,林筝抬手将话拦住。“耀庭兄,你怎么连轻重缓急都不分?筝言尽于此,恕无多语。”说着袍袖一拂,转身应着谢琛的招呼快步迎上去。
罗锴随后分明看到,大厅之内金冠皂袍的华丽身影,正同骐王彼此拱手还礼。旁边一袭银灰色王袍的靖王,不知说些什么,骐王抚掌大笑,随即端揖当胸朝英禄深施一礼。接下来,罗锴便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跟着骐王所属兵将退至侧厢落座饮酒。
酒宴至半酣时分,罗锴见萧宇衣着光亮的穿行直入正厅,于主席上宾客答对几句,听众随之响起说笑声;其后竟有亲兵快速添摆桌椅菜肴,竟是专为萧宇在正厅中添了一席位置。此举着实令侧厅列席当中,投去无比诧异错愕嫉妒的目光。
终是压不住心头火,罗锴以净手之由,推开酒碗摇摇晃晃出来透气。再喝下去他怕是管束不住自己。方转过假山石影壁,便听到影壁石洞中有人叫他的名字···罗锴惊悸之下,酒已醒了大半。
酒宴一直到起更时方尽欢而散。英禄由喜子搀着脚步虚浮行至廊前,苍猊森格蹲踞在阶下忠实地守着门。窗内隐约还亮着灯。
欢宴过半约在酉时,萧宇来宴会上传话,公子爷已回住处,因觉困乏就不过来会面。英禄特意提议,请东道主为萧宇设座。骐王靖王很快领会到英禄用意所在,萧宇之于此番礼遇更是感动无比。
英禄即是要令人明白,他不避讳与人谈及关于那人的往事,诸如曾经以‘少奋争二十年而轻松位列人臣之首’引为话题,拿骧取乐说笑。因为他有以之夸富之据:最终守得云开,引凤来仪,免却后半生拼争劳苦,最大获益者,是他玉面鬼见愁英禄。
当睿骐进前敬酒,问及凤郎去向时,英禄一派慨然且满面宠溺回答:那人出门游逛去了。见众人有愕然亦有忍俊之态,英禄故意蹙眉反问:这有何怪哉?他在家时便是如此。高兴了便出去玩,才不会因为甚等集会耽误玩乐兴致。其后探问起骧的近况,英禄有意将某些部分做些许渲染,使睿骐强按着羞愧,悲喜交加的做了表态。于此,英禄的杯中酒是越喝越有滋味。
自知身上酒气重,英禄先往侧厢褪去外袍并仔细洗漱,方刻意放轻脚步进到内寝。
骧裹着狐裘抱膝坐在贵妃榻上,正自摆弄曲谱,见英禄进来正要起身,被他迎上前按住促膝落座。骧从几案上端起备好的枇杷雪梨羹递过来,英禄虽觉酒劲已减许多,还是喜滋滋的接下缓缓啜饮。
“于久在军旅之人言,这点酒算不得什么。倒累了骧儿替为夫担心。”一盏汤羹未尽,英禄已褪去醉态尽显清明,“睿骐闻听擎韬与我有意将榷场设在安远,且靠近天相地界,连称是‘功德无量造福边陲生民至善之举’。”——“难道不是!你与擎韬能够从全局着想,从万千黎庶福祉着想,本就是上善之谋。由此亦可令他们见得,我当真是没有看错人。”
世间至幸至喜,便是心心念念之人心中的人正是自己。与睿骐谢琛提及骧时,英禄虽则难以压住醋于‘凤郎多情’的酸涩;却更多骄傲于‘凤郎心有专属’的欣喜。
他欢喜不尽的在骧额头上轻轻一刮,揶揄笑道:“我还不知你那小心思。只要是化干戈结玉帛之举,你没个阻拦,必会动心思促成;反之,要你说一句话直比登天还难。”——“家父与我同昌之一朝缘分已绝,其兴衰与否,我已无意再问。而今只盼立足之地可以祥和安定。”骧低头笑认道。
一言听罢,英禄心中更比喝了蜜还甜,轻轻托起那张笑脸。“骧儿喜欢的事,为夫又怎会逆了你的心意?必要想法遂你心愿。时才散席睿骐悄声与我说,过两日缔结盟约之会,请你定要出席。”说着话手上一抄,将骧横抱起来稳步走向床帐。
骧自然听出英禄话中之意,遂笑答:“故友重聚自然要会面。有些态度终归要我亲自表明才行。我欲寻之人已有确切下落,这一两日见必有分晓。届时还要请主公出来成全于骧。”
英禄扶着骧在床上靠稳,一面为之围着被子,一面盘腿坐在对面,坦诚问:“骧儿,西恒国相的位子,我本意留给你的。何必推与外人?”
骧换作支颐侧卧姿势,笑意盈盈道:“当年先帝曾于私下多有训教于我,言道:大昌于他这一代得‘嘲风望相’实乃至幸,故更需谨慎将运势传延下去。然继世之君未见得真能得益于‘凤象’。更遑论瑞毛祥鳞皆是倨傲不群者。若得明智人君凭深厚定力能力,当能收束驾驭这一群人;若逢庸君识得用不得,最终为保平稳,必是明戮暗鸩将栋梁柱石砍伐挥霍。朔宁长公子天成才貌太过耀眼,过早居于庙堂必禁锢心性。因而先帝与家父约定,许沈家仪光‘三九列册,漫游域内’作布衣卿相。按先帝预计,睿骐在那时历练有成,尽可一手接承下这份基业。”骧牵过英禄的手,在手心中画了个廿七字样。——“年二十七?”
“这年岁的男儿,家事心性皆已定,或列明堂立言,可潜草莽而距,一目了然。”骧的话音甫落,英禄的脸色却已黯沉下来。骧已料到是“家事”一说刺到他;付之一笑继续分辨:“昱,西恒战后二十年,终得平定局面何其艰辛。帝王心术使然也罢,武者独夫祸乱也罢;如今都是守望平和安定之期。我自会信守与你执手相伴之约。然我在你身侧难脱置喙朝政藏私偏颇之嫌。因之,挂个紫薇阁学士名号,我已足矣。真正的国相之位务必要适当其人。”
尽管宴会差强人意,回到客房时,林筝仍觉酒劲冲头,于是不予多想草草洗漱就枕。孰料未及两刻功夫,便因轻轻叩门声惊醒。
林筝茫然片刻听出,此为随驾暗位依例入内拜谒的暗号。立时抖擞精神下地拉开门。亦是缓了片刻方认出来人,竟是骐王亲信,位居天相鹤卫掌印的贺铭。
林筝将人让进到外间落座,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供贺铭暖手;和颜笑问:“墨轩星夜造访,必是王爷有急务,容我穿齐外服。”
贺铭躬身相让,不疾不徐拨着杯中水缓声答道:“大人不必急,王爷并未吩咐来请您,是在下自作主张之举。散宴之后,王爷情绪不佳。原本劝慰几句倒没什么。孰料罗耀庭偏诈尸也似跪阶请见。道是紧急军务,要请王爷尽早定夺。铭身份所限没于侧厢,听那人没说几句,王爷怒意骤起。铭权衡再三,窃以为还是请大人移步过去更为妥帖。”
“但不知罗耀庭因何种话题惹怒王爷?”——“除却那一滩污糟旧账,此番又添了新料。说是,日前窥得西恒随驾幕僚之中,有人面貌颇似当日凤郎仪光。目下正暗地买通西面侍从中人,以期进一步探听实情。”言至于此,贺铭借低头饮茶,恰到好处收住话题。
听罢叙述,林筝心中暗恨:如今这位国舅爷委实是块败事有余的料。然此际他既然将事端挑起来,旁人又何苦急着赶去救火,没来由的引火烧身。换做第二人当此情急势态,林筝也不至于坐壁旁观,为其深知罗某人秉性,这份好心用与不用倒要斟酌。没的捧着一颗心热腾腾的上前,却遭其反噬。
想到此节林筝有意放缓穿衣动作,似是惶恐的问道:“墨轩,筝有疑惑沉于心底久矣。今日不揣冒昧当面一问,望足下据实相告。请问,志锐六年末,大理寺牢房中所报疫情,究竟到何种程度?以至于凤郎猝亡之后,居然一破定制,不予留全尸而将其尸身仓促付于火化。谁人不知,仪光不仅是皇亲国戚,更是先帝明确指名认在御前的螟蛉义子;身份之贵重不逊于当朝任意一位宗亲。”
贺铭手按着茶杯施施然点头,表示亦有同感。遂道:“沈垚那厮为讨松延宫欢心狡旨逼供,又间挟私报复擅动刑询。松延宫虽下了必杀令,恐朔宁侯府认领尸体时,因尸身上伤痕生乱。特在行刑后,将数具被鼠啃的尸体一并推出牢圈后墙;之后才对外报称疫症传播不予留尸。林大人亦明白,如此不过掩耳盗铃,其间的污秽又怎能藏得住?老侯爷回京之际,便行毅然辞朝而去,委实是浩然慈悲。但谁人不知哪个不明,先帝最后的余恩在那时亦是消耗以尽。”
林筝望着贺铭也正意味深长的看过来,不觉间会意的颔首一笑。
“罗耀庭,先帝笔墨也是你可随意揣度的?汝可还记得人臣本分么!”林筝独自行至正堂廊前时,听闻室内响起怒斥。继而又见罗锴面如金纸狼狈退逃而出。暗叹一声,从侍从手上接过添炭的器物,迈步拾阶报名请见。
骐王见是林筝进来,随即缓和颜色往近让座。“夜深天寒,觉风还未安寝么?快这边暖出来就座。”——“微臣今日也是兴起多贪几杯。思忖着王爷今日也是有酒了,未见得立时安置得下,便过来看看才好放心。”说话间,林筝拾起火钳往火盆中加了几块炭。
骐王又向近侧座上让了,将手边的墨狐裘递过去,点头示意其先披上。“卿家有心了。适才鸿郎送来他亲手配制的樱桃醒酒羹,酸爽适口最是解酒。卿既来了趁热饮上一盏。我也正想有个心智清明之人说话呢。”骐王将盛着醒酒羹暖盅杯盏的托盘一并端给林筝,供其取用。
林筝缓缓啜饮着醒酒羹,只觉温热酸甜在喉舌脏腑间沁化开来,极是舒服,不禁笑叹鸿郎的手艺一如当日。觑见骐王恍如未闻,林筝拱手道:“敢问王爷,是在为某些报请儿烦恼么?!”——骐王捏着火钳摆弄着盆中红炭,头也不抬的反问:“卿也有耳闻了?”
“昌庭凤郎沈骧已故,且目下连沈氏宗籍中,都以某类不宣之由将其名讳勾除。故问微臣,我只信定是巧合酷似罢了。”林筝裹起狐裘,感觉暖和许多。
骐王喉间响起一串低沉的笑声,只后来却有几声如是哽咽:“觉风真乃清明之人也。对真清明者自不晦匿藏狭,该当坦诚对之。方才酒宴之间,芷璘已经名言告知,沈氏仪光未死,侥幸逃得死劫,落在西恒国主身侧,解毒养息。此番西恒前来会商榷场,他也随同回来。”见林筝眼睛睁大,骐王继而苦笑一下继续道:“卿想说什么,我或可猜得一二。欲问,凤郎如今是何等身份?那么卿要先行坐稳才好。沈仪光已下嫁为西恒国主驾前德君,位同国后。此番随驾回来意同省亲。芷璘说完这些之后,对我言道,总觉得门中良家子所托非人,惶恐不甘挥之不去。我···何尝不是同感。”骐王将手捂着眼睛,兀自失笑,嘴角则抖瑟着频频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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