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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琛闻知半晌无言,用手顶了眉心良久终于怆然叹道:“父亲心中苦痛太多,恨莫大焉。乃因弗愿影响到我们,以致郁结成祸患,便全都压在自己心间弗讲出来。侬先弗要将仪光那边的事告诉老人,免得老人心情更坏。”萧宇点头称是。

沈赫到达奉节后不久,谢琛和独孤澹接到咸宁快马信报回复,贵君因脚伤不良于行,暂取消今冬归省安排。敬请两位东主自行斟酌言辞安抚沈公,待来年春启,骧的脚伤痊愈再安排出行。

慕超得到消息快马赶来拜见,由萧宇先将之引至侧厅落座。慕超直接关照他往咸宁传信,看那边是否提前出行回来越冬。因之前多次挽留骧留驻安奉,使得英琭大为光火,就此封禁了他与骧的消息来往。

萧宇摊手一笑摇摇头,英琭的吃醋水平堪称当世之冠。虽则英琭从来不是闹小性吃飞醋的人;但西恒国主吃起飞醋来简直不是正常人。他提防着萧宇借由孩子教养纠缠骧,早就明确警告过:所有消息传递只可交予陆氏行辕方面,不准私下联络。慕超听闻答复哭笑不得,捏着西恒信报先行入内问安。

沈赫略看了公函封,便转手置于案上,出乎意料的竟对骧的伤情只字不问。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练笔字笺,系临摹《道德经》六十八则:‘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之极’。正是骧的笔迹,该是上次归省返回前所写。

“儿孙自有儿孙福,尔等皆以成人,好自把握各自前途进退罢。你居位长兄,谨守兄友弟恭本分即可;无需听那群权棍禄蠹反刍一些歪曲过的忠君报效之说。你尽可将我的话告诉沈驰,他若聪明,好生留在虞州丁忧,若他合该度劫,任谁也无法替他挡开鬼头刀。”言罢,沈赫将指间茶盏盖扣了一声脆响。——话音甫落,慕超已溜跪在地。沈赫在慕超心中永远是慈父,而今一番申斥语气平和却绵里藏针,已经是极重的训斥。使得慕超闻罢不禁惶然:“恭请爹爹训教。”

“我已时日不多,唯思清净走完余下时光。沈氏一族亦不复当年显耀,碍不着你进取之路。你年已而立又位居一方大员,同理,英琭身为一地之主,绝不会摧眉折腰于凡俗权贵,又岂会容忍感情上居于人后。同样游说过仪光离弃于他,罗耀庭被掘坟碎尸;可并未动你毫发。并非英琭之于你就鞭长莫及。原因尽在那首《金缕曲》里,问骨肉天涯依然否···有此言在先,日后只要情势不过,英琭自不会动你们。”

至进入腊月时,在递给安奉的政务交往公函上,西恒方面明确阐明境内推行生民法,巩固边境榷场通商的态度。另特别点明,于昌庭内部萧墙之乱,在既不认同亦不参与前提下,保留一旦受到殃及追索损失的权力及军备。

沈赫听罢略述,微微一笑默然不语:英琭如此表态,看似极大忍耐,其实是照搬昊帝当年,坐观西恒王庭内乱的态度。真个是风水轮回报应不爽。对昌庭在位之君,英琭与沈赫同样,知如反掌观纹般。松延宫太后弑君乱政,又掩耳盗铃筛除异己禁闭言路;终因泥沙俱下的手段而祸及自身。眼见冲下坡的车轮,明知随后将撞得粉碎,却难聚齐足够力道阻其下冲进度。

接到天相骐王问安书信后,沈赫只字不写,只把骧留在字案上抄录的那则《道德经》,装进信封作为回信。

转过年上元节后,安奉靖王府传来消息:沈赫病危,要英琭务必安排骧赶回。英琭知道再也不能拖延,遂备好出行用物,陪着骧星夜兼程赶往奉节。

新年几场好雪积存在花圃中,也落在沈赫头上再未化开,恍如每份信报,都能在沈赫发间添一抹白。案头美人瓶中,虬枝红梅正艳,恍如两抹血珠凝于刹那间,源于一枝分作两杈。一抹血迹,十三年前蜿蜒而下,缀于未能瞑目之人唇边;另一抹血迹,十三年殷殷而下淋漓在沈赫心头。‘当年累于天理人伦、家国社稷、盛名功过,致你我失之交臂,徘徊于阴阳两界,各自追悔;今日终将脱束,且看我向这所谓大道为我们讨回公道!’

午间服过药,沈赫倚坐在卧榻中小睡。迷蒙中似闻萧宇在室外与人交谈,说是为避免他睡多走了困意,进来关照他起身稍事走动。继而恍惚有人进来,缓步至榻前挽手静立。少顷又有一人走近,附耳低语几句,照应着先进来的人,一起在塌旁落座等候。

室内火盆摆得靠近,沈赫因咽干轻咳两声醒转坐起。即有人递上适温的水,沈赫也不抬头接过来便喝。待要递还空杯方看清眼前人的面貌,只见凤眸剪水,体态清修,不是久别的爱子又是哪个。

“是··骧儿?”话音甫落沈赫下意识将袍袖一掸,啪一声杯盏落地的同时,骧脸颊上也被扫了一记。

早有英琭从旁闪出一把搂过骧,护在身侧淡淡开言道:“老人家息怒,骧儿身上伤病才见痊愈,目□质仍显虚弱。您老若怒其迟迟不来问安而要责罚,英琭愿意代其领受。”——“此言从何说起?”

“父亲请上,请受英琭大礼拜见。”英琭毫不含糊的撩袍襟跪倒在沈赫膝前。——沈赫嗤笑一声哂道:“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即使时下无需论列官阶称谓;其实沈某与国主陛下当算是平辈的。”

英琭毫不在意沈赫话中讥刺,含笑对话:“仪光应我所求,于怀义元年与我成结发之好。‘父亲’称谓于我虽已生疏,我仍该同他一般称呼您才是。至于在您老眼中,我该算是儿婿还是儿媳,则随您心意。公务官称在您跟前一概无效,您唤我表字‘放之’就好。”

一套插科打诨,兼有番没羞没臊、暧昧耍赖滋味裹挟其中。甫一言罢,沈赫已撑不住笑出声。在旁侍立的骧,本来满怀久别悲喜,亦被调侃冲淡成一滩水;又不好当着父亲失笑,只得借衣袖掩住半张脸,遮住笑意。

见沈赫神色缓和,英琭不失时机乘胜而进:“行途中听仪光数次言及,记挂父亲的康健。刚好我略识药事小技,若不嫌冒昧,可否为您老请一回脉,也好令他安心不是?”

沈赫虽病入膏肓但精神未散,神态端肃严整八风不动;显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此时也无意隐瞒自身状况,当下伸手挽着英琭手臂扶其起身:“如此见礼委实折杀沈某,先请起身。既诚意难弗,则有劳放之了。”说罢提左袖露出手腕,坦然置于英琭面前。

英琭何其计谋,他明白即使对方故意表现的空门大开,他也绝不能在此时有丝毫冒犯;否则他会于骧儿心里永远失去位置。遂即分外恭敬的捧住手臂,搭住了那只手腕脉门。

分别切过两手脉息后,英琭仔细为沈赫理好袍袖:“您老近年来心思郁结较深,不久前或因起居不妥损及胸肺,略有疾侵肌腠之症。还需宽心静养,多做清心润肺保护。若依此法而行,在望廿余载寿数也不为过。我同仪光亦望膝前孝敬之幸”

沈赫一串轻声笑过,颔首答道:“如此便借贵人吉言罢。”——“哪里,雕虫小技令您老见笑。仪光在前几年亦有此情形,仔细调养之后恢复的极好。”

英琭一脸谦和的笑答着。余光瞥到萧宇捧着暖盅进来,便随手接过呈给沈赫。同时温和关照萧宇,让他先关照骧到侧室中休息;这里有他来照顾。萧宇见沈赫点头默许,轻声应过引着骧款款出门。

一行一转见,沈赫已看到细节。骧虽衣冠肃静却尽是精工细作之物;诚如谢、萧二人描述,英琭事他如珍宝。骧儿能得佳侣如此,为父者或可安心。沈赫缓缓喝着药,叙家常般笑问:“怪哉,你能与萧宇平和相处,怎与慕超恁般生僻?”

英琭眉毛一扬,答复绊着牢骚说得不咸不淡:“呈平系文人傲骨,在他目中我乃是贼寇之流,不配与凤郎执手。此系各持成见,我不在意。但他之后的做为,委实超乎我容忍范围。他仰仗兄长名义,欲效擎韬与芷璘之例,想瞒过我在安奉为骧儿设立外宅纳妾生子。擎韬为芷璘留后,乃因其谢家一脉单传,实出无奈。可骧儿是我西恒名正言顺的国后,我还没死呢,他便撺掇骧儿要醮夫另配。当时气恼,我把话重了,我问他:‘弑夫夺位’总不会是东兰陵沈氏古来有之传统?呈平因此便也恼了。”言之最后,英琭抬手往颈间搔痒似的抹了一下,那明显是个横刀抹断颈项的动作,只是未持刀罢了。

沈赫看着英琭,面上淡然实则内里心潮奔涌。不言自明,英琭绝不容忍‘松延宫弑君杀夫’事件重现。再让他发现类似事情,就会取下慕超的首级。

沈赫搁下渐觉压手的暖盅,拾手帕擦了嘴角:“呈平是位好兄长,却是好心办坏事。骧儿不欠隆氏更不欠沈氏,皆因不愿为沈卉驱使,而被列在另册,斥为沈门耻辱。实则松延宫弑君乱政,沈卉才是沈氏一族真正的耻辱,亦致我甚觉欠隆氏。罢了,此事揭过。放之精通药事,想必方才诊脉后已有结论。”

“继父适瑗公生前每提及嘲风公子,总有豁达远见之赞。情形如何您自身有感,何须要我说明?多者不便再论,您老趁目下精神尚佳,提早将身后事作审慎安置。哦,仪光已是我英氏的人,便不需在列。”

沈赫拢了袍袖站起身,英琭大方的伸手扶助,他亦同样坦然接受。“人之将死,有些话也不必隐晦。先师临返驾时留遗言:握凤象,守黄图。然此言后被错传为:握凤骨守黄图。人、事、家、国,各有其术,非仰仗一己之力可扭转。慎守,谨持,久而承运;骄弄,奢耗,堕败成劫。此之谓世相也。大昌十三年的内骄外战,靡费奢耗,国本销毁殆尽,国祚已是风中残烛···便真有擎天柱石强撑,也已无术回天。儿子们皆已成年,无需我指手画脚,亦无从言及安置;我也没恁些功夫和精力了。放之既然于此情执著坚决,就安心和骧儿过好自家日子。”

英琭呵呵笑了一串,快速驱散愕然神色,亦步亦趋的保持几步距离。“您老此言有趣得紧,我有何不安心?”

“你断了骧儿的功脉,又不予助其修复;难道非因顾虑一直无法确定他的心意么?以为他会因旁人尤其家人劝说,随时可能离去。”回头见英琭笑而不答,沈赫颔首随之继续道,“先帝曾与我讲过‘攒指攥沙’道理,攥得越紧,必漏的所剩无几。以骧儿的性子和能力,若有情,旁人无从插足;若无情,也绝难禁得住他。世俗都道我溺爱头生子。早在他出生,我便立意,对他言行性情,只因势利导少做苛责禁止。要让他一世随心而活。汝得凤郎或许有承运之力,心意相通前提下,审时度势因势利导,结为西恒天运;若不识审慎持守,他亦会成为天劫。”

英琭立定透袖整服,端正的躬身一礼:“多谢父亲教诲。英琭今后必当悉心守护凤郎相携白首,守住侥幸得之于须臾间的凤象。”

至晚间置备晚膳时,骧折回父亲所在的屋舍。未进门已闻室内对话,转过屏风见沈赫端坐,双掌附在英琭的手中。从低缓沉稳的语调中可猜到,是英琭借着度真气运功,得承嘲风谆谆而教。

英琭回头见骧走近,嫣然一笑:“你来的正好,我正陪着父亲下盲棋。昔日曾闻先帝赞叹曰:嘲风望相胸怀天下格局。今日方知斯言不虚。”

骧一惊旋即沉下脸申斥英琭:“胡闹,爹爹服过药理应加静养。下棋什么时候不行,你非缠磨着老爷子,做如此耗费心智的事。”

英琭不以为忤反而朝沈赫笑道:“这回,父亲合该信我了。骧儿是西恒贵君位同国后。以咸安门为界,门外事我说话算数,门内事以他的话为准;有道是:家得贤人夫无横祸。骧儿知书达理,处事公允赏罚得当,咸宁阖宫内外对贵君无不敬服。不仅是我,连同我两个儿子,都被他管得笔管条直的。”随之同着沈赫哈哈大笑起来,骧听他话里故意显摆,冷着脸白了他一眼。

沈赫连日汤药不绝,胃口已被侵得极淡。便婉拒了同桌进餐。英琭和骧依言,关照他略进半盏肉丝羹后躺下,方仔细掩门退出。

绕过太湖石影壁,英琭把骧面对抱坐在怀里,径直转回隔壁行苑。如此可及早调息运功,免得他行走过久腿脚疲软。骧不做扭捏,将头靠在英琭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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