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太子长琴先前的房门站定,果然听见了长琴平缓的呼吸声。这声音绵长柔弱,若有若无,里面的人似乎睡了。谢衣将手搭在门上,想了想,还是没有敢推门而入。
毕竟之前对长琴的话说得实在有点伤人。他在红尘中辗转漂泊了那么多年,故友一朝相逢,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停泊的港湾,却不料听到了故友的怨言。倘若换做是谢衣自己,心中一时也会无法纾解,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谢衣在门前伫立许久,终于还是转身下楼,唤来偃甲人到厨房中。
鉴于曾经看到自己可怕的厨艺,谢衣早就干脆利落地绝了亲自下厨的念头,转而对偃甲人稍作修改,使之能够照着食谱,严格控制用量和时间,做出勉强能够入口的食物。
将准备好的腊肉和豌豆放入米中,谢衣不敢再动手,将锅交给偃甲人,任由他放在灶上,便去了偃甲房。
门外响起轻轻叩门声,谢衣撤去封门的法术。偃甲门自动向两侧划开,一股炉灶间的香气从门外传来,原来是偃甲人做好饭菜,端了上来。谢衣放下手中的锯子,头发上还带着木刨花,从房内出来,端起一盒装得整整齐齐的饭菜。
偃甲人手上一轻,按照事先设定好的程序自顾自地下了楼,呆立在客厅一角待命。
谢衣取出自己的饭菜,随意摆在搁满工具的工作台上,托着漆盘,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太子长琴蜷缩在床上,将自己藏在帷幔的阴影中。他不是不能理解谢衣的话,这诚然是他罪,但当他从谢衣口中亲自听到那些话时,仍是忍不住心脏一抽。
瓷器轻微的磕碰声从门外响起。 太子长琴虽满心抑郁,仍是忍不住探身,自帘幕内投去悄悄的一眼。屋内悄寂无人,唯余一格昏黄的透过窗棂,投影在地上。
太子长琴披了一件罩衣,光润的脚趾踏在柔软的绒毯上,朝门前走去。他在门前站定,似乎要去开门,又气定神闲地在门前一尺之地驻了足。
透过门缝能够看见白色夹杂了褐红的长衣闪过的片影,那是谢衣身上衣着的颜色。
两人都没有开口,彼此间隔着门板,呼吸相闻。
谢衣又在门前徘徊半晌,似乎在确定什么,太子长琴平复呼吸,赌气般装作睡了。谢衣静静等了一会儿,终于悄然离去。
依旧是这一间小小的斗室,桌上杯盘狼藉,偃甲人无声无息地收走了碗碟。
屋外起风了。风声飒飒,打在窗上,像是无数冤魂扣着心房,向他索命一般。太子长琴深觉不安,披衣而起,偷偷打开房门,跻着拖鞋,兀自望着自书房透出的烛火。
在这一片昏黑的天地中,亮起了一盏烛火,像是无数平凡人家门前的灯笼一般,抚慰了游子思想的魂魄,也将他心中不安的躁动平息下去。太子长琴望着那团光,只觉得一股温暖而不炽热的力量涌入了心田,将他那些恶浊的心念照得透彻,再将它们化作一片晶莹澄澈,宝相庄严的琉璃。
那些从未停止过一刻的心绪陡然平静下来,就像是回到了昔日榣山奏乐怡情的时光,太子长琴站在门外,思绪却凌空飘起,同空中的另一股意念一触即收。那意念神秘而强大,温暖而包容,就像是三月春风,冬日暖阳,融化人心中一切不平事。
无需行动,无需赘言,从那股意念中传来深切的歉意和温柔的关怀,太子长琴立刻就明白了谢衣想对他说什么,心中的块垒也自然而然的消失。
太子长琴身躯舒展地躺在床上,此刻他听到的不仅是呼啸的风鸣,还有屋外梧桐霜叶坠地,秋虫低声絮语。
太古的事,人间的事,天上乐神的心,二魂三魄的心,都一一在他眼前流过。
斜月横天,疏星炯炯。
谢衣小心翼翼地捧出偃甲鸟,扳动脖颈上的机括。
沈夜醇厚如酒的声音又重新流泻出来,充满了整个静谧的房间。
“谢衣啊谢衣,你当真长本事了。你本来身体就不算好,四处游历危险重重,竟然还敢甩开本座派给你的人手,独自一人上路。你说,你要是回来了,本座该如何罚你?”紧接着,声音又转得柔和,“罢了,你也是这个性子,你决定的事情,绝无更改,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后悔。你既然把那些祭司留下来,我也就收回去,照你的意思,让他们都去建立新的据点,帮忙转移族人。”
谢衣凝神听着,唇边不知不觉绽出笑容。
“下界机遇无数,也危险重重,万事以保全自身为主,切莫涉险。为师言尽于此,再说多了,你又嫌我唠叨,罢了,好生保重。”
怎会嫌师尊唠叨,谢衣心道,手上却不慢,破开偃甲鸟腹部,取出流月城寄来的凝音石,在手上反复摩挲把玩良久,才重新挑出一颗新的凝音石放上。
“师尊莫生气,弟子错了。”谢衣带着笑意道,“弟子在下界一切都好,下界风物,实在令弟子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弟子没有涉险,完完整整地呆在江都城里看书呢。难道在师尊心中,弟子就是等那酷爱危险之事的人?”
“弟子在下界搜集了许多畜牧稼穑,纺纱织布的农书,还有用草药治病的医书,这些东西都十分有趣,也很有用。烈山部下界之后,不再受到神农神血庇佑,无法不饮不食而活,这些东西正好对烈山部有用,弟子就想先找齐这些东西,省得烈山部人下界之后一无所知。如果有机会,师尊派一个祭司过来,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去吧。”
“对了,师尊,弟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给你说。”谢衣肃容正衣,神态庄严地对着桌上地偃甲鸟,“弟子在下界,遇到了从前司幽上仙的故友,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这个名字,虽说族人们几乎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有机会接触典籍的祭司们仍旧牢牢记着,不是吗?”
“太子长琴被伏羲惩罚,贬为凡人,但在流放途中,被龙渊部以血涂之阵抽去命魂四魄,筑为凶剑焚寂。剩余二魂三魄不甘散去,辗转在这人世间漂泊,弟子收留了他。弟子很矛盾,一方面怨恨他,一方面又同情他,最后弟子还是将他留在了身边。我想,烈山部即将下界,开始新的生活,也就不要抱着从前的恨意继续生活下去。我并不是想天真的要所有族人都原谅他,只是希望,师尊能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对待他。”
屋外桐叶声声,缓缓如一曲悠长的调子。房中玉壶滴漏泠泠,谢衣双睫不曾合上,精神奕奕又正襟危坐地对着偃甲鸟,说出心中考虑已久的想法。
“弟子想带着他四处游历,同时寻找灵物和不全魂魄的方法,还望师尊成全。另外,小曦还好吧,她一向被噩梦困扰,弟子在下界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还做了一个偃甲,到时候和这些书一起捎上去。等到小曦醒过来的时候,就拿这些东西哄她开心。”
一想到小曦纯真无瑕的笑颜,永远都是那么瘦小的身形,谢衣忍不住又怜又爱,声调中带上从未有过的柔软。
“嗯……师尊,弟子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夜深了,弟子要去睡了。师尊也要早点睡,多加些衣服,多用点五色石也无所谓,反正不要累坏了,就这么多吧。”
偃甲鸟振翅而去,向着那一钩残月飞去,越海翻山,向着那层云万里的夜空而去,投入那闭锁着薄薄结界的孤城,落到那个身披黑衣,强悍而刚毅的统治者手上。
谢衣走到窗旁,任由银白的月光洒落一身白衣,眼光极深极沉地凝视着那一钩高挂的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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