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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生活，我绝不愿意过。江默这样想着，返身准备离开偏房回到大屋。

最初是你追求我的，最后又是你抛弃了我。你知道我在这里过了多少年吗？你知道我是如何生下明阳的吗？你安全地躲过了一切，把我流放到这里。如今你还是来了，哪里都不要再去，陪着我在这里吧。

江默在走出屋门的一刻，听见了这样的叹息。她又一次回头，这次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光线照射下飞舞的灰尘。

那我就来陪你吧，以我的灵魂。

江默想了很久，没有想出理想的死法。她刚刚得知舒念的死讯时，曾经想过很多次在黑夜里闭起眼睛，寂静地跨过死亡的界限离开世界去追随舒念。然而就在她下定决心的一刹那，小明阳的电话切断了她的想法，她为了舒念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印记也要活下去。而这一次，她不再有希望了。明阳的电话不会再打来了。

江默吞下了过量的安眠药，躺在舒念临终的床上等待死神降临。她本以为这一次终于可以结束人世的牵挂，但是上天似乎想再让她再多陪舒念十几年，于是派出小花成为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朋友和救星。

小花在告别了家柱之后，没有能够继续求学，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每个女孩子年少时都有过简单而纯粹的爱的梦想，年长后被残酷的现实击碎。她进了附近的工厂工作，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幸好婆家和丈夫对她都很不错，她也几乎忘记了初中阶段和家柱的那些往事。孩子出生后不久，小花出于对往事无可挽回的留恋，独自抛下孩子到明阳曾经居住过的谢家大宅里去。她跨过了那扇老宅门，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一直走到明阳曾经住的屋子里去。看到一个垂死女人在昏芒的光线下挣扎。小花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自从记事以来，她不曾在这座大宅里见过除了明阳祖孙三代以外的人，更不用说一个将死的人。小花揉了揉眼睛准备回去给孩子喂奶，却听见床上的女人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

“舒念，我已经把明阳抚养大，现在我可以来找你了。”

江默说完这句话，眼睛闭上，头歪了过去。小花听见舒念的名字，知道床上的女人与明阳一家深有渊源，她知道事情要坏，跑出去叫了救护车。

由于抢救及时，江默终究还是被救活了过来。小花和家人把她送回了谢家大宅，望着满目疮痍的屋子和零落的物品，小花也不禁流下泪来。当年三个女人艰难操持的谢家大宅如今已经变成如此破败，小花痛心疾首。

小花从江默的口中得知了家柱和明阳走后的事情。江默以一种长辈的口吻告诉小花，明阳去了上海以后从小学六年级读起，适应了环境，后来上了初中高中，考上了本地的大学，现在应该是上大三了。江默想到自己与明阳的关系戛然而止，不能再陪伴她读完大学和以后的人生旅程。至于小花真正最想知道的家柱，江默几乎一无所知，她仅仅知道明阳有这么一个朋友而已。江默此刻还不会得知，家柱和明阳多年以后并肩站在自己的坟墓前，一起深深地向自己墓碑上的名字鞠躬。

江默在镇上彻底隐居了下来。小花成了她的朋友，时常抱着孩子来谢家大宅陪她说说话，有时也经常给她讲讲明阳小时候的事情。江默最想知道的还是舒念来到小镇后的经历，但是那时小花也没有出生，后来年龄也小，也几乎说不出多少。

小花对江默讲述了自己对明阳最早的记忆。

徐家世代居住在小镇上，但是每一代都不乏好吃懒做、鸡鸣狗盗之徒，到了徐小花这一代也不例外。小花出生时，家里为了养大两个哥哥已经非常贫困，小花这个女孩子就更不遭家人待见，连名字都是随便给起的。谁知长大后认识了明阳，家里并收留了她，小花在家里的地位曾经显著提高了一年。待到明阳给小花家买了电冰箱、空调、电暖炉，乃至后来的金项链，高档西服，甚至是登峰造极的全套背投家庭影院，明阳成了徐家的摇钱树。而小花这个种树的人却没有爸妈和两个哥哥的那种榨干明阳的觉悟，反倒还暗地下劝明阳不要这么大方地给自己家花钱。小花的妈妈逐渐意识到了明阳此时已经不再有收入，而且长大后会逐渐看透这一切，于是尽快并吞了明阳的全部存款，只给她留下了牙缝残食般的十万元。

小花一家实际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明阳只是愿意看到他们满足的笑，能有人接纳她，把她当成家里人那就值得她死心塌地的去回报他们。只要徐家开心，就是把谢家老宅的房产证过户给徐家的长子，明阳也会亲手奉上的。

“年少时的我不懂事，很失败。”小花在夜里对江默讲述往事：“如果我当年从买冰箱开始就劝阻她，明阳的那一大笔存款现在还会在她手里，这笔钱足够把整个大宅都上下翻新了。”

“好姑娘，这不怪你。我很感激你在我认识明阳之前就陪伴她多年。你是她从前的唯一一个朋友。”江默已经洗去了风霜，越来越温柔了。

与江默分手后，明阳重新搬回了学校。此时已是大三开学时的秋天。大三学生的心境与两年前的大一已是完全不同；半是想用最后的两年奋起，半是只剩最后两年尽快享乐的沉落。明阳夹在两者之间。前两年，她的功课尚可，成绩排在班级中等，没有挂过科，也没有考过什么高分，再加上长期住在江默家里，在同学中几乎被遗忘。不过由于从小的经历，她丝毫也不在乎这些，只是觉得生活只要没有大的起伏这样便很好。大三的专业课比前两年较难一些，她比从前刻苦了一些，动机也仅仅是为了不挂科而已。

连接大三和大四的暑假来临，时间在挤压每个人。班上的同学纷纷筹备自己的将来，实习与准备考研。明阳见身边的人拼搏忙碌，自己对未来并没有打算，此身流离于何处亦无差别，最差不过是回到小镇。遥想自己当年不甘于和小镇一起腐烂下去的野心，此刻已恍如隔世。

这时，一位故人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是赵家柱。

赵家柱在大学里仍然是优等生。他并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也不是班上彻底堕落的混世者。大一他还保留着高中的学习习惯，成绩自然是优异，不过交到的朋友不多。大二时他很快就在大学的学习与玩之间找到了平衡点，能够为每一学科安排足够的时间与精力在考试中取得高分，而又能预订出大量的时间和同学们放肆地玩。他几乎逐渐在同学中间建立了威信，并且在学生会中凭借努力获得了要职。进入大三，他更加如鱼得水。课程轻易得如同儿戏，班上的电子竞技战队里，他是不折不扣的队长，他制定的战术无人敢不贯彻，足球与篮球场上也有他发挥的天地。一切都太过顺利。

然而以他的纯线性思维，世界也并非毫无烦恼。大学的暑假充满荒芜。躺在宿舍上铺挥汗如雨的深夜里，日光灯熄灭，他闭上眼睛，眼前全是旁边同学床上电脑游戏的变幻光影，谢明阳的身影挥之不去。高中毕业全家旅行消夏回来以后，明阳就与他很少联系了，一晃就是三年。他以为是明阳在大学里结识了新朋友，却完全想不到明阳这几年的变故，明阳和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同性恋爱这种事情更加不是能够在他想象的世界里发生的。他本打算着让明阳逐渐淡出自己的生活。大四上学期，他毫不意外地获得了院里保研的资格，如果正常过下去，他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在院里读下去，再读下去。

可是他的心里还是有空缺。学生会里优秀的女生对他示好，他都没有感觉。大四这一年的深秋，他决定去明阳的学校最后找一次明阳。

刚到了明阳的学校，回忆全部涌上来了。他想起明阳高中操场上唯一的一棵大树，明阳身着白衣蓝裙，站在大树底下注视着他走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仿佛看见每一棵树下都有明阳，她长高了，穿着已经变小的白衣蓝裙向他招手。他扑上去迎接那个幻影，校园的路上却走过一队学生，把明阳的视线挡住了。他气急败坏地拔出长刀，把前面的人群劈开一条血路，而当他冲到大树下时，明阳却不见了，他惶然回顾，来时的血路也不见了，所有的喧哗也都停止了，灌满他耳朵的只有十一月凄厉的风声。他仰天悲泣。

“好久不见了，家柱。”这一声清唤，家柱的世界立刻回春了；寒风停止，暖风吹起来；干枯的枝条瞬间长出了绿色的新叶，乌云也散去，早春的阳光普照，万物欣欣向荣。

“真的是你吗，明阳？”家柱听见自己心脏里发出来的声音，“我想念了你好久。”

明阳的生活重新有了方向。赵家柱提出陪明阳去加国留学的第二天，她就开始拼命学习英语，准备资料。从家柱得了一百分，而她得了九十八分的那一天起，她在心中就视家柱为对手，立誓要超越他；十三年后，她终于彻底放下了这一执念，从此她不再对抗，一生追随了家柱。

第二年的六月，明阳毕业的前夕，她终于和家柱得到了加国大学的研究生正式录取通知。这个灼热夏天的末尾，明阳和家柱登上了加航上海浦东飞往温哥华的航班。飞机在傍晚落满西天的红霞中起飞，向太阳落下的另一边飞去。穿越太平洋上空的层层云海，十小时四十分钟的飞行里，明阳眼含热泪地向下望去，看到的却是高中校园里小花园下面的长廊，小花园里长满绿油油的青草，那条长廊就铺设在云中……十多年的时光像767-300发动机的巨响轰然而逝。她二十二岁了。

第13章 花期终曲

在温哥华办好了入学手续，找好住处并安顿好了一切之后，明阳对家柱缓缓讲述了这些年的往事。的确是已经发生很久了。

明阳回忆的坐标仍然是初到上海的那四年。那四年完美而纯粹得像一块精纯的水晶，此刻在异国他乡想起，往事像天际发出的微光，永远停在那里却不可碰触到。

家柱终于第一次听到了江默的名字。对这个女人，家柱心里的感觉是复杂的，她养育了明阳，却也让明阳的爱此生已逝，明阳因为她而与自己疏远了两年，最后她却还是不能战胜自身的懦弱而彻底远走抛弃了明阳，才使得明阳和自己远走高飞。江默在明阳的生命线上刻下的痕迹，家柱知道自己即使陪伴明阳一生，也无法擦去了。

“那四年我如果能重新活一遍，就算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啊！”明阳望着窗外飘落的枫叶深深地叹息。

“亲爱的，我会永远守护你照顾你的。”家柱低沉的嗓音响起。“我们结婚吧。”

明阳起初没有答应。她的生命中从小没有男人，她的记忆里只有小时候爸爸过年回家时的样子，他挺拔英武，带着整个世界的气息，如今他的身体和灵魂早已消逝在了滚滚的波涛中，留下的只有小明阳心中模糊的墓碑。历尽苦难的妈妈也逝去了，她和爸爸生前的一些遗物一起，埋在了万里之外的一座小山上。她做起梦，梦里是故乡的远山远水，五月的梅雨细细洗净水城每个角落，奶奶在大骂自己不是个男孩子。梦境突然又转换到了上海，台风过境，云层低得要压下来，她在快餐店里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暴雨等着雨停回家。她再也回不到那个小镇了，回忆的尽头是一片连云的烈火，连接阁楼和地面的木楼梯在燃烧，火光映红了一个女人的脸。她是江默。

江默毫不在意身后的火焰，平静地说：“我代表了你所有的过去，都在这火里烧掉，你们远走高飞，忘记这里吧。”

明阳在火焰中看见了自己出生的小镇，她已经不能再回到那里，不能再扑进小镇上的尘土与河水，不能再扑进亲人们的怀抱，虽然她在小镇上也没有过什么亲人。她徘徊在无数的梦里，每个梦都以哭泣结尾，直到一双稳健有力的手抱住她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