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明阳和家柱订了终身。从此让往事都逝去吧,她永远都不会再孤身一人,会有人永远陪着她,给她做饭,为她倒茶;为她在深夜里跑出几个街区去买她爱吃的,在她不舒服的时候给她紧抱。异国他乡的日子像流水般过去,他们的生活过于顺利了,没有任何困苦与磕绊,他们是世界上仅仅为对方而生的那个人,无论在加国还是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他们都能生活得如此自然,如同对方是自己的呼吸,他们仅有的差别便是一个人考了一百分,另一个人考了九十八分,这两个分数在现今的明阳看来已经只有了数字上的含义,她愿意一生做家柱的那个九十八分,换取家柱的金榜题名。
家柱亦觉得此生已臻于完美。他即将毕业,并且已在当地的银行谋得高薪职位,永久居留权也是不远的事情。明阳也不遑多让,二人的收入在当地也属中上,一切都在朝着平稳无澜的大洋深处驶去。只属于过去的崎岖的岸边越来越远,明阳觉得自己站在无风无浪的海面上的豪华巨轮甲板上,只身向着过去招手回望。
两年过去,明阳和家柱的求学生涯走到了尽头。回顾过去近二十年在学校度过的所有光阴,二人各有自己的感受。家柱把这看作是旧日的结束,满心欢喜地奔向新生活,求学的日子终于不必再来了。明阳却满腹心结,感慨旧日时光如同掉落的枫叶一般永不会回来。
二十五岁那年,明阳和家柱顺利通过了论文答辩,在办理离校手续的时候,二人并肩去图书馆还掉手中的所有书。就在家柱以为自己将今生最后一次踏进学校图书馆的大门的时候,明阳叫住了他:“陪我再去二楼看看吧,以后学生卡失效了就进不去了。”
家柱无声地陪着明阳走楼梯来到了二楼。沿着曲折老旧的楼梯,他们又来到了那些曾经无数次流连的书架间,明阳向那些默默排在书架上的一本本自己亲手读过的书籍做无声的道别。忽然间,明阳的目光停在了一本很古旧的笔记本面前。
“你也常来这看书,这个笔记本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明阳不顾打破图书馆里的寂静,扭头望向家柱。
家柱小心翼翼地取下笔记本。这个笔记本很老旧,和旁边光鲜的新书显得格格不入。家柱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年轻女子的笔迹。
“舒念,我好想你。我刚到这里来,这里下着雨,很冷。但仍然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是没有你,我身边是那样的凄清…… ”家柱还没读完,明阳一把抢过笔记本。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发黄,页脚都已破损,碳素钢笔字都已淡去,隐约还得以辨清其中内容。往事闪过明阳的脑海,明阳想起妈妈刚去世不久的时候,自己打扫老宅时在书桌第二个抽屉里翻出的那个笔记本。这个笔迹和那个笔记本上的竟然完全相同!
那么这也是江默的日记了,明阳暗自思忖。按照成文时间推算,这本日记的成文时间应在老宅那本之后。老宅那本日记写于庆义女校,江默与舒念当时还在恋爱中甚至更早,那时两人还在跳木马,江默称为伯伯的那位老人,也就是自己的外祖父,自己当时看到那本日记时还是一个只存在于纸面上的人物。明阳此时明白江默与自己分手时与外祖父的那次吵架其实是二十多年前的翻版,小时候那本日记上自己不懂的地方慢慢清晰起来了。明阳久久读着这本日记。家住无声地陪伴着。
时间过去了有多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没有你,我身边是那样的凄清。此刻已近初冬,窗外白日将近,寒霜降临。我独自坐在这所学校图书馆的二楼,身边尽是你爱读的书,却已不再有你,尽觉此生之荒凉,我愿不久于人世,化为忠魂陪伴你于地下。”这本日记的文风和笔迹都比老宅那本成熟苍老了许多,显然是笔者经历许久世事熬炼,心境已不再如当初。
明阳细读着日记。她翻至最后一页,日期已是开始时的两年后:“亲爱的舒念,两年来我时常辗转难眠,靠着对你的思念得以完成学业。我终究还是不能死在这里,我还是要离开这里回到祖国去,回到我们曾经相爱过的上海。我愿意每天活在我们相爱过的地方,翘首凝望,直到此身化为尘土,相思亦永远缠绕你心,请让我以这本日记尽吐思念,和我的一部分生命留在这里吧。”
明阳得以宽慰。她准备把这本日记带回家作为永远的纪念。这本日记经历了不知如何的颠沛流离,最后又得以归还到自己手中,想必是上天之恩赐。明阳又仔细地核算了一下日期,江默写下这本日记时,时间大概正好是自己出生的时候,此等巧合,必是江默与妈妈在天有灵,特令自己于毕业之际得到这本日记。明阳依然爱着江默却明白江默终究最爱的是自己的妈妈。又过了许久,明阳抱紧日记,轻轻地对家柱说:“亲爱的,我们走吧。”
时间依旧不缓不慢地行进着。四年之后,明阳生了小孩,这已经是她二十九岁这一年了。
在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二人婚后少见的起了争执。家柱更喜欢儿子一些,他给儿子预先起了一个英武的名字,盼望将来他能够继承他的意志,策马挥鞭,远征万里。明阳却显然还记得所有的往事,她给女儿取名默默。家柱对这个名字颇不满意,但本着一向尊重爱护明阳的原则,他最终同意了这个名字。此时他已年届三十,事业有成,娇妻爱女伴随左右。人生圆满至无从遗憾,明阳的诸多细腻往事,他与明阳都情知自己不能得知与相慰,只是陪伴就好。
那以后的十三年是明阳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在那些年里明阳最大的烦恼也只是默默生些无所谓的小毛病,这是她和所有的孩子,无论贫富,都得经历的。她像一株小树茁壮地成长了起来。十三年来她没有离开过自己出生的城市,她也曾经困惑地问自己的父母:“我们是哪国人?为什么我们的面孔和大多数人长得不像?”
明阳不知如何回答,家柱过来拍拍女儿的头,斩钉截铁地说:“乖宝贝,我们都是加拿大人。”
默默将信将疑:“我不信,我的灵魂不属于这里。”
家柱和明阳对望了一下,明阳的目光亮了一霎,转瞬又变成流溢的温柔:“亲爱的,多年过去了,我们回家去省亲吧。”
归程的航班一如既往跨越浩瀚的太平洋上空,唯一的区别是两人的座位中间多了一个默默。默默第一次乘坐长时间的航班,非常好奇。家柱把靠窗的座位让给她,让她看下面的重重云海,和云海后面的天际缓缓落下去的夕阳。
“云层这么厚这么重,它的中间有什么?”默默问妈妈。
明阳飘忽地望着窗外,视线好像要穿透云层直抵海面一样,“云层的中间有城市。有很多人住在那里面,但是云永远不会定型,云一旦被风吹散了,里面的人就离别了,直到重遇的那一日……”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飞机在清晨到达浦东机场。他们不顾夜航的疲倦,没有在上海停留,直接坐地铁到火车站买了三张去小镇的车票。他们坐的还是那年带走小明阳的那趟火车,半个太阳日的车程,只是时光过去了二十年。午饭时间明阳给全家人买来当年的盒饭。当年她和江默不对等的关系,如今终于得以补偿了,她不再是被收养的人,早已不再是累赘,她已经是一个精神和经济上完全独立的女人了。
小镇生活一如既往。她不知道自己出生并住过的谢家大宅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甚至谢家大宅这个名字都是如此的陌生。自己毕竟还是谢家的后人,很可能是唯一的后人,因为他从小就没有听说过自己有叔伯,难怪奶奶对自己那么深恶痛绝,原来自己让谢家绝了后……明阳一瞬间回到了自己小时候顶撞奶奶的场景,不过她立刻轻笑起来,挥去了幻影。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他们走到了谢家大宅前。宅门不知为何上锁了。明阳许久地摸着古老的宅门,想着自己童年记忆中的大门。家柱对这里也印象颇深。看到明阳的神色凝重,他逗默默:“这是你妈妈小时候住的地方,当年的小坦克如今又回来了。”
明阳无论如何想进入大宅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宅的钥匙只可能在小花的手里了。
明阳和家柱沿着当年一起上学的路线来到了小花家。
一切布置都和当年一样,除了来迎接他们的人。明阳惊讶地发现,徐家早已破落,自己幼年时给买的电冰箱、空调、电暖炉都早已不在,全套背投家庭影院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小花和自己将近二十岁的儿子出门迎接。
“父母都去世了。大哥当年骗了你的钱挥霍无度,得罪了仇家,后来销声匿迹了。二哥还算争气,早年去了上海在那里成了家,父母去世后近些年也不怎么回来了。我和我的家人现在过得很好,看来你们这些年也很富足。”小花看着家柱和默默价值不菲的衣着,笑眯眯地说。
“还好吧,时光推送,身似浮萍。”明阳走到家庭影院前,轻轻拂去积压的灰尘,“一别经年,时光荏苒。”
小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江默前些年去世的,是我送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念着你妈妈舒念的名字---”声音逐渐靠近,小花把一个盒子交到明阳面前,“你给我家买的冰箱彩电等其它财产被大哥变卖抵债了,我没能留住,这串金项链我冒死偷了出来,还有大宅的钥匙我都留着。我原以为会把它们带进坟墓,如今终于物归原主了。”
小花带着明阳一家回到了谢家大宅。
明阳亲手打开封锁了许久的大门。自从她上次离开这里,已经三十年。她冲向自己居住的小屋,小屋的陈设却不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是江默临终时的样子。
“她走得很安详。她的身体本来一直非常好,那次自杀被救活后心情也很平静。如此过了十多年,直到我的坚儿都成年了。有一年夏天开始,她忽然生了热病,开始还不见端倪,后来发展得却越来越快,直到耗尽了生命;她拒绝医治,后期是长时间的昏迷,醒来就喊你妈妈的名字。临终那天,我早上来到这里帮她做早饭,其实我只是来陪伴她的,她已经不能吃什么东西了。那天她却已经起床了,还勉强地做些事情,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开始想着准备后事了。她一会在小屋走来走去,一会又走到院子里去,还曾经把我认成了明阳你。我安慰她说,小明阳生活在很远的地方,她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她没有听进去,又开始把我识别成了舒念。到了中午她回到了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下午两点左右她死去了。”
明阳脸色惨白,不发一言。“江默埋葬在哪里?带我们去吧。”家柱在旁深深地叹息。
在一个秋意渐浓,阳光温热的上午,明阳和家柱带着默默,这如同劫后余生般的一家三口人去祭拜了江默和舒念的坟墓。他们从谢家的老宅出发,走出了大门。谢家祖辈皆居住在此,这扇门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迎接过多少新人和抬出过多少逝者,而被抬出的最后一个人是江默,却是一个和谢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他们踏着石板路,跨过门口小河上的石桥,石桥下依然有乌篷船定期穿过,周期和明阳小时候一样,和明阳的奶奶小时候一样,和谢家的祖先居住在此的时候也是一样。他们站在桥上向下望,黑色的船顶经过弧形的桥拱,没有声音的航行过去,只是在水面上留下一道很快消失的划痕,如同小镇上每个普通人的一生。他们朝着镇外走去,道路逐渐变窄,石板路变成了土路,两边也逐渐不再有民居和建筑,取而代之的是杂草和灌木。他们走进了荒野。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许只有荒野能接纳她们狂飙猛烈的情感。她们不再孤独,她们的灵魂永远经行于故乡的土地上,随风云呼啸,世代变迁。
明阳一家无限感慨的在墓前祭拜。明阳这时已经知道了一切故事,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己的母亲当年为何要与江默分手,独自一人嫁到这个小镇上来。江默留下的书信和日记里已经交代了二人一生所有爱与恨的交织,唯独没有说明这件事。明阳决定在她们的墓碑前烧掉所有的笔迹。火焰燃起,明阳把烧着的纸片抛洒,黑色的灰烬被风吹起,向天空深处飘落。天空阴云低垂,远处的群山肃穆哀伤,此情此景让年幼的默默也不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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