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自家挂着素白幡帏的府门前停下,司马懿从车厢中探身出来,一抬眼就看到司马师正站在门楣下四处张望。不远处停着的马车看着颇为眼生,想是来了什么稀客。下车站定,司马懿看着迎上来的长子就知道他有话要讲,所以并不急于发问。
“父亲。”一丝不苟的拱手一揖,司马师果真上前附耳报道:“郭太后前来吊唁,有话要亲嘱您,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明皇帝的明元皇后,现在的郭太后,深居简出,与外臣少有交涉,而今亲自登门造访,司马懿确实深感意外。然而转念一想,他便大概猜出了来人的意图。这些年,曹芳无所作为,若非郭太后在后方制约平衡,想来朝堂上的各种横行非为当远不止于此。这位一直在弱主背后与权臣斗法却被强迁永宁宫的女人到底是按捺不住了。
“太后啊。”意味深长地喃喃自语了一句,司马懿正了正衣冠,越过司马师径自往府里走去,“把门拴好。”
前厅里,年轻的女子端身座上,眉目间自有一派庄重的神情。见到司马懿缓步走来,她似乎有一瞬间急切的想要起身,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颔首致意道:“司马太傅,节哀顺变。”
司马懿闻声拜地见礼,“太后亲临寒舍,臣有失远迎已是不胜惶恐,安敢再劳烦太后费心挂念。”
“太傅见外了。”叹息着站起来,郭太后将旁人悉数摒退,走过去弯腰扶起他道:“您受遗二主,佐命三朝,劳苦功高,今当隐退享天伦之乐,可惜……”视线在厅里的白幡上停了一下,她不禁显露出丝丝哀色,“世事难料,死生无常,太傅是过来人,自不必哀家多言。哀家一介妇人,气力绵薄,唯有凭吊礼佛以慰生灵,此行也算是替皇帝尽一份心吧。”
静静听完了她的陈述,司马懿不由自主地忆起了八年前曹叡驾崩时的场景。
当年嘉福殿中那么多女眷,号泣抽噎者皆有之,唯独她,压抑着悲痛,不哭不闹。直到曹叡咽气,她眼里深凝的悲伤才得以突破重重柔韧的伪装,无声落下,却也依然是得体的。
那一刻,司马懿思绪万千。
她、曹叡、自己、曹丕、曹丕的郭皇后、甄皇后,由己及人,由人及己。于是,他妄自揣度她对曹叡大概是无情同时又极尽深情的。故而曹叡会在弥留之际下诏立她为后,以扶持幼弱新君也不是没有道理。
类似的经历与用心,赋予了他们相似的气息。但这尚不足以促使司马懿改变自己滴水不漏的做派,再开口,仍是与寒暄无异的疏离。
郭太后看着他,有点无奈,但并未表露分毫急躁。向后稍稍错了一步,她轻声娓娓道:“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抬眸对上司马懿的眼睛,她继续道:“文皇帝有诏在先,太傅时时不敢稍忘。若非时局所迫,哀家又何尝愿行有违祖制之事?今日来此,只想向太傅求证一事而已。”
垂手立在一旁,司马懿淡淡道:“太后请问。”
酝酿了片刻,郭太后缓慢且清晰地发问道:“太傅当真要任由权臣妄为,弃置朝廷不顾,唯求全身而退,偏安一隅吗?”
她的语气算不上激烈,细听来甚至是小心的,几近畏葸的,可还是真实地刺痛了司马懿的心。厅内的气氛沉闷了许久,期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起来。背过身极目远空,收入眼底的是寂寥的苍茫之色,司马懿悠悠呼出口气,喑哑苦涩地反问,“太后何言之如此?”顿了顿,又道:“臣为顾命,既承忍死之托,当许殉生之报。以退为进,伺机而动耳矣。”
“哀家……”面对他孤绝的背影,郭太后不禁语塞,像是在为自己的提问而懊恼,“太傅勿怪,但不忍见帝室衰微。”
“岂敢。”明白她的苦心,司马懿回身重新与她相视,已是面色如常,“言至于此,臣亦有一事欲请教太后。”见郭太后点头,他道出了久经深思的顾虑,“兵出无名,事不成,为之奈何?”
郭太后是个聪颖的女人,当即便悟出了他希冀的许诺,没有多少犹豫,她郑重道:“哀家之力,届时可助太傅奋力一搏。”
回以沉毅的微笑,司马懿不复言语。
送走了郭太后,他转头对上司马师探寻的目光,并无要透露什么的意思,只嘱咐道:“你与子上在朝中暗自留心即可,切不可逞能出头,引人注目。”
“诺。”一如既往的恭顺,司马师不甚清楚他父亲为何示他以隐瞒保留的态度,但他相信他父亲自有打算,他无需心急。
新春的细雪降下,落在檐上,薄薄的一层,风一吹便如细盐般簌簌散下来,沾满行人的肩头。天上坠着青灰的云,沉沉的,正是大雪前的态势。即便是这般恶劣的天气,也并不影响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地打扫布置,张灯结彩。沿街的小商贩们搓手卖力吆喝着,想着在过年前再赚些家用。小孩子们则不约而同地穿上新衣凑在一起追逐嬉戏,一群人从街这边疯跑到另一头,眨眼便不知窜到哪个巷子里去了,再一眨眼又不知从哪里钻出了另一撮人。他们的笑声尖叫声溢满整条长街,那么无忧无虑、生机勃勃,令人闻之莞尔。
双手拢在袖中,司马昭眼看一群孩子相互推搡着从自己身边跑过,丝毫没有怕冷的意识,不由小声嘀咕,“真是傻小子火力壮啊。”才说完,就被一阵冷风冻得鼻头发痒,重重打了个喷嚏。
走在前面的司马师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默默笑着转过脸,到一边的摊位上挑选起爆竹桃木之类的物事了。
注意到兄长调笑的表情,司马昭一边裹紧身上的毛皮厚袄,一边跟上去不满地发起了牢骚,“这些让府上的下人置办就好了,阿兄何必亲自走一趟?”
眼睛在面前一字排开的桃木上游移,司马师头也不抬道:“过年总要有过年的样子,哪能事事假以人手?”
从不认为他是个十分强调情趣的人,司马昭搞不懂为何唯独在这件事上,他兄长如此讲究。表意不明地耸了耸肩,他没有接话。
看了几个来回终于选出了中意的那个,司马师给了钱,拿过桃木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今年挂桃木的活计还归你,拿好。”
“啊?”一手捂住头,一手接过桃木,司马昭苦着脸道:“怎么又是我的事?”
“你小时候不是挺喜欢挂桃木吗?还跟子翼为这个打过一架。”见他面露窘态,司马师扬眉笑得不怀好意。
“你们哥俩感情可真好啊。”
司马昭听到做买卖的老妇人这么感叹,耳根有些发烧,但见司马师眉间得意,他也不知自己哪根筋错了位,借着些微的身高优势一把就揽过了他兄长的肩,“那当然。”顺手拎过他手上的爆竹,再偷眼瞄一下他微妙的表情,司马昭朗声向老妇人作别,“走了。”
被他带着没走几步,司马师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屈肘在他肋上一顶,甩开了肩上的手臂,“没个体统。”
“嘶,疼啊。”倒抽一口凉气,司马昭弓下腰道:“还不是因为你先揭我小时候的短,明明都是老早之前的事了。”
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负起的模样,司马师倏地笑道:“都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有什么好怕丢人的?我又没讲瞎话。”说完,朝他伸出一只手停在了半空。
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司马昭意外的没有去握住,反而撑着自己的膝盖直起腰来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不是怕丢人,是觉得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说起来没意思。”
他的神情是陌生的冷硬,错身时司马师看得真切,却难以置信,“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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