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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带有疑惑的呼声置若罔闻,司马昭垂眼看向脚底铺满积雪的路,面无表情。

怔在原地呆了好一阵,司马师才抬脚追上去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司马昭抬头冲他弯起眉眼,仿佛适才那样萧森的自己不过是他一时的错觉。

蹙眉打量着明显不坦诚的兄弟,司马师紧抿着唇,眼里满是狐疑。

同他对视着,司马昭满以为自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可惜他兄长目光如炬,让他产生了无处遁形的挫败感,“好吧,我……”

“嘘——”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司马师的注意力被某处传来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何、邓、丁,乱京城。以官易妇邓玄茂……”街对面,几个孩子正聚在墙根下唱着不知何处学来的歌谣,“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

抨击意味十足的歌谣自天真无邪的孩童口中唱出令司马师无端的愉悦,就像个发现了新鲜事物的孩子般,他下意识地前行数步,兴致勃勃道:“你看,父亲辞官后,曹爽他们日益胡作非为,如今稚子垂髫都以谣讽之,想来他们的气数不会长久了吧。”

一句话因他的打断哽在喉头,司马昭一步一步向后退,周遭的欢声笑语、匆匆路人均与他无关。他不想听,可整个耳畔都是他兄长低缓中压抑着兴奋的声音;他不想看,可万家灯火在他眼底划过的流光始终只映照着一个背影,“我只是怕……”到底是衷情不得诉。

“卫司徒、徐司空、刘中书等一众老臣纷纷效仿父亲归老离朝,不与曹爽往来,人心之向背已然明了,你说,是……子上?”一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司马师急忙举目去寻,却只依稀捉到一个远行的身影。他朝前伸出手又颓然放下,似乎不知所措。他从未设想过这样的画面,不知何时起,司马昭开始变得陌生,无论是那被上苍赋予的成熟容颜抑或渐趋深沉的个性。他曾是世上最好的阿兄,可有太多事分走了他的精力与心力,他的爱停留在尚未出仕时的华年里,连同那时的人一起被定格。司马师猛然惊觉,脑海中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画面都是陈旧的,即使清晰也无可避免地落满尘灰,不复鲜活。错失太多,忘却太多,他不知有朝一日可会言悔,也不想知道。唯以沉默粉碎一生全部的热烈,将带有余温的灰烬埋入忽微,倾献与他所无法企及的岁月,令其道出他曾有过的真情与至深的用心。

雪势大起来,鹅毛般在空中飞舞旋落,无声飘到地上,层层堆叠,为天地裹上银装。爆竹耀眼的闪光在莹莹雪地中跳动,炸起的团团雪沫和碎屑四处乱溅,刚好有几个零星的爆竹壳打到司马师身上唤回了他的神思。府门前院落里,家中的小孩子们尽情地撒着欢儿,更加映衬出节日的气氛,他靠在大门边看着,唇角隐藏的笑意柔和了平素过分冷毅的轮廓。身边突然罩下一片阴影引得司马师侧目,却是司马昭踏着脚凳往门首上悬挂早前买来的桃木。他神情专注,手上动作娴熟,幼时笨拙的憨态早已寻不到踪影。走过去扶住他的腿,司马师仰头看上去,正迎上司马昭低头看下来,灯笼发出的暖光流淌在他们周身,隔绝喧闹,如梦如画。

平静地望着他,司马师出声提醒道:“小心些。”

身上过于厚重的衣物让司马昭难以感受到他兄长掌心的温度,但他却清晰地记起了在他尚且年幼之时,司马师卯足劲儿把他架上肩膀挂桃木的光景。那样冷的除夕夜,他兄长的手却是暖的;那样高的门鼻子,他兄长却托着他触及。胸口漫开郁郁的情绪,司马昭牵强地扯了扯嘴角,答了句“好”,便飞快地打好绳结,从脚凳上跳了下来。

他们并肩看向在半空荡来荡去的桃木,各自在心底祈福,谁都没再说话,亦无从说起。

铺天的大雪让这个冬日显得格外漫长,出了年,天气仍无回暖的趋势。但总有葭草可在雪里吐芽,有寒梅在风中盛放,恰如司马家那新添的小生命。

襁褓中的婴孩被过继到司马师府中那日,天朗气清,到处都洋溢着澄明的日光。司马昭和王元姬看着小小的司马攸被乳母抱走,心下虽有不舍却并不牵挂,毕竟时时可以见到,而且娴淑慈柔如羊徽瑜,温良严格若司马师定会将司马攸视如己出,悉心教养,他们着实无需担忧。

视线从婴孩脸上移向司马昭,司马师随口问道:“你可有替攸儿取字?”

“这么小的孩子,离取字的日子还早着呢。”挑眉看他兄长,司马昭反问,“难不成阿兄已经想好了?”

微微颔首,司马师的目光落回婴孩身上,垂眸间流露出寸寸温柔,“大猷,待他及冠,便以‘大猷’为字。”

“秩秩大猷,圣人莫之。”沉吟着点头笑了一笑,司马昭赞道:“好字。”

又闲聊了几句,司马昭带着王元姬起身辞行,走到门口,他抬头去看门首下悬着的写有“神荼郁垒”的桃木片,趁着车夫前去赶车的当口叫住了司马师,略带迟疑又状似不经意地低声道:“攸儿的小字叫桃符。”末了,又欲盖弥彰的补了句,“没别的意思,保平安罢了。”

眼底蕴着狡黠了然的况味,司马师偏了下头算是答应了。耳边传来马车驶来的车轴转动声,他侧生让开路道:“路上小心。”

“长公子——”司马昭尚不及回应,只闻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高呼声劈空而来,循声望去,似是自己父亲府上的人。转眼奔至近前,来人滚鞍下马草草对他兄弟二人行了个礼,继而凑到司马师跟前耳语几句后方才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长公子,您看可是要随小人到太傅府上筹备一二?”

脸色变了变,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司马师答道:“自然。”扭头交代了羊徽瑜几句,他复又看向一脸疑惑的司马昭,“父亲对外称病日久,曹爽恐有疑虑,正巧李胜今日赴任荆州刺史,现下已赶往父亲府上辞行,只怕是意在言外,企图借此一探父亲虚实。我且前去应付周旋,你留在外面,以防不测。”

“放心,等你的消息。”应了声,司马昭见他上马疾驰而去,也跟着和王元姬一起登车掉头回府了。

这厢司马师快马加鞭,没多久功夫就赶到了太傅府门口,一刻不停地翻身下马,直入府中,他在卧房找到了仍旧优哉游哉躺在榻上的司马懿,不禁愕然,“父亲?”

话音方落,还没等司马懿作出解释,门外已响起通报声,“老爷,李刺史到了。”

在枕上歪过头冲他展出一抹深意十足的笑,司马懿胸有成竹道:“成事正在乎此人。去,但言老夫僵卧不能动,请他移步至此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杀阵(上)

窗外的疏疏树影映在何晏与管辂中间隔着的矮案上,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摇曳曳。暮春的风是暖的,暖意熏人,叫何晏不自觉就想起了重楼花阁上与曹爽手下那批名伶巧匠饮酒作乐时的逍遥。心下一时得意,他望着对面形容粗丑的易学大家,信口道:“素闻先生善易,烦请为我卜上一卦。”手肘支上案面,他倾身一字一顿道出了朝思暮想的问题,“我可否位至三公?”

此言一出,对他们谈话本不感兴趣,兀自在另一边心不在焉地摆弄古玩的邓飏都不禁注目过来。倒是管辂,始终一派从容,小酌数口徐徐道:“元、恺辅舜,周公佐周,皆以和惠谦恭,享有多福。今君侯位尊势重,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求福之道。”

听他这般论调,邓飏转头冷笑出声,不以为然,拿过一块血玉继续把玩。责怪地瞪他一眼,何晏向管辂赔礼,“先生勿怪。”想了想,他面露忧色,继续问道:“实不相瞒,我前日梦青蝇聚鼻,挥之不去,醒后心中惴惴,不知是为何兆?”

往樽中注酒的手顿住,管辂抬头瞄了何晏一眼,眸中有转瞬即逝的莫测。旋即,他执壶的手微微倾了个角度,屋里又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倒酒声,“鼻者,山也;山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今青蝇臭恶而集焉,位峻者颠,可不惧乎?愿君侯裒多益寡,非礼勿履。然后三公可至,青蝇可驱也。”

酒水淌进酒樽的声音和着他不紧不慢的语速令何晏觉得恍惚。玲珑帐,温柔乡,琼浆玉液,丝竹管弦,这些他深深迷恋着的事物此时此刻就如同鬼魅般盘绕于他的脑海中,侵蚀他位极人臣的理想。管辂表情悠然又仿佛有所隐瞒,何晏张了张嘴,却是喉头发紧,没能说出话来。

打心底里听不惯管辂言辞间的暗藏玄机,邓飏阴阳怪气地讽道:“老生常谈。”

不甚在意他的无礼,管辂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管摇头晃脑道:“老生见不生,常谈见不谈呐。”最后一滴佳酿悬于细长的壶嘴上,管辂稍一抖手,便滴落樽中,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仰头一饮而尽,他做出陶醉的样子,“好酒!可惜……”冲何晏亮出空空如也的杯底,他咂咂嘴,有些惋惜,“没了。”

回过神,何晏想着人再添壶酒来,但管辂已然起身别道:“多谢君侯款待,辂且辞去。”言罢,也不顾主人是否应允,他便大笑着踏出了房门,留何晏坐在原位欲言又止,最终讪讪放下了伸在半空急欲挽留的手。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后,邓飏扔开手中血玉走到何晏跟前,冷哼道“怪力乱神之事罢了,你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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