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烛火一跃,发出耀目的光,司马师不适地闭了下眼,别开脸道:“孩儿想请教父亲如何看待此二者。”
“为人臣子,不得妄议君王,况武皇帝所居时势非常,非常人所能解也。”离开桌案去点房门两侧立着的雕灯,司马懿略一沉吟,继续道:“至于荀令,书传远事,吾自耳目所从闻见,逮数百年间,贤才未有及令君者也。”他闻说的荀彧,不过是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个大汉守节之臣。宣于史册的荀令,失去了所有故事。一如后来千百年的口诛笔伐,也终于让他穷极一生都在倾心留恋的故事变得面目全非。
垂下眼帘,司马师像是漫不经意又带点惋惜道:“可叹荀令伤饮恨,汉祚终已衰。”
“好在眼前并非不可破解的死局。”暂且抛开心中复杂的情感,司马懿把话题引了回来,“你的答复呢?”
不知他何时又回到了书案旁,司马师先是一惊,本能地往旁边挪了半步,可眼跟手仍流连在图纸上。繁荣的洛阳城,巍峨的殿宇,庄严的王座仿佛都从图中突出,深深印入了他的瞳孔。眸光一沉,他咬牙道:“愿深效父亲,以死奉社稷。”
“很好,很好。”兀自点着头,司马懿开始一边在图纸上指点一边对他分析局势。
司马师认真听着,不时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转眼便过了个把时辰。
房里安静了一段时间,司马懿单手抵在下颚处做沉思状,然后道出了一个可称之为迫在眉睫的难题,“苦于无兵可遣。”
闻言,司马师却不见半分忧虑,反倒侧目微笑道:“父亲大可安心。”
虽然知道这个儿子从不信口开河,但司马懿面对他不以为意的笑容还是感到了些许的惊疑,“你?”
见他将信将疑,司马师也不着急,只面不改色道:“三千死士可够父亲用否?”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人数,善加利用,却也足以成事。司马懿料想若非早有准备那三千人总不能凭空出世,心下不由惊叹于他长子的深谋远虑。嘴角弯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他直直望进司马师映着烛火的眼,长吁一声道:“足矣。”
得到肯定的回答,司马师马上握紧拳头以压制自己身体中叫嚣不歇的蠢动,他历经年月的筹谋,如今终于等到了显露的机会。稳住情绪,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线没有太大起伏,“父亲打算何时行动?”
才见舒展的眉头又隆起来,司马懿神色凝重道:“这便要说起另一件事了。”绕着书案踱了几步,他开始进一步的阐明问题所在,“曹爽兄弟共典禁军,人多势众,我们不可力争,唯有智取。据老夫所知,他们喜爱游猎,常结伴出城。照理说,曹爽连个内应都不留在城中,我们只消关闭城门,就有了绝佳的行动时机。可偏偏自年关之后,便再不复见其并行,使我等无机可乘。只是,以他曹爽这些年贪图享乐的做派,若无高人在侧提点,又如何能无故警醒?细想来,着实堪忧啊。你在朝中走动,最近可有发现何人在与之往来?”
仔细想了想,司马师摇首道:“没有,不过曹羲跟何晏倒是针对饮乐之事劝谏过。”
“许是老夫多虑了。”司马懿总觉得内心有种莫名的不安,但也只能姑且以此安慰自己。一阵倦意袭来,他揉揉眉心道:“不早了,你回去吧,切记今日你我所言之事,不可向第三人道出。”
“孩儿谨记。”一口答应下来,司马师顿了下,忍不住确认道:“连昭弟都不能说?”
考虑了一番,司马懿改了口:“除昭儿外,绝不能有第四个知情人。”随手合上了图纸,小心收好,他交代道:“改日你亲自去知会他一声,好让他有点准备。”
半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司马师没有立即回话,摇摆不定的灯影投在他脸上,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才幽幽道:“还是暂且不要让他知道吧。”
枝头的夜枭被乍起的风惊飞,啼鸣着带走了黑暗中滋生的密谋,连同一个在门外驻足许久的人影一起,消失在了夜幕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杀阵(下)
一年中适宜狩猎出行的几个时节轮流转过,眨眼又进入了萧条的冬季,而曹爽兄弟始终不曾结伴离开洛阳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司马懿善于隐忍后发,可当下的情形却是始料未及,这甚至让他对自己的谋划产生了怀疑。每日往返于皇宫与府邸间的司马师暗自留意着,可惜也未能找到曹爽一党在出行上的漏洞。漫长无果的等待不断消磨着他的精力,同时也已另一种形式激发着他的斗志。司马师很清楚,自己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滔天战意——他无时无刻不在体味着每一条血脉搏动贲张的力度,遍布全身,惊人且具有损毁性。
奈何时机迟迟未至,踌躇满志不得发。
家人一年一度齐聚首的佳节临近,太傅府上一扫平日的清冷,几乎要被众多访客踏破门槛。忙里忙外了好几日,府里才算清静下来,疲惫地揉着发僵的后颈,司马师刚想回屋小憩一下就听到身后响起的叩门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又折回府门口,示意门僮打开了门栓。来人的身影在渐开的门后显现,司马师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昭当即松懈下来,“是你啊,几天都没见你,做什么去了?”
抬脚跨进府门,司马昭随口应道:“宫里的事。”
转身带着他往前厅走去,司马师追问道:“宫中出事了?”
“哪有,太平着呢。”紧跟在他后面,司马昭解释道:“不过是被些日常事务耽搁了,你知道六日后曹爽一伙人要随天子拜谒高平陵,宫中诸事总要提前安排好。”
“我不知道。”猛地停下脚步,司马师扭过头定定看向他,脸上不知为何爬上了一抹喜色,“可现在知道了。”
“哎——”差点收不住脚撞上他,司马昭低呼一声,对他突如其来的愉悦深感疑惑,“有哪里不对吗?”
“不,没有。”收敛了溢于言表的兴奋,司马师转回头重新迈开脚步,“你自己随意,我还有事要找父亲。”
“阿兄。”试图叫住他却没有成功,司马昭眼看他步履匆匆地穿过前庭,沿着曲折的廊庑拐入内院,眼底慢慢浮上了一层幽暗的色泽。
冬日的白昼总是特别短暂,弹指的功夫已是暮色四合,墨染苍穹。司马昭孤身伫立在院中任由凛冽的寒风将他包裹,面容冷如霜雪。他不知道自己吹了多久的风,只记得是羊徽瑜唤回了他的神思。讷讷看了他兄嫂一阵,司马昭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兀自讪笑两声,有点尴尬道:“兄嫂叫我?”
面上掠过一丝讶异,意识到他在走神后,羊徽瑜只是温和的笑道:“外面冷,进屋坐吧。”
对自己方才的慌神愈发感到不好意思,司马昭低声道了句“让兄嫂见笑了”便随她到前厅坐了下来。接过一杯热茶暖着手,司马昭迟疑地开了口,“呃,兄嫂觉得……我兄长……”
“他是我的夫君。”仿佛早就知晓他想问什么,羊徽瑜以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回答截住了他的话头,“你的兄长。无论何时。”
司马昭从来都不否认他兄长有着阴鸷凉薄的一面,而眼前的女子似乎对此也深谙于胸,故而她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经意却又谨小慎微,不越雷池一步。她言辞间传达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然而她含笑的眉目,却始终蒙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她是站在司马师身后的女人,前车之鉴教会她冷静的去爱恋,去保全自己,又或许,她根本不爱他。
低下头无谓地笑了笑,司马昭没再说话。他想,不管是深爱到不敢犯错,还是算计着全身而退,自己大概是都学不会的。他一直跟从着,眷顾着,等待着,也怀疑过,怨怼过,可到头来,都抵不过他兄长的一个笑,一点偶然流露的温存。现在,他还在等,等着看司马师究竟会不会把骨子里的薄情用在自己身上。他害怕,可偏偏忍不住探寻的欲望。
厅里燃着炭火的暖炉熏得人昏昏欲睡,羊徽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前厅,司马昭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只得站起身在厅里来回来去踱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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