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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司马懿的反问仿佛漫不经心,但细听来却有着严厉的况味。微微眯起眼,他打量何晏的目光愈发幽暗了,“你再想想,可有漏网之鱼。”

即使不抬头,何晏也能感受到那别有深意的盯视,就像刀锋正贴着皮肉缓慢地划动似的,冰凉的触感,被无限放大的可怖错觉。何晏开始无法控制滋生自骨髓深处的惊恐,寒意沿着背脊炸开,蔓延至全身,他动作僵硬地直起身,胆战心惊地对上了司马懿的眼。然而,只是一个瞬间的视线交汇,何晏便匆匆别开了脸,神色间尽是窘迫畏惧。呆望了会儿脚边的地板,他发狠般一字一顿道:“岂谓晏乎?”

司马懿眉峰一耸,嘴角慢悠悠地扯出了一抹满意的笑,“是也。”

他的话音伴着门轴转动的声音落下,何晏扭过脖子朝门口看去,在看清来人是司马师跟卢毓后,登时就白了脸。眨眼的功夫,两人已带着一小队禁军到了近前,把何晏团团围在了中央,“你,你们想做什么?”

没有人理会他,卢毓对司马懿恭敬地施以一礼后方才取过了案上摞着的罪证,“有劳太傅了,下官定会法办此八族大逆不道之人。”

点点头,司马懿随意地扬了扬手,“把人带下去吧。”

五雷轰顶。

这是何晏此时唯一的感受,他满以为自己走了一步弃车保帅的妙棋,谁曾想最后却成了兔死狗烹的悲剧。张着嘴巴,何晏一句话都说不出,任凭几名禁军将自己架着往外走去。走出了几步远,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疯狂地叫喊起来,“放开我!都给我放手!太傅,太傅!”奋力甩开禁军的压制,何晏跌跌撞撞地跑回司马懿面前,急促道:“协查曹爽一案,晏自问尽心尽力,太傅何以如此过河拆桥!”

丢给他一个讽刺的轻瞥,司马懿冲追过来的禁军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何晏啊何晏,你与其怪老夫过河拆桥,倒不如怪自己不明事理。”停了一歇,继续道:“岂不闻‘唇亡而齿寒’?”

禁军的手再次伸过来,何晏满怀绝望地抓住了司马师的衣袖,垂死挣扎道:“子元,子元你帮帮我,看在往日的交情,帮帮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司马师的眼里不见一丝波澜。垂眸看了何晏片刻,司马师轻轻从他手里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又顺手替他整了整被扯出褶皱的衣襟,“人之将死,至少别再尽失仪态。”收回手,司马师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与何晏的距离后侧身对卢毓使了个眼色,彻底断绝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师还有事要与父亲商议,烦请卢尚书先行一步,把人押解下狱。”

“好说。”一口答应下来,卢毓向司马懿揖礼作别,转身挥挥手命禁军把一时半会儿难以从打击中走出的何晏带了下去,自己也跟着离开了。

看着门扉合上,司马师坐到他父亲下首的位置上,徐徐道:“不知父亲打算何时处决曹爽众人?”

“廷议之后便择日问斩吧,省得夜长梦多。”司马懿摆弄着案上的茶盏,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而不是八个氏族上百口人命的生死。

“也好。”没有出异议,司马师意义不明地叹了一声,继而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蒋太尉那边……父亲要如何交待?毕竟,您对他立过誓约,孩儿只怕廷议时蒋太尉会借此阻止父亲裁决曹爽。”

“此事你不必担心,老夫到时自有说辞。况且,经过这些天的审议,子通也该大约看清形势了。曹真之嗣,一个也保不住。”眸中流过一线冷光,司马懿握紧了茶盏,隔了一会儿才松开了力道,用眼角睨向欲言又止的儿子,“你还有何事?一并说来。”

明显有一瞬间的迟疑,司马师反复斟酌考虑了片刻才谨慎地回道:“曹爽入狱以来,孩儿在宫中听到了不少有关父亲的风闻。”

微微一哂,司马懿表现出意料之中的无所谓,“那些个闲言碎语老夫听了数十年也没听出什么花样,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父亲教诲的是。”覆下眼帘,司马师半低着头藏起了自己的表情,“只是,孩儿这回听到的传言确有不寻常之处。”停了一歇,他见司马懿没开腔,便继续说了下去,“如今,满朝文武都在商议着上书奏请封您为丞相,明里暗里亦不乏好事者的妄议。也不知处斩曹爽后朝野上下又会是何种作态,您看……”话没说完,司马师不经意瞥见他父亲不知何时深凝的眉,默默噤了声。

“看来,老夫在他们眼中已是封无可封了啊,连丞相一职都被搬出来了。”摇摇头,司马懿颇为沉郁地自言自语道:“老夫倒不知何时起攘奸安内这等本分之行也值得如此彰表功绩了。”

汉末以来,丞相一职所具有的政治色彩远比职位本身的意义来得浓重,因此,曹爽刚一倒台朝中便开始流传司马懿将被拜为丞相的说法就很是耐人寻味了。司马师把满朝文武忖度他父亲的那点用心看得明明白白,偏偏不能将他父亲的心思完全看透。他在试探,等着看他父亲的反应,想知道他父亲会对如今的积重难返,众人的不解其意作何回应,可他等来的,不过是他父亲长久的沉默和连叹息都不再有的一句敷衍,“由他们去吧,终归只是些流言。”

抬起眼帘飞快地扫了眼司马懿,复又垂下了眼睫,司马师在感到意外的同时起身告退,在合上屋门的刹那,他从门缝间看到他父亲讷然呆坐的身影,突然就觉得,他父亲,是真的老了。那种从骨子深处透出的疲倦与沧桑,他看到了,慨叹一番也就过去了,却伴随了他父亲一生,并将持续下去,至死方休。

将门合严,司马师转身走进萧冷的风中。

人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父亲却佐命三朝,看在外人眼里是抹去了个中辛酸的非凡荣耀。司马师自问与天家没有他父亲那样的深情厚谊,那深宫高墙内对他而言亦不像他父亲那样曾有过想要为之奉献一生的君王。

司马懿是司马懿,司马师是司马师,有些事,由父及子便是一个断绝。

行车铁蹄踏破寒夜,惊醒了天色未明的洛阳城。眨眼的功夫,原本寂静冷落的街道上便挤满了闻声而来的人。是了,曹爽一党勾结犯上的事迹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如今参与谋逆的八族人要被悉数问斩,百姓自然没理由错过此等看热闹的机会。

押送着大大小小三百号人的队伍在刑车吱吱呀呀的车轴转动声中缓缓穿过人群,朝着城外走去。曹爽扭过脖子看看周遭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看看啼哭不止的家眷和一脸麻木的同党,最终叹了口气,深深地低下了头。他呵出的白气扑回自己脸上,很快就凝成了一层细霜,更添寒意。

不多时,队伍已行至城外,借着熹微的天光,曹爽最后一次回望身后那座满载了他父辈的峥嵘以及他曾有过的煊赫的城池,似乎想要将之长留眼底,奈何终究渐行渐远。

晨光从云间一缕缕散落下来,照在路边残余的积雪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茫白,曹爽收回视线认命般地一笑,低喃了句什么,没人听清,更没有人在乎。

北郊既至,此生落罢。

午后时分,太傅府里一派宁谧,阳光照进一间小阁,落在布满黑白棋子的棋盘上,斑斑驳驳。棋子和棋盘的细微磕碰声在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司马师坐在一旁观看着自己父亲和二弟的对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清脆的叩门声传来,他抬眼看了看面前两个专注于棋局的人便独自起身去应门了。在门口听完了来人的汇报,司马师返回原位坐定继续观棋不语,反倒是司马懿暂且停下了布子的手,主动做出了询问,“是卢毓那边派来的人吧?”

点点头,司马师回道:“嗯,说是午时三刻已过,行刑完毕,特来通报您一声。”

鼻间发出一点没有实意的音节,司马懿脸上并无几多喜色,细看来甚至有些寥落的神色。

司马昭的目光在他的父兄之间溜了几个来回,然后回归到了棋盘上。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他“好心”提醒道:“叫吃!”

司马懿和司马师闻言双双侧目,前者盯着棋盘上被堵死一大片的黑子看了半天,蓦地笑了,“子上,棋艺又见长了。”

看着已居劣势的黑子,司马昭眼角带着丝得意,但嘴上仍是谦虚道:“哪里,是父亲手下留情。”

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紧接着,司马懿话锋一转道:“老夫今晨听说了一件事。”

闻言,司马兄弟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的父亲,颇为好奇地等待着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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