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平客气答了一声“王爷请讲”,只听翌宁道:“军中不可屡次易帅,叶将军此次前去西北,只怕暂时不得任回京官了。翌宁在西北大营虚度数载,现在虽已回朝,却与几位旧部情谊颇深,便将他们托与将军了。”
叶平道了声“不敢”,翌宁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将军放心……”话未说完,便见翌靖负手款款迈步走进亭中,笑道:“二弟也来送长康。”二人寒暄几句,翌宁便打马往城中回去。翌靖看着翌宁的背影渐渐远了,道:“二弟唱的一出好戏……”
叶平眯了眯眼睛,面上挂着浅笑,道:“无妨,安平王爷知道分寸。”
寒风又起,亭边树枝上落着的积雪“啪”一声掉在二人脚边,翌靖见叶平夹袄外面只披了一件玄色滚银边的披风,伸手便将自己的狐裘脱下搭在叶平肩上。叶平正要开口,翌靖忙道:“我知道你又要说那些‘自幼习武,不觉寒冷’的话,只是现下我瞧在眼里心中便过不去,就算这是件针毡你也披着,等离了京要怎样都行,左右我瞧不见。”
叶平笑了笑没再推辞,反倒将狐裘仔仔细细穿在身上。此刻近在咫尺,下刻远在天涯,二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好两两对望,用目光将那镌在心底的眉眼又细细描过一遍。
远远瞧见宫中宣旨的公公和护卫队已出了城门,叶平神色肃穆,恭恭敬敬对翌靖行了个礼,未等翌靖相扶又直起身来,沉声道:“修睦,山远水长,各自珍重!”
翌靖浑身一震,目光如火灼着叶平,颤声道:“长康,一路顺风!”
叶平策马与护卫队融入一处,沿着官道渐行渐远。翌靖坐回马车中,将手伸到暖炉上烘着,嘴角慢慢挂上一抹笑容。上次他唤自己的表字,已是七年前了吧……
马车刚进城,便听得一个利利落落的声音唤了一声:“大哥。”翌靖掀开帘子,果然见翌宁骑马与自己的车驾一并走着。
翌靖一言不发摔下帘子,翌宁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马车里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传出来:“二弟这马儿不好,大半晌才走了不到一里。”
“翌宁的马儿不好,那便与大哥一道乘马车可好?”马蹄踏着残雪,蹄声便不如往日清脆,反倒是翌宁的声音更脆几分。
翌靖还没吱声,车夫倒是唬得勒住了马。翌宁嘻嘻笑着钻进马车里来,见素来面上挂笑的翌靖老神在在闭目养神,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却是半点也不惊讶,自己先开口道:“乘马车果然比自己一人骑马舒服……”
翌靖哼了一声,问道:“二弟自己的马儿不要了么?”
翌宁也将自己的双手凑到暖炉上烘着,道:“马儿自然是要的,便送与大哥套着拉车吧。”
翌靖睁开眼睛,目光似电般盯着翌宁瞧了一刻,见他面色不改,脸上总是挂着几分毫不在乎的笑意,胸中泛起一丝烦闷。他伸手抓了一撮沉香洒进暖炉里,馥郁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翌靖的声音也似香气般飘渺:“马儿骑得好好的,何必乘车……”
“路不好走,翌宁想要找个伴儿。”
马车似是辇到什么,忽然颠了一下,翌宁伸手握住翌靖的手,发觉他指节微凉,掌心却出了一层薄汗,不由得笑道:“大哥放心,这匹马既送给大哥,必然是牵得住的。”
翌靖回握住翌宁的手,细细摩挲着他指腹上长年习枪磨出的硬茧,脸上换了个温和的表情,道:“听闻西北风沙酷厉,二弟待了几年,面上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只是这双手却不一样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心领神会地呵呵一笑,眉眼间的神情只似一个模子印刻出来。
等到了安平王府门口,翌宁竟真的把那匹雪白的马儿牵过来,眨了眨眼凑上来道:“大哥一向温良恭俭,遇事总退让三分,偏又圆融得滴水不漏,翌宁若不拉小公爷上车,大哥必是不愿与翌宁同乘的,无奈之举还望大哥见谅,这匹踏雪神驹便送与大哥,算翌宁给大哥赔不是了。”语罢,便把缰绳递过翌靖手中。
“二弟放心”,翌靖淡淡地点了个头。翌宁看了看他木然的脸,哈哈大笑道:“若能惹得大哥多摔几次帘子,翌宁便是阖府送给大哥也是无妨的!”
翌靖听得这句,饶是再好的修养一时间也愣在当场,却见翌宁目光迷离抬手缓缓抚上他的面颊,低声道:“大哥风华倾世,却只将喜怒哀乐都付予那一人纳藏……”
“二弟说笑”,翌靖轻轻偏头避开他的手,眉目间一片冷漠,“打小父皇最疼的便是你,从来求仁得仁,二弟还有什么不称意的。大哥还是那句话,顾好自己要紧,莫要吹风着凉。”
翌宁敛去面上的笑意,低眉顺眼答道:“翌宁谨遵兄长教诲。”翌靖却头也没抬,转身骑上那匹雪白的马,慢慢往自己的信和王府走去。
……
北风卷地,片片雪花大如鹅毛,黑云盖日,层层压着凉州城,都督府里便是白天也要点上灯火才够亮堂。叶平就着烛光把信看完,顺手在火上一燃,红彤彤的火苗舔着白笺,片刻便只剩一堆灰烬。送信的人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信纸烧毕,开口道:“小公爷,王爷让我送过这封信来,也不用再回去了,就在这边跟着您。”
叶平点了点头,又问道:“若云,你是自小跟着王爷的,现下一走,王爷身边可还有妥帖的人?”
“若风、若雨都是信得过的,小公爷大可放心”,若云犹豫了一下,又道:“小公爷知道若云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若云想问问您,为何要到这西北来?依若云看,王爷原本不想争什么,诸般准备只为日后助安平王爷一把。您如舍得下功名,来日自可与王爷寻个清净的去处……”
点点火星犹自闪烁,叶平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烬,阖目叹道:“关心则乱,是我沉不住气……只是迈出这一步来,反倒逼得他不得不争,天家那些钝刀割肉的手法他最清楚不过,明明是为着护我周全,又要说那些‘争一条命’的话来宽我的心,却不知这是宽我的心还是剜我的心。他自幼故孤苦,我怎么忍心叫他凄清一世。将来若是不成事,少不得我陪他去了就是。”
若云见叶平面色沉痛,想起京中那个也是如此这般,却也不忍再说,待过了一阵才问:“您既与王爷一般的心意,为何不早与王爷说个透彻,非要弄至现在天各一方,两两受罪?”
叶平苦笑一声,“若云,你这么个剔透的人儿,竟也想不明白么?他是什么身份,这世上总有些话,是说不得,也说不破的……”
叶平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探手拉开窗子,狂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割得人脸上生疼。地上的灰烬被风吹得满室乱飞,便有一些落在桌上未掩的茶碗里,叶平端起茶碗慢慢将里面的残茶饮尽,天色又暗了几分。
……
正月十五这日,宫中照例设了筵席,因着皇帝身体刚好不喜喧闹,便把歌舞戏班一应取消了,程贵妃见梅园的红梅开得正好,命人笼了几盆炭火煮着香茗,在园中设席。吃罢汤圆,又饮过几杯酒,皇帝看了看垂目安静坐在一边的程贵妃,笑道:“莫看程妃这这一刻乖巧,那颗心中却不知藏了多少新鲜花样,今日大家围炉煮雪,既应了风雅,又赏了梅花,实是称了她的心意。”
程贵妃盈盈递了个眼波掩着嘴笑,只听席中一人道:“春闱将至,京中士子云集,儿臣近日便听他们说了件稀奇事。”
众人闻声而望,却见翌靖面上含着笑,眼睛往翌宁处瞟去,语气中添了几分妒意,道:“母亲素来爱梅,偏二弟的府邸又要经过那窄窄的落梅巷,因为不忍折了梅枝,便是大雪天的时候也不肯乘车。二弟这份孝心遍传京中,众士子人人称赞,还有人编了句诗,道是:‘宁将弱骨就风雪,不欲折却枝头花’。”
翌宁虽是武将,身子却有些单薄,这“弱骨”二字分明含了几分讥讽之意,众人心中闷笑,二皇子欲要演一出孝感天地的戏,却是才开场就被几个穷酸文士弄砸了,只是一向温和谦恭的大皇子竟会放冷箭,倒真是大大出乎意料。
这边厢翌宁面不改色,口中却道:“翌宁离京日久,不得常在父皇母亲跟前孝敬,便也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用心。况且翌宁惯习刀枪,不懂园艺,花草好不好也只知乱惜一通,不似大哥府上有那么些珍花异草。听闻有一株雪皎白茶美丽非常,若是开了,改日还请大哥邀大伙儿都去赏一赏。”
这番夹枪带棒的话一出口,气氛霎时间冷了下来。举座皆知翌靖府中的白茶必是曾驻过云南的叶平所赠,这句分明又是指摘翌靖与朝臣私交过密了。程贵妃看了二人一眼,眼中流露出几分责怪之意,连忙圆道:“翌宁这孩子那么大了,偏生还有几分孩子气。这些日子他总缠着皇上尽孝心,不想却累得皇上疏忽了翌靖。园中红梅正好,他道不懂花草,偏罚他跑一趟且去折几枝好花给翌靖陪个不是,若折得不好还另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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