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润岚浑身一震,片刻才缓缓答道:“殿下有殿下的孝心,臣有臣的忠心,况医者最重一个‘德’字,高官厚禄封王拜爵在臣看来,亦比不过一条人命要紧。”
太子面色一沉,凑到霍润岚面前厉声讥讽道:“霍太医真是妙手仁心,只是那榻上的命是一条人命,本宫的命便不是一条人命了么?父皇虽未下明旨,眼下看来十有八丨九该是二哥得承大统,以他的心狠手毒,怎会容本宫活命!你我皆知父皇已是油尽灯枯,不过苦熬着日子罢了,本宫翻过年来才及廿一,漫长人生才及开始,以父皇衰朽残年换本宫一命,霍太医觉得值不值?”
霍润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未及答话,却听榻上虚虚一个声音唤道:“翌远……”
太子浑身巨震,面色铁青地瞧着皇帝半支起身子,吓得后退几步,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皇帝靠着床沿,面上挂了个意味莫名的笑,朝他招手道:“翌远,你过来……”
太子死死盯着陷在一片明黄中的床榻,犹豫片刻方才跌跌撞撞走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泣道:“父皇,儿臣……儿臣实是别无他法,蝼蚁尚且偷生,儿臣只是不想死……”
“父皇原本未打算要你死”,皇帝伸手拍了拍他伏低的脊背,“只是眼下你存了弑君杀父之心,不忠不孝,反倒是不得不死了……”
太子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对上皇帝一双在灯火中略微浑浊的眼,道:“是二哥逼我的,儿臣只不过想谋条活路!父皇有所不知,苏州刺史程凤常乃二哥表亲,又帮着他剪除了苏鹤姿与儿臣在南边的势力,原本指望着依仗二哥谋权夺势,不想前些日子竟被二哥寻个由头拿在狱中,不出半月便一命归西!二哥既得了大义灭亲之美名,又借机封了程凤常的嘴,将落在他手中的把柄消干匿净。对待自家心腹亲眷尚且如此狠毒,儿臣一无所凭,怎能不怕,怎能心甘!”
皇帝抚着他颤抖的肩膀,缓缓道:“父皇自知时日无多,总要将江山交于你们兄弟之手,既然你心有不甘,今日父皇便释尽你心中疑惑,他日好陪着父皇一起上路。”
太子惊怖交加泪痕满面,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只听着皇帝道:“传旨,宣翌靖、翌宁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磨得病患者真心伤不起啊。。。日码三百字是病,得治!
☆、第七章 娇风岂欲愁人面(下)
洪四到得信和王府的时候已至二更天,几树好花开至倾颓,夜色中暗香浮动,叶韶正立在府外送叶平,瞧见宫里这会子还来了人,又是御前的司礼太监,兄妹二人心中俱是暗暗一惊。叶韶忙将洪四请入府里,又命人上了好茶,洪四却只略坐了坐,待见翌靖出来,立起身行了个礼,道:“王爷,皇上宣您入宫。”
翌靖脸色微变,问道:“可是父皇的身子……”
洪四摇了摇头,又道:“皇上急召,奴才先前已去过安平王府,还请王爷速速随奴才入宫才是。”
翌靖随着洪四出了王府,却见叶平犹自立在门边神色关切地望过来,便朝他点了点头。
洪四脚步一顿,随即又微躬着背脊走在前面,低声缓缓道:“皇上召二位王爷进宫只怕要定夺大事,王爷宅心仁厚,当年的恩德奴才一直记在心里,早便寻思着报还”,洪四低笑几声,“如今奴才年岁大了方才慢慢想清楚,这十数年的命都是王爷赏的,今日了却这桩恩德,便也死而无憾了。”
翌靖心中一奇,却见洪四从袖中掏出一页微黄的旧纸递来,道:“这东西王爷且妥帖收着,日后是要留着或是烧了,全凭王爷自己拿主意,只是奴才带出宫来实在不易,再急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不妨收好再走。”
翌靖道了句“有劳公公稍等片刻”,走到门口将那页纸交给叶平,又轻声叮嘱了几句方折返回来。
叶平就着不太分明的天光将那纸展开一看,却是从内宫彤史册上撕下的一页,簪花小楷细细记录着:“泰和八年七月十五,帝幸田嫔。”田嫔乃是翌靖的生母,叶平心中一动,待细细想来,却也觉不出什么稀奇之处,只不知为何洪四如此看重这平常的彤史册页。
洪四不言不语,只望着夜色中立在门边的二人,心中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十几年前上元节结缘的两个孩子,终步步羁绊至今日再不可分,而当时欺凌幼主的小太监,也爬上权利的高峰,成了如今的司礼太监,命运之玄妙果真不可言说。
待得进了宫,却见皇帝已半靠在榻上,翌宁与翌远皆跪在榻前,翌靖忙赶着行过礼,也并排跪在一处。
皇帝眯着眼睛笑了笑,风华正茂时的金戈铁马与费尽心机的朝堂算计让这张不算苍老的脸孔浸透疲惫,瞧来使人颇感悲戚。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生命已至垂暮,皇帝的声音反倒十分平静,“江山总要交给你们。”
跪着的三人俱是心中一怔,只听皇帝缓缓又道:“其实朕早已拟下遗诏,传位于皇长子翌靖。”
幻境织得太真实,一朝梦醒,反倒分不清孰真孰假,翌宁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皇帝,满脸不可置信中添了几许迷茫的神色。皇帝温柔笑着迎上翌宁的目光,道:“翌宁,朕拟遗诏传位于皇长子翌靖。”
翌宁“嚯”地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彷如陷入醒不来的噩梦,挣扎无用,一句“为何”却是问不出口。
皇帝勉力支撑着走下床来,翌靖与翌远欲要去扶,却被轻轻避开。他换上多日未着的玄黑描金龙袍,在泼墨般的夜色中往皇极殿款款行去,夜风拂过,袍上那条明黄金线绣出的腾龙栩栩如生,彷如要破空而去。
三人心中各有思量,皆是无声随在皇帝身后。庭院回廊边的花木在月色下暗自娇娆,暮春温凉的晚风拨弄着梧桐的枝叶,交错的影子投在空明如水的石板上,更显得这沉睡中的皇宫安静而诡秘。
皇帝久病,已有多日未上早朝,皇极殿中只有两个青衣宫人护着几盏不太亮堂的灯火,一贯庄穆威严的朝堂端得平添几分落寞幽寂。皇帝挥手将宫人摈退,缓缓迈向那把他坐了半生的龙椅,待走到阶前,却又顿住脚步。
几盏宫灯俱在远处,孤冷凄迷的月色透过雕花窗棂映透地堂,那把金色的龙椅静默地隐在暗处,皇帝举头望了片刻,轻叹一声转身在台阶上坐下,又对三人招了招手,道:“来陪父皇坐坐。”
三人无声坐下,皇极殿内一时间静得可闻落针。
“求了一生,谋了一生,握了一生,拘了一生”,皇帝的声音幽幽传来,彷如一个徘徊的魂魄在低诉,“得了天下,失却的也未必不如天下。”
三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黑暗中的龙椅彷如一个盘踞在高处的猛兽,沉静阴狡的目光逡巡着堂下这些傲立于权势顶峰而沾沾自喜者,慢慢地挑拣着口味,静待时机便欲择人而噬。
翌宁先前神思恍惚,这刻只觉得一阵寒意冻遍全身,头脑反倒回复几分清明,委屈,愤懑,不甘,千百种滋味俱在心头翻腾,一张俊脸似哭似笑,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到得眼下也无必要再做掩饰,他心内千情万绪只化作一声冷冷的讥诮,“如此倒是父皇心疼儿臣,不愿用大好河山负累儿臣一生,只好委屈大哥,将这重担压在他的肩上。”
翌靖的目光淡淡扫过翌宁脸上,却是没有吭声。翌宁又道:“儿臣心中不愿委屈大哥,有父皇做一日的主,儿臣便称一日的臣。今日既已禀过父皇,他朝到了祖宗面前,父皇也莫怨儿臣不孝。”
“真是孩子话”,这番话中谋逆之意再明显不过,皇帝听入耳中却是半点不怒,反倒慈爱一笑。
“儿臣自在惯了,有什么便说什么,今日既不怕父皇降罪,来日也不信一道遗诏能拘了儿臣的手脚”,翌宁目光灼灼,又道:“纵使父皇遗诏传位,儿臣打理军务多年,现下又手握大权,挥师一举,也并非全无倾覆天下的可能。”
皇帝无声一笑,指了指高处的皇位,道:“‘登高望远’四字是再有理不过的,倘若有机会坐在那里,你便能将这朝堂、这天下的事看个清楚。便是看不清,左右思量下总也能把握住几分走势。时至今日,你还看不分明,可知朕将这皇位传于翌靖是半点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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