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宁冷哼一声,却听皇帝又道:“挥师夺位,一则师出无名,军心难稳;二则战乱天下,民心尽失;三则,钱粮、兵甲、器械、马匹何来?”
翌宁哈哈一笑,道:“父皇纵使看清了,又能奈何?儿臣尽扫户部,又将汇通商行握在手中,银钱富足之数,只怕国库倾尽也未必敌得过。天下少有抛出白花花的银子而办不到的事,一则朝臣军将俱收了儿臣的贿银,与儿臣绑在一处,自然肯帮着儿臣说话;二则儿臣大计得成之日大赦天下,减免徭役赋税,要收拢民心也是不难;三则最易,只要握着银钱,粮草军械又有何难?”
“翌宁啊,你终是参不透”,皇帝轻叹一声,沉默半晌方道:“自古为君,最是讲究‘帝王心术’四字,你与翌远二人或谋权,或谋势,或谋利,独有翌靖一人,所谋为心。”
“科举一案,翌远抛却追随多年的老臣顾明但求拉翌靖落马,寒尽朝臣之心,翌靖巧施妙计保顾明一命,又借机救活西北百姓无数,既博得人望,又笼络民心。而后翌远为求自保,竟行险将鞑靼军队招来,朕便知晓这太子必定是该换了,须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此置江山社稷与黎明百姓不顾,怎可托付大业?”皇帝沉沉的声音絮絮道来,将潜藏在汹涌暗流下的脉络一一挑出。
翌远一言不发垂下头去,却听皇帝又道:“后鞑靼军队压境,翌宁领禁卫军去西北驰援,朕确实有意将翌远插在其间的人清洗干净,只是翌宁时机把握不对,手段又太过酷烈,竟将两千余人尽葬火场。翌宁在西北领兵数年,与鞑靼交手不下十次,而八万禁卫军全为军中精英,犯下如此大错,真当满朝文武俱是傻子么?你道是用银钱将朝臣绑在一处,只怕他们计算精明,与性命相较,银子又算得什么?后来翌宁数次循机在禁卫军中插派心腹,皆因着稳不住手下难以得成,需知军队之勇,重的便是‘血性’二字,倘若我朝军士真能坐视出生入死的兄弟蒙难,只怕这江山早已易主。至于翌宁经营多年的西北大营,上次你重伤叶平,埋在其中的棋子伺机浮出图权谋势,眼下该也被叶平借着‘清查鞑靼内应’的名义一一拔除。”
翌宁心中巨震,原来步步算计,权柄在握,自以为左右大势,如今瞧来却多是虚妄。
“翌宁借着查办案件之机插手汇通商行,收缴两淮盐商家产一事,更是笔笔录在帐中”,皇帝望着面前神色各异的兄弟三人,续道:“握住银脉便等同于掌住国脉,翌靖通晓这一道理,俱在你们之前,汇通商行的掌柜钱川原是翌靖多年前埋下的暗钉。”
翌宁犹自不敢相信地朝翌靖望去,翌靖垂眼一笑,道:“儿臣认为既为暗钉,关键便是一个‘暗’字,况凭钱川的机智,自然知晓何时该动,如何取舍。”
皇帝点了点头,对翌宁道:“你借机收敛的银子,大多通过钱川疏通的渠道,经户部郎中季少时之手充进了国库,交在你手中的账册,却是不折不扣的假账。”话到此处,皇帝顿了顿,又道:“你借假账册欺瞒他人,却不知他人也借假账册将你釜底抽薪。当初查抄顾明家产时,你说与朕将四十万两银子没入国库,只怕原该入库的是一百四十万两吧。翌远虽心术不端,但你伪造账册将他逼至绝路,终出手招来鞑靼,与他又有何差别?为君者当有仁爱之心,对待自家手足尚且如此,如何安民生计,抚慰天下?”
皇帝望着震惊至极的翌宁,沉默片刻方才说道:“你与翌远二人,自作聪明,揣度君心,忙着将桌上的牌握在手里,又将手里的牌埋深藏好,独有翌靖一人把握分寸,将手上的牌一一翻与朕看。你们兄弟所为均是动摇国祚之举,莫忘了朕既是你们的父亲,却也是这天下百姓人人仰望依仗的帝王。朕虽然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却也并非糊涂,但凡翌靖有半点隐瞒于朕,朕断不会将这江山交予他。再则,审时度势,进退自如自然重要,朕更看重他与叶平的深情厚谊,心存仁爱,才可惜民如子。朕也相信他朝翌靖登极,必会顾念手足,俱是朕的子息,伤了谁都是伤朕的心。翌远狡毒,翌宁酷烈,终是落了下乘。”
翌宁脸色惨白,浑身簌簌发抖,直如残花拼尽全力留在枝头,终抵不过貌似温存的轻风而逶迤坠地。待得片刻,却听他哈哈大笑,狂暴的笑声撞在朝堂空荡荡的墙壁上,零落四散着掩去不甘的低泣。
皇帝缓缓站起身来,举步迈上台阶,反身立于龙椅前面,问道:“如今,你还能拿什么与朕抗衡,来夺这江山?”
偌大的皇极殿好似沉入深不可识的水底,潜藏的暗流终于汇成汪洋,身处其中之人陷入窒息般的沉默。皇帝望着殿中兀自站立的三个影子,心中浑是说不出道不尽的凄楚荒凉。
暗色的天际晓星初升,一盏宫灯燃尽蜡油,灯火跳跃几下,终是“噗”一声熄灭了。皇帝在黑暗中端正落座于龙椅之上,俯视着让他耗尽心血的万里河山,此生最后一次君临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敲锣打鼓来更新~~
☆、第八章 怎奈飞花减却春(上)
夜半时分窗外飘起了细雨,程贵妃一夜辗转反侧,捱到四更天,素性披了衣服坐起身来。外间的宫女睡得轻,忙燃了灯火踏进来,程贵妃挥挥手将她撵出去,独自靠在窗边听着雨打芭蕉的沙沙声,想起竹山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心里蜿蜒出一片凄凉。从刚入宫那个活泼飞扬的少女到今日统领后宫的贵妃,这么些年过去了,除却大把寂寞的光阴,自己可曾真正握住过什么,七窍玲珑的心机算计,只换做今朝眉间半缕愁思与唇边一抹浅笑。
先前听闻皇帝急召二位王爷入宫,程贵妃自然心中焦躁,留了灯火等着翌宁消息。翌宁踏进疏香阁时已是半夜,程贵妃赶上去拉他,却见他失魂落魄,冷眼望着程贵妃道:“儿臣恭喜母亲。”
程贵妃大惊之下尚未及稳住心神,只听翌宁又道:“还是母亲算得精巧,只要将三弟扳倒,将来不论登极的是哪位,这太后的位子必定是坐稳了。”
程贵妃心中一寒,却也知道翌宁心中痛楚,眼下说的尽是气话,便将他拉在座上,抚着他的手道安慰道:“莫急,且与母亲细细说来,瞧这事情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翌宁震惊剧痛之下,只觉天下人人皆不可信,冷笑讥讽道:“儿臣如今一无所有,母亲再花这些无用心思又是何苦来?不如趁早笼络大哥,将来瞧在母亲的面子上,儿子的日子也好过些。”
程贵妃胸中剧痛,忙伸手掩住心口,泪水一颗颗滚落下来。翌宁知晓自己断不该将邪火烧到程贵妃身上,这天下若还有个人全心为着他思虑,除却程贵妃再不作他想。眼见程贵妃气成这般模样,翌宁一时间也慌了手脚,只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忍了多时的眼泪簌簌落下。
程贵妃缓缓抚着他的头发,银牙暗咬,终于下定决心,凄惶一笑道:“先去歇息吧,待天亮了母亲去见你父皇,自有办法让他转了心意。”
天边泛起灰白,远处的钟声零零落落漏进来,程贵妃轻笑一声,如已经逝去的千百日一样,坐到铜镜前仔细地描画着眉眼。
“帝王恩情,好似点缀在荒芜心野间的几处绿意,终有一棵开出花来,本宫怎么舍得让他凋谢”,程贵妃心中冷笑,“田水月啊田水月,原来费尽心思花光情意,临了本宫还及不上你这死人。只是你已经死了,本宫却还活着。”
程贵妃取出那个半旧的锦囊收在袖中,踏着轻软的细雨款款走向皇帝的寝宫,便如多年以前怀着满腔柔情初次来到这里一般。只是这绵绵旧情尽在深不见底的寂寞中发酵为一坛酸楚苦涩的怨酒,今日,她只为着撕碎那颗求了半生而未曾得到一刻的心。
“皇上”,程贵妃轻轻坐在榻边,温柔笑道:“今日的气色瞧着比昨天好了些。”
皇帝睁开眼睛,也是微微一笑,道:“莫要再说这些骗朕,不过勉力捱日子罢了。”
程贵妃眼眶一红,皇帝欲要去拂她的脸颊,伸在半空的手终是缓缓放下了,只望着窗外淡淡一笑,道:“朕便知你一定会来的,所以一早醒来就等着你。”
程贵妃一愣,脸上挂起一抹惨笑,道:“皇上既然不肯再骗臣妾,那臣妾也不再瞒皇上了”,她指了指皇极殿的方向,“那个位子,万万不可交与翌靖。”
皇帝默然不答,程贵妃怔怔盯住皇帝瞧了片刻,爱恋,怨恨,不甘,痛楚俱溶在这一道目光中,原来这个耗尽自己半生的人,真的已到油尽灯枯。半晌回过神来,又只觉得压在胸中的愁绪全部空了,连一颗心也空了。
“臣妾并非只为着一己私欲”,程贵妃淡淡一笑,心中空空,语气反倒很平静,“程家世代忠良,臣妾不想瞧见这江山改了名姓。”
皇帝抬起头来望着她,程贵妃嫣然一笑,将锦囊取出递在皇帝手上,道:“皇上一看便知。”
皇帝将锦囊握在手心,半晌方道:“这是水月的旧物,难为你替她存了这么些年。”
程贵妃咬了咬嘴唇,道:“皇上长情,心里念了她这么些年,却不知她心里可念着皇上,既然这是她的贴身之物,皇上何不打开瞧瞧里面放的是什么。”
皇帝将手中的锦囊握了握紧,阖上眼睛微微一笑,问道:“程妃,你随朕也有二十余年了吧?”
“到今年九月,就是二十六年了”,程贵妃浅笑,“臣妾是泰和六年入宫的。”
“算起来也是老夫老妻了”,皇帝将锦囊放在枕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水月只陪了朕不到两年,可朕就是忘不掉她。”
“臣妾晓得”,程贵妃淡淡道,垂下的眼帘掩去一丝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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