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平唇角微颤,低低吐出几个字:“仲英,我想喝水……”
翌靖如遭雷击,浑身立时僵住,只觉得已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等真的倒了杯茶拿在手里,又觉得刚才似是幻觉,时光也不过只淌了一息。
叶平躺在床上静静候着,只待他一开口,便将想好的话尽数说与他,如一个侩子手磨好了刀,等着将他一颗心剖出来。
窗外又飘起细雨,翌靖将茶杯搁在桌上,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叶平心知不可再躲,睁开眼睛对上他的目光。
两人耗了许久,瓦檐上的积水已汇成细线淋漓淌下,打在天井中的石板上滴答作响。翌靖忽然勾起一抹浅笑,“为何是他?”
千言万语总也说不出口。
“你问我为何”,叶平也笑,哀伤的目光透过翌靖的肩膀,望向挂在墙上那幅石榴图,“我只知若答得出为何,却也不必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耐住性子看到这里的大大,末月真心对你说一句谢谢!我第一次发文,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写超过3万字的文,这一篇矫揉造作,天雷滚滚,匠气十足的处女作,倘若没有你的支持,恐怕早就半途而废了。到了这一章,希望你也看到了我的坚持和进步。再次,深深地,谢谢!^ ^下一章就是终章了,既然大大已经坚持看到这里,不如给末月留句话吧~~~╭(╯3╰)╮
☆、第八章 怎奈飞花减去春(下)
下过几阵春雨,又得了几日明朗的太阳,园中的花儿叶儿翠色皆深了一层,池中水色青碧,几尾锦鲤浮出水面吐个气泡,又悠然沉往池底。
叶平病愈之后,叶老夫人在家中设了小宴,请了翌靖与叶韶。国公府的厨子手艺极佳,一应菜色精致爽口,席间翌靖与叶平默契非常,两人俱是躲着对方的目光,只捡些没紧要的玩笑话儿说着,众人言笑晏晏,气氛倒也平和温馨。
到得二更宴闭,叶韶面上娇羞地凑在叶老夫人耳边说了几句,叶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只将带着的一块翡翠玉佩解下来递在叶韶手里。
叶韶掩嘴咕咕地笑,推拒着不要。叶老夫人一双眼中喜不自禁,却又故意板起面孔,道:“这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小外孙的。”
翌靖举目打量叶平的神色,却见他面色平静道过恭喜,自又坐回席间饮酒,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种种俱是虚幻,下一刻便有魑魅魍魉横行过世,捱到天亮醒来,又是两人朝朝相伴的日子。倘若不是梦境,怎会有人可将十数载情意一朝尽数忘却?待转念思量,又觉得原先种种才是黄粱一梦,要知这世间的之事好得不似真的,那大抵也却不是真的。
这边厢翌靖犹自神游,那边厢叶平却已立起身来,拱手朝着众人告了个歉,回身往里间走去,待走了几步,又觉得头晕目眩,便扶着一棵老树吞吐着浊气。园中几棵石榴已早早打了滚圆的花苞,就着寂凉夜风在枝头轻轻摇曳点头,瞧着十分可爱。
“榴花开处照宫闱”,叶平呆呆望着娇俏的花苞笑,过得几月那孩子一出生,叶家的荣宠更是当世少有。如此,却也不错。
他慢慢走回房中怅然坐在案边,眼前便如观戏般,这一折唱的是上元观灯结缘,那一出演的是生辰对月写蕉……睁眼阖眼都是翌靖的影子,叶平只欲问一问头上三尺的神明,天下之大,要去哪里寻个超脱之处忘却他?
是了,天阔雪漫,沙滚水长,天下原本便是他的,又能藏到何方……
叶平枯坐良久,空茫的目光扫过那幅收在案中的石榴图,胸中顿觉一阵剧痛。石榴寓意多子,当日送的这幅画,原是应在此处。
他伸手缓缓展开画卷,瞧着水墨描就的石榴一枝一叶出现在眼前,彷如审视着旧日的寸寸光阴,曾几鲜活的生命俱已消逝,徒留黑白的风采供人凭念。
待将这画儿铺展到底,忽然发现下轴装裱不同寻常,叶平轻轻抽去轴木,小心将画再展开几寸,一排行云流水的行楷跳脱眼前:泰和八年中元佳节,与水月共游观灯,大醉,写石榴一枝,聊赠佳人。
叶平回神一想,顿如坠入万丈冰窟,浑身上下俱已冻透,偏生心中如有沸水翻腾,顷刻便滚过千百个念头,那安安静静躺在案上的石榴图彷如长了尖利的刺,生生扎得满手鲜血。
大惊过后,反倒是超乎寻常地冷静。叶平将烛台挪至眼前,怔怔盯住画中酣畅淋漓的折枝石榴,面上的表情犹如诀别。待得片刻,却见他将画卷展开,猛地凑在火苗上。
火舌把墨色的石榴映做一片嫣红,一枝一叶,一实一籽,鲜活得似要滴出水来。长久的静饲只在这刻美得耀目,下一瞬便化作灰烬。
叶平心中好似有双无形的手将心头点血一一挤尽,又注进无法言说的酸辛苦涩,待痛得不能再痛之时,忽又燃起一把火,将骨与血熬个干净。到得这刻叶平方才知晓,原是用自家烈骨架柴,神魄引火,生生将翌靖心血烧干,可一颗心早便换予他了,此刻在火上煎熬着的,分明是自家心血。
翌靖立在门外望着那幅石榴图烧得干净,却也不觉得火烧般的煎灼,倒更像一场漫长的凌迟,起初刀刀血肉淋漓痛不可言,待到后来反而觉不出痛,魂魄寂灭空余肉身,只盼着速死。
……
四月的风已有夏日暖意,皇帝却再没熬过去。新皇登基定在端午,翌靖搬出信和王府住进宫中,季少时踏入御书房时,正见翌靖手中握住一册《风物志》,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这边厢季少时还未及行礼,便听翌靖无波无澜的声音问道:“季卿可曾到过西南?”
听得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季少时愣了片刻方才答道:“臣未曾到过,只听闻蜀滇一带风景秀美,矿产丰富,是个颇有灵气的地方。”
翌靖凝眉道:“我朝铸钱所用铜矿多由西南一带供给,近来安南不太安生,只得将叶平派去镇着,万不可出了岔子。”
季少时应了是,又听翌靖叮嘱了几句才退出书房,行至回廊方才发觉额上已沁出一层细汗。过得几月叶韶腹中的孩子一落地,倘若是个龙子,便是皇长子了,无论立长立嫡俱占了个先,叶平手握西北重兵,那时叶家真正权倾朝野。现如今将叶平派至西南,安南羸弱,必定赚不了军功,又解了他手中大半兵权,更平衡了朝中权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季少时微微一叹,这位新皇的权衡心术,只怕犹在先帝之上。
翌靖将手中那册风物志翻了又翻,待见宫人已来掌灯才合上书页,缓缓往寝宫走去。书中道西南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他眯着眼睛笑了笑,在心中轻声诉道:“长康,到那边去也好,肩上的旧伤便可少受些罪。”
夜风轻拂,架上的蔷薇漫落遍地,翌靖立着瞧了片刻,忽然转身朝幼时住过的偏殿走去。
殿外几棵梧桐碧叶依依,随行的宫人欲要掌灯,却被他挥手遣了出去。
房内只燃了一盏不太分明的油灯,旧物依昔,青灯如豆,翌靖只觉得自己重又做回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他在窗边立了片刻,转身取出柜中那件沾满糖稀的旧衣。经了时日的糖稀早已渗透绸缎,干涸后凝结成一株褐色的花树,触上去硬硬的,好似伤口上结出的痂。
翌靖痴痴看着手里那件早已不再合身的旧衣,脸上忽然绽出个璀璨的笑,只将它贴在心口,兀自在床边枯坐一夜。
更漏滴尽,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城楼的钟声将欲敲响,而岁月依旧亘古绵长。翌靖将那件旧衣重又收入柜中,“咯嗒”一声落了锁,换上新制的玄黑描金龙袍,踏着将明未明的晨光款款向皇极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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