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及心情愉快地和郎中挥手告别,一转身忽然看到云白端着碗正从她家院子里迈出步来。
这名来自京都的商人之妻若是自己不说,旁人定看不出来她已年过三十且育有二子一女。今次迁居平江,只有云白和长子先行,掌柜冯氏与长女幺子仍留在汴京。顾及听云白闲聊起家事神色颇显忿恨,出于礼节,她没有追问其中缘由。
因这家中并无男丁,顾及也不必避讳什么。所以那天云白提出雇她照料蚕种时,顾及爽快地应承下来。
云白一见顾及脸上便露出熟络的笑容,扬起拿筷子的手招呼道:“四姑娘来得正好,我刚煮了一锅浮元子,来来,一起吃吧。”
“谢谢云白姐,不过我刚在家吃过了。”顾及腼腆地挠挠头,却见云白踮着脚不住地向桥上张望。
“那位……”明明是女子身形,头上却裹着代表士子身份的襆巾,“莫非是乐乔乐姑娘?”
“欸?”
顾及不自觉地回头望了眼,郎中已离开织里桥,沿着河边往道前街深处去了。
“云白姐怎么知道的?”
“早先听掌柜的提起过,说邻居似乎是这城里有名的女大夫,看这姑娘姿卓不凡,想来便是了。”云白收回视线,再次垫了垫手里的白碗,“四姑娘要尝尝吗?”
碗里的浮元子个个浑圆油亮,白如羊脂,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若有似无却缭绕不散的腻人香味。
顾及从中分辨出了猪油味,下意识地皱皱眉头:“不、不用了。”
“那好吧。”云白并不介意,舀起一颗浮元子填进嘴里,含糊地咕哝了句什么顾及没有听清,但看她接下来的动作,顾及不难猜出云白是要她一同进院子吧。
“今天还是老样子么?”见云白总算搁下饭碗,顾及赶紧问道。
云白点点头,黑芝麻糊黏了些在嘴角,看起来颇为不雅。
“嗯。”
大概是留意到顾及的目光,云白用舌尖舔了舔唇侧,毫不在意地笑笑,道:“女人啊,一旦嫁人当了妈,哪还在意那么多。”
顾及不置可否,为了避免她把话头牵到自己这里,摆好梯子往屋顶爬去。
屋顶摆着一只只竹篾盘,大大小小放了近百张蚕纸,密密麻麻布满黑色蚕卵。为了让压镇蚕纸的石子不因倾斜而滑落,竹篾盘下都垫有砖块。
顾及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将滑动的石子和砖块摆放好。
看起来似乎是不费力气的活计,然而真正来做的时候却需要极其小心。
竹篾盘一只挨着一只,下脚的地方极为狭窄。且不说挪动砖块时手肘的移动,单是抬脚都要前后左右顾个周全。清早有风时更是加倍注意,恐不留神蚕纸随风而去,便是扼腕叹息也无济于事。
总而言之,被云白称为“轻松活”的浴蚕可是连扶刀御前的顾及都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浴蚕,又有种变之说,雷州编管秦少游有《蚕书》曰:腊之日,聚蚕种,沃以牛溲,浴以川。毋伤其籍,廼县之始雷。卧之五日,色青六日,白七日,蚕已蚕,尚卧而不伤。
云白浴蚕的方式和《蚕书》中稍有差异,或许京都与兖州地方上都有各自惯用的法子。
云白所用的是天露浴法——从腊月十二这天起,把附有蚕卵的纸曝放屋顶,任起经受风吹雨打,甚至霜降雷击。以此遴选出的优越蚕种,既可在日后育蚕时节约桑叶,又可收获上品蚕丝。
“今儿个天气不错,又没有风,应该不打紧了。”顾及满身大汗从梯子上爬下来时,云白已然收拾好碗筷,端来了热水,“四姑娘若是有事尽可自便。”
“没事啊。”顾及搔搔后脑,略有些忐忑,“倒是有一事相求云白姐。”
“说来听听。”
“云白姐能不能教我……纂绣?”
云白笑道:“上次不是说三五月之内难学来不如不学嘛。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你也说过简单的会很容易上手。”顾及坐下,将乐乔清早交给她的交子放在桌上,“你看这些用来买料子够不够?”
云白斜睨了眼,立时嘘声:“好大手笔,别说料子了,整套成衣都绰绰有余。”
“就说四姑娘是大家千金还不承认哪?”
顾及红着一张脸,应也不是驳也不是,嗫嚅道:“就是想绣几个字,好看点儿的就行。”
“真是未出阁的姑娘,说两句话就羞脸。”云白拍了拍袖子,将交子递还给顾及,“这是官家的钱,咱等平民可不敢收。再说教人绣字又不是难活,只要这几天四姑娘帮我把蚕种照看好就行了,别的不用客气。”
回头还是换了银两再答谢云白吧,顾及如是想。
纂绣除去手巧心灵,更需要专心致志,每一针都要下对地方,切忌因分神走错针脚。顾及拿出先前习武式的架势,云白稍一点拨,她便明了于怀,走针布线行得端正潇洒,不由让做好下苦心授教准备的云白连连称赞。
“四姑娘当真没学过?”
“家母过世的早,所以女工之事无人可指点。”顾及半真半掩委婉道,“手笨莫要笑话啊云白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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